第72節
看著宋執瀾被扶上御輦, 由眾人簇擁著匆匆離去, 蘇時才終于極輕地松了口氣。 一個世界就只限購兩顆, 歸元養脈的藥就這么給了出去,倒也不覺得有多惋惜。小皇帝這幾日身心受震過劇,又仗著年輕不知道好生將養, 已然傷及肺脈, 若是再放任不管, 等到老了一定有得好受。 畢竟是陸璃一手養大的孩子…… 走到這一步,好好活下去, 其實也已成了一件未必有多輕松的事。 深吸口氣鎮住翻涌氣血,蘇時回身,朝宋戎微微頷首, 便往外走去。 王府的馬車就停在外面, 他抬步邁上腳踏,眼前驀地發黑, 險些沒能上得去。 身形一晃就落進了個寬厚的懷抱,蘇時已有些昏沉,觸及到熟悉的體溫, 索性不再苦撐,放松地靠進去。 宋戎穩穩攬住他, 心中亦悲亦喜, 糾葛著的情緒卷入深沉的眸底, 又在懷里的人抬頭望過來時,迅速歸于一片沉靜的溫然。 一陣眩暈過去, 蘇時已經被安安穩穩地抱進了馬車里。 身后是堅實的溫度,一只手小心地解開他的衣襟,想要替他看看肩上的傷勢。 蘇時想攔他,卻沒有力氣,雙目半闔著,虛虛迎上眼前黑瞳,聲音輕緩:“無妨,一時情急,岔了內息……” “清光,再來幾次,你的血都快要流干了?!?/br> 血色已經將繃布重新洇透了,連里衣上都洇開星點殷紅,即使是征戰沙場的孔武將士,血也禁不住動不動就這么個流法。 宋戎無奈輕嘆,替他將綻裂的傷口仔細裹好,把人重新攬進懷里,唇畔擦過他冰冷蒼白的額角,溫熱的氣流打在耳旁。 “你給他的,是你自己要吃的藥嗎?” 蘇時一怔,抬目望他。 迎上那雙眼中微訝的眸色,宋戎心中便已了然,手臂不覺收緊,聲音卻依然顯得輕緩而柔和。 “牽機之所以被稱作無解劇毒,并非因其真的無藥可解,而是因為即便解開毒性,痛楚也會如跗骨之蛆時時糾纏,叫人不堪忍受,最終依然不得不以一死作為解脫?!?/br> 說著,他已經將目光迎上那雙平靜若琉璃的眼眸,抬手撫上陸璃泛著隱約冷汗的鬢角:“你在疼,清光?!?/br> 他的語氣很平靜,像是在說明著一件極尋常的事實,眼底卻已瀕臨某個脆弱的極限,暴風驟雨在深沉墨眸中無聲凝聚。 微涼的手忽然覆上他的,那雙眼睛里依然一片清朗,明月流水般柔和瀉落,叫宋戎的手驀地一顫。 他不敢動,不敢哪怕稍用力些把人抱緊,不敢去握住那只手。他拿不準究竟什么程度的碰觸,才能不驚擾懷中已然足夠脆弱的身體。 “無妨?!?/br> 趁著痛楚的間歇,蘇時眼里已浸過柔和笑意,溫聲開口:“我的藥比他們的好?!?/br> 歸元續命是兩顆藥,他只給出去一顆,性命不會有礙。 只要精心調養,只要不再有激烈的刺激,這具身體最多只會比尋常人弱上幾分,并不會日夜都受著那樣慘烈的折磨。 宋戎呼吸一窒,忐忑地望向他,眼底終于顯出強烈的不安無措。 只是疼一疼而已,算得上什么大事。 笑意終于浸透眼底,蘇時輕嘆一聲,反手扣住對方手腕,主動將身體朝他拉近:“你要抱就抱得緊些,再顛幾次,我只怕會直接掉下去……” 馬車再度顛簸,宋戎的手臂輕顫,忽然收緊,將他牢牢護在懷里。 “沒那么嚴重,只是偶爾疼一疼,過一陣便沒事了?!?/br> 有力的護持仿佛將體內的痛楚也淡化幾分,蘇時放松地靠在他肩頭,抬手將人攬住,嗓音浸透清朗溫煦。 “怕什么,既然許你朝暮,我豈敢不命長?” 護著他的手一抖,有水意滴在頸間,冰得他打了個哆嗦,抬頭要取笑那人兩句,卻已被力道溫柔地按在肩頭。 “不準看?!?/br> 那個人難得擺出了王爺的派頭,偏偏開口就帶著nongnong鼻音,怎么都絲毫聽不出半點威風。 蘇時挑了唇角,愉悅地輕笑起來,身后的手臂懲罰似的緊了緊,又忽然想起他的傷勢,連忙小心翼翼放松。 “對了,還有件事,我方才忘了告訴你?!?/br> 想起對方越來越大的膽子,蘇時輕咳一聲,忽然一本正經開口。 宋戎心中微緊,連忙屏息望著他,目光專注凝重,儼然準備將他說的話盡數牢記下來。 被擁著的權臣貴相施施然挑眉,繼續悠悠說下去:“疼不疼也有規矩,若是累著了,急著了,被人打了,被人氣著了,可是都要疼的……” 聽得越發目瞪口呆,宋戎愕然半晌,依然難以置信:“清光,我不過是冷了你一句,敲了你一掌,還也還回來了,怎么還記著?” 果然是膽子大了,居然已經開始學會討價還價了。 蘇時吸口氣,撐起身才要同他好好說道說道,馬車忽然一晃,便又牽動了蟄伏在經脈中的未散痛楚。 隨口玩笑則矣,他卻并不愿真叫對方看出自己的不適來。 倉促轉過頭,咳嗽幾聲試圖掩飾過去,宋戎卻已后悔得要命,連忙把人重新抱回懷里:“清光,你別生氣,是我說錯話了,若是下次再犯,你只管罰我,怎么罰都由你……” 被他恨不得起誓的架勢引得無奈心軟,蘇時啞然輕笑,安撫地拍他手臂:“不怪你,只是被馬車晃了一下?!?/br> “我回去就叫他們把車輪用布包上,再換幾批溫馴的馬回來?!?/br> 這一次宋戎的反應極快,毫不猶豫地接上一句,又將人往懷里攬了攬,好叫他靠得更舒服些:“現在還疼么?” 蘇時含笑搖搖頭,疼痛已經被溫暖的氣息盡數驅離,他想再開口說些什么,哪怕打趣幾句,好叫對方放心,身體放松下來的虛弱困倦卻叫他只想這樣安靜地靠下去。 看出那雙眼睛里的倦色,宋戎俯身,試探的輕吻小心翼翼落在發沉的烏睫上:“沒關系,歇一歇,我會守著你,一直守著你……” 將他的手撈在掌心,蘇時朝他笑了笑,安靜地閉上眼睛,偎向熟悉的肩頸。 朝朝暮暮,這一世還長。 * 從上朝時便開始緊繃著的心緒終于徹底放松下來,連傷帶病,蘇時這一睡下去,便結結實實睡足了一天一夜。 睜眼時天色方曉,也不知道究竟是哪一天的清晨。身體依然被好好地擁在溫暖的懷里,蘇時才動了動,頭頂便傳來柔和的嗓音:“醒了嗎?” “王爺從來都不用上朝嗎?” 一開口才發覺嗓音沙啞得厲害,蘇時撐身想要坐起,宋戎已經先起了身,長臂一展便將他攬進懷里靠穩。拿過榻前晾著的溫水,小心地喂在他唇邊,煞有介事輕嘆口氣。 “這次可是冤枉,我剛被召進宮商議了一夜,才回來躺下,都不過半個時辰……” “是刺客的事?” 抿了幾口水,總算緩解了喉嚨的干澀。蘇時仰頭望過去,才發覺對方眼下確實帶了淡淡青影。 宋戎點點頭,將碗放在一旁:“我急著趕回來,邊境尚未徹底安定,大概是叫匈奴看出了新舊更替國中空虛,便動了不該動的心思?!?/br> 早知道劇情發展,蘇時并不意外,將身體稍撐起些:“你要出征嗎?” 他原本都已做好了盤算,如果宋戎出征,他便也想個法子跟出去。若是那人也恰巧有隱居的念頭,便拐著他在戰場上假死脫身,兩人一身輕松,天下之大何處去不得。 等了半晌,宋戎眼中卻顯出些許難色。 蘇時微蹙了眉,稍一思索,心中驀地生出個念頭:“皇上不打算叫你去?” 迎上他的目光,宋戎輕輕點頭,猶豫片刻還是開口:“皇上說,軍事乃是國本,不能老是靠著我一人支撐,這一次便叫新將領兵歷練,若是依然難以為繼,再叫我出手相助?!?/br> 蘇時不置可否,目光依然落在他身上。 沉默許久,宋戎只得輕嘆口氣,繼續坦白:“皇上還說——我常年征戰在外,身上難免有舊傷隱患,如今難得還朝,理當好生調養。然后便賜下了大批珍貴藥材,還要派幾個御醫過來,只是被我謝卻了……” 宋戎正當壯年,雖然常年征戰,卻畢竟是少年時便打熬出來的身子骨,若要論起來,還要比小皇帝更硬朗上不少。 這太醫藥材,賜得難免用意太過明顯。 一時心軟,究竟還是露了破綻。 兩人一起沉默下來,蘇時闔目半晌,才又輕聲道:“皇上還說什么了?” “皇上問我,在京中是否住得慣,是否嫌冬日寒冷,有沒有什么想要的。他說他下月初就會登基,到時大赦天下,有罪者皆可免除罪名,株連者盡無罪開釋?!?/br> 宋戎緩聲開口,語氣一寸寸沉下去,終于顯出些許嘆息。 “他還問我,是否已有退隱之意。他問逍遙王好不好,什么都不必我管,只留在京城好不好,只要看著他,看著他登基,看著他做個明君,看著他把朝堂整肅成——整肅成原本該有的樣子……” 他知道宋執瀾不是在問自己,所以他沒有回答。 身后事都已了結,真偽實妄都已落定,陸璃如果要走,沒有人能攔得住。 斂目靜默良久,蘇時啞然一笑,極輕嘆息:“你對他說,你只是出去走走,這些年你太累了,是該放下擔子歇一歇的時候了?!?/br> 這兩人明明心中都清楚,卻偏偏要借自己將話傳來遞去。宋戎無奈,老老實實點頭:“好,我記下了?!?/br> “你記下什么了,面學會怎么煮了?” 蘇時忽然揚眉,目光挑上去,叫宋戎猛地打了個激靈,斷然保證:“下月之前,我一定學會做飯,絕不叫你我出去游歷,還要斷炊斷糧……” 笑意無聲浸過眼底,蘇時失笑搖頭,撐身而起:“你不出征,戰事可有把握?” “我早已著手培養下級將領,近來幾仗都由他們自處,與其說我在外征戰,不如說我只是被先帝流放罷了?!?/br> 宋戎淡淡笑了笑,取過衣物替他披上:“你若是不放心,我們就先往邊上走。若是戰事有變,也能及時有所照應?!?/br> 蘇時點點頭,思緒卻不禁落在原本的劇情上。 原來的攝政王戰死得便頗蹊蹺,那一仗分明不至那般慘烈,得勝也不難,他原本還以為是小皇帝鳥盡弓藏,可看宋執瀾行事做派,卻也不是那般冷血狠絕的君主。 現在看來,縱然原本不知實情,那位原裝的攝政王,大抵也當是個足夠凜然決絕的性子。 見他靜靜出神,宋戎也不敢貿然出聲打攪,正打算出去叫人送些清水進來,卻被蘇時抬手拉?。骸把巯露及l青了,不如多睡一陣——放心,只要你回了王府,皇上便不會來找你的?!?/br> 宋戎赧然失笑,握了他的手,垂下目光:“不怕你笑話,皇上問我這些話時,我真擔心他會不顧一切過來,逼著我交出你,再以什么作威脅,叫你不得不回到宮里去……” 陸璃是個心懷天下的人,他什么都放得下,卻也什么都放不下。 如果宋執瀾用江山,用皇位,用他自己來威脅,陸璃也一定還會像那天一樣,重新出現在他眼前,依舊以不容置疑的姿態將他護在身后。 所以宋戎才會深夜匆匆趕回來,直到看見那人還好好地躺在榻上,心里才終于安定,將人摟在懷里小半個時辰,卻也始終沒能放心合得上眼睛。 他依然在怕,怕自己一個看不住,陸璃就會被小皇帝用什么手段逼回去,然后繼續煎熬心血,繼續透支原本便已不算康健的身體…… “別擔心,不會的?!?/br> 柔韌的身體前傾,主動落在寬闊結實的胸口,沁涼的吻輕觸在頸間。 蘇時溫聲開口,穩穩當當擁著他,將人按在榻上,清亮的眸光溫柔地斂進那雙深徹墨瞳。 “他已學會怕了,于是往后無論做什么,都會懂得瞻顧,懂得不叫自己后悔?!?/br> 宋戎被他按著手臂,胸口起伏不定,目光怔然落在那雙眼中的清透溫存上,絲毫沒聽懂對方都在說些什么,耳旁只有激烈如擂鼓的心跳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