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節
季婆子便又打開了隨身帶的包袱,里面裝著小梳妝鏡的盒子一露出來,那小媳婦就叫了起來:“呀!這是駐顏坊買的物什兒吧?我認得這盒子!” 季婆子打開盒子,拿出那個小梳妝鏡道:“知道你稀罕這個,阿嬸買了給你添妝?!?/br> 陶二丫先是撫摸了一會兒那鏡子,又放下轉握住季婆子的手,眼里霧蒙蒙地,顯然頗為感動地道:“讓阿嬸破費了?!?/br> 這邊陶二丫與季婆子敘著話,旁邊說話的小媳婦,立刻將鏡子拿了過去,與幾個姑娘家傳看起來,邊議論道:“誰說季南山做工的錢,都買媳婦花完了?這不還剩的有嗎?這個鏡子別看小,可用料做工雕工都好,沒有兩貫錢下不來?!?/br> 其中一個小姑娘一陣咋舌道:“兩貫錢買這么個小梳妝鏡,太不值當的了。雖然好看吧,可也不能當飯吃??!” 幾個女人都笑了起來,桑榆卻有些愣住了。剛才那個小媳婦說的話,她都聽見了。季南山做工的錢,是為了買她花光了。季南山說的救她,應該就是買下她了。 買?桑榆如遭雷劈,她不會是什么青樓女子吧?不對,季南山不會去逛那種地方。那她就是被人販子拐賣了?可是聽說過人販子拐賣女人,也聽說過拐賣小孩,卻沒聽說過拐賣孕婦的???難道要養著孕婦,直到生了小孩,再分別賣? 桑榆僵直著身子,站在季婆子身后,如墜云霧之中,陷入了一片迷茫。 忽然,桑榆眼前有手影晃了晃,桑榆回神,發覺陶二丫正臉含笑意,站在她身前道:“季阿嫂,想什么呢?這么出神?沒聽到我說啥吧?” 桑榆有點不好意思,只好歉然地笑了笑。季婆子看她跟著自己出門,還一副呆愣愣的樣子,尤其是在大方得體的二丫面前,更是覺得丟臉郁悶,卻不得不提點道:“二丫看到你在院子里看家具了,想帶你再去細看看?!?/br> 陶二丫看了看猶自捧著小鏡子研究的那個小媳婦,扭頭對桑榆笑道:“桂花嫂、秋白她們都來得早,我已帶著瞧過了。適才見你在院中瞅了兩眼,可想再去看看?” 桑榆其實對于古代的家具啊,服飾啊,習俗啊,都是抱有好奇心的。此刻見二丫提起,也不由得覺得她很細心體貼,便也笑應道:“那自然是好,有勞二丫meimei了?!?/br> 陶二丫帶著桑榆出了臥房,進了院子,走到嫁妝那里,一邊引著桑榆看著,一邊在一旁詳加解釋。 “這個架子床是我最喜歡的,也是最貴的?!碧斩緭崦采系牡窕ǖ?,“從小到大,我睡的都是土炕,很羨慕這種大床。我有一套繡了一年半的床帳,水艷艷的妃紅色,特別的好看,上面用大紅、深紅、淺紅、棕紅的各色線繡了各種各樣的花朵,布滿整個床帳。我是在木器行里,比著這張床的大小做的。明日里鋪床的時候,都套上肯定好看?!?/br> 桑榆笑笑,也上前細瞅了瞅雕花,摸了摸木質道:“的確很不錯。起碼我覺得荷塘村,好像還沒有人家有這么好的床呢!” 一直在屋里頭的桂花嫂,不知道什么時候出來了,正在一旁看著那個大梳妝臺,此刻忽然插話,刻薄地撇撇嘴道:“三葉鎮雖然不大,卻是出這晴雨谷必經的路,繁華得很呢。能在三葉鎮上開茶館的,當然不是一般人家,哪里是咱們荷塘村的土人們能比的?” 桑榆不置可否地笑笑,許是這笑意惹惱了桂花嫂,她忽然陰陽怪氣地道:“我們二丫這么好的姑娘,嫁到鎮里才是最好的歸宿,要我說啊,這不比不知道,一比真熱鬧,這有些人就是活該沒福氣?!?/br> 桑榆這時候開了口,她笑意盈盈地對桂花嫂道:“二丫meimei自然是個有福氣的,很值得羨慕,不過桂花嫂也不要妄自菲薄,你雖比上不足,比下倒是有余的?!?/br> 桂花嫂大致聽明白了桑榆的意思,冷笑道:“你倒真能夾纏!” 這話表面的意思倒沒啥,細想想卻極為粗俗不堪。桑榆更加謙虛:“過獎過獎了,往后還要向桂花嫂多多請教?!?/br> 這時候季婆子從屋里出來了,站在廂房門口叫桑榆:“看夠了沒?回去了!” 桑榆連忙跟陶二丫告辭。陶二丫笑著問她道:“季阿嫂念過書的?” 桑榆想了想,謹慎回道:“不過略認得幾個字?!?/br> 。 桑榆回到草屋,發現季南山已經上床休息了,看樣子好像睡著了。她輕手輕腳地脫了外衣,對外側的季南山小聲哄道:“往里去去?!?/br> 季南山不動,桑榆稍稍用力推了他一下,他似是有些不情愿地滾了進去。桑榆在外側躺下,發覺枕頭上有點潮濕。 二丫即將另嫁,季南山偷著流淚了。這個認知讓桑榆的心里,一陣的感慨又一陣的煩亂。 想著想著,桑榆忽然伸出手去,直接摸到了季南山臉上,果然猶有淚痕。 桑榆心里陡地生起氣來,正忍耐得難受想要發作,忽然季南山握住了她的手,人也偎了過來。 季南山與桑榆躺到了同一個枕頭上,挨得很近,彼此呼吸可聞,手虛搭在她的肚子上,不敢使力地擁著她。 這一刻,不知怎么地,桑榆就心軟了。 上輩子,她也是農村柴火妞考進大城市,一路奮斗到了三十才結婚,三十二有了娃,一激動穿越了。如今雖然換了一個貌美的年輕身子,心態卻還是那個成熟女人的。而眼前這個男人,雖然個子比她高得多,身子比她壯得多,卻只有十八歲。他曾經有過一段朦朧純真的情感,卻因為桑榆而錯失了…… 桑榆抬手,摸了摸他的頭發,將臉貼過去蹭了蹭他道:“難受了?” 季南山不說話,卻更緊地抱了抱她。 桑榆再嘆氣,思量了半晌,忽然咬著牙開口建議:“要不要現在去找她?” 懷里的季南山輕聲地“嗯?”了一下,表示疑問。 桑榆繼續咬牙道:“明知故問!我說陶二丫。要不要現在去找她,跟她說清楚?”話問完桑榆就后悔了,接著道,“季南山,我給你這最后一個機會!你要么就什么都別想,把握住機會,試著去挽回;要么就從今夜后,給我老老實實地收回心,這輩子安安穩穩地做我的男人!你可想好了!過了這村就沒有這店了!” 季南山忽然低低的笑了,小聲道:“口不對心,你咬牙切齒的聲音,就響在我耳朵邊上,把我耳朵都震壞了!” 桑榆大窘,正想著說句什么,卻聽到季南山低聲堅決道:“桑榆,從今夜后,陶二丫與我再不相干,你才是我的女人?!?/br> 桑榆臉有點熱,她的聲音也軟了下來:“你這是選我不選她了?世上可沒有后悔藥吃?!?/br> 季南山稍稍離開了她一點距離,黑暗中桑榆卻能感覺到,季南山的視線正停在她臉上,他語氣有些低沉:“桑榆,我知道你是走投無路,才會跟著我的……” 季南山沒有往下說,桑榆卻聽出了他的意思,想了想道:“南山,無論咱們是怎樣的開始,如今能成親做夫妻,就是莫大的緣分。往后我只知道,你是我相公,是我男人,是我和娃娃這輩子的依靠?!?/br> 季南山忽然支著胳膊,抬起了身子。臨近十五,月亮越發的圓了。就著外頭朦朧的月色,他俯視著桑榆的臉,問道:“所以?” 桑榆的心跳忽然有點加快,沒有說話。季南山的頭又低了低,更湊近她的臉了,桑榆不自然地扭過了頭,季南山帶著熱氣的呼吸,就一聲聲響在耳邊。 良久桑榆平復了下心情,轉過頭來道:“南山,你很實在,這種實在讓我覺得安心。你討厭誰,就不給好臉色;同樣,你喜歡誰,就會對誰好,用行動表現出來。我愿意跟不復雜的人,過簡簡單單的生活,日子苦要好過心累?!?/br> 季南山的頭又低了低,聲音也很輕:“桑榆,你很好看,我卻很丑,不僅丑還家徒四壁……” 桑榆想了下回道:“丑點怕啥,看順眼了就行,而且再美的容貌也經不住歲月的摧殘。再家徒四壁也是個家,有家有人就不怕日子過不下去?!鄙S芙酉聛淼脑掝H有深意:“更何況,南山,你都沒有嫌棄我,我又怎會嫌棄你?” 隨后,桑榆的神色,也跟著嚴謹了起來,語氣越發的嚴肅:“季南山,你剛才已經放棄了,所以我宣布,你從今往后再沒有反悔的機會了?!?/br> 季南山將腦袋埋在桑榆頸窩里,忽然道:“桑榆,我找過她。村里人皆道我季南山,貪圖美色變了心。卻不知道,其實真正變了的,是二丫。 11 第十章:雀上梧枝 。 終于到了五月十五,這天天公作美,艷陽高照,清風拂面,萬里無云。 一大早,荷塘村就響起了噼里啪啦的鞭炮聲,后來又有喜樂聲加入進來,熱鬧了好一陣子,迎親的隊伍才終于出發了。 桑榆頭上戴了一頂草帽,手里還拿了一頂,走出了家門。因為住的地勢高,一抬頭就看見,通往三葉鎮的大路上,那一行紅色的迎親隊伍,正在蜿蜒前進。 季南山挑著一擔水隨后出了門,見桑榆還往鎮上那邊眺望著,喊了一聲:“走了桑榆,澆菜去?!?/br> 桑榆回身,將草帽給季南山扣到腦袋上,笑著應和他:“嗯,走吧?!?/br> 季南山家的兩畝旱田,就開在離住處不遠的地方。其中一畝地種了木棉,七分地種了黃豆和綠豆,剩下的三分地種了些青菜。自從季南山重鋪了屋頂,也奇了怪了,老天爺倒不怎么下雨了,田里暴曬十來日已有些干,不得已只得挑水澆園。 三分菜地被矮籬笆圈了出來,里面是墾得齊齊整整的菜畦,有一畦韭菜已長出了手指高,還有一畦南瓜已經開始爬蔓子,一畦瓠瓜已搭起了架子結出了瓜鈕子,半畦茄子剛出苗兒,半畦耐高溫的空心菜長勢倒還算好。 季南山拿著葫蘆瓢,一畦一畦地澆著菜。桑榆大肚子彎腰不方便,就在一旁陪著他。 季南山澆完一畦,停了下對桑榆道:“熱不熱?讓你跟娘去趕集,你不去,非要跟我來澆園,大熱的天兒多受罪?!?/br> 桑榆正縮在瓠瓜架下的陰涼里,用草帽扇著風,聞言回道:“娘是去鎮上交繡活,我也沒事兒不想去,挺遠的呢?!?/br> 季南山道:“那在家歇著多好,外面日頭大,多曬得慌?!?/br> 桑榆道:“我想來看看菜地,一會兒日頭毒了我就回去?!?/br> 季南山笑道:“菜地有什么好看的?” 桑榆扣上草帽,出來轉了轉,問季南山:“我看那邊也有一小片菜園,是誰家的?中間這一大片地,是無主的嗎?” 季南山往她指的方向看了一眼:“梨花嫂家的。她看我開了這片地,就也抽空兒在那兒墾了一塊菜田。地方不大,她就想找地兒種點菜自家吃。咱這菜地的菜種兒,就是梨花嫂給的?!?/br> 桑榆摸摸草帽道:“我去看看梨花嫂家的菜長勢怎么樣?!?/br> 季南山道:“她家菜地邊上那稻草垛看著沒?你在那兒歇著吧,一會兒我忙完了過去找你?!?/br> 結果不一會兒,桑榆又轉回來了,原來她在梨花嫂的菜地里轉了轉,發現了兩架頂花帶刺兒的小黃瓜,有點兒心癢難耐,回來問季南山能不能摘一個。 季南山聽她描述道:“哦,胡瓜啊。沒事兒,想吃就摘一個,梨花嫂經常喊我去摘瓜吃呢。咱娘本也想種兩架的,結果沒種子啦。已經跟梨花嫂說了,這季讓她多給留點兒種子。你也喜歡吃這瓜?” 再回頭桑榆已不見了,往那邊瞅瞅,發現她正沖著胡瓜架而去。季南山搖搖頭,笑了。 等季南山忙活完了,再去尋桑榆的時候,她仰躺在稻草垛上,用草帽扣著臉,已經睡著了。稻草垛旁邊一棵大楊樹,樹稍頂端,葉子微微地顫動著,草帽上搖晃著斑駁的光影。 季南山將外衫脫下來,輕輕地給桑榆搭在了身上。然后嘴里叼了一根稻草桿,雙手十指交叉墊在腦后,也躺了下來。柔軟的稻草垛又往下陷了幾分,被陽光暴曬過的干稻草,散發著一股溫暖而濃郁的草香。 桑榆是被肚子里的寶寶鬧醒的,小家伙忽然伸了伸胳膊腿,桑榆立刻感覺到了,睜開了眼,手摸向剛才被踢得一跳的肚皮。 一旁的季南山轉過頭來道:“醒啦?” 桑榆扭過臉,發現他正在用稻草秸稈編著什么東西,坐起來一看,居然是頂迷你小草帽,正好能套到拳頭上的那種,編得還挺好看。 桑榆搶過那頂草帽,翻來覆去地看了半天,贊道:“南山,你還會編草帽???手真巧!” 季南山道:“你這是夸我還是損我???誰不會編草帽???起碼荷塘村,幾乎沒人不會?!?/br> 桑榆有點吃驚:“鄉民們戴的草帽都是自己編的?” 季南山理所當然地道:“當然是了,材料都現成的,編草帽也不難,又常用到,家家都會編。不只是草帽,斗笠和蓑衣,柳條筐子,竹籃子,竹籠子什么的,都是自家編了用?!?/br> 桑榆忽然想起來一事:“那我上次還買那頂帷帽干嘛???你給我編一個不就行了么?你怎么當時不說???” 季南山道:“狐貍皮賣上了價兒,那天高興。而且那頂帷帽的面紗料子挺好的,勾花也精致,你戴著挺好看的?!?/br> 桑榆抿嘴笑了笑,將那頂小草帽,套在食指上轉著圈圈,回身又躺下了。 季南山俯身道:“回家吧,還想再睡一覺?” 桑榆道:“南山,你發現沒?娘最近脾氣沒那么大了,幾乎沒怎么說過我。我想這日子還得往好處過,人越是窮就越是計較,脾氣也急性子也沖,兜里沒銀子,心里就沒底氣,出外就沒面子?!?/br> 季南山若有所思地看著桑榆,一直看了好半晌,才嘆了口氣道:“你這話說的,跟二丫當初說的,幾乎一模一樣?!?/br> 桑榆坐起身來道:“話一樣,人不一樣?!比缓髥柤灸仙降?,“二丫什么時候說的這話???” 季南山又叼了一根干稻草,重又躺下,跟桑榆慢慢講道:“兩年前的時候,我剛給我爹守完孝,娘身體又不好,家里存的那倆子兒,是越花越少,越花越少。后來終于沒錢抓藥了,我去了二丫家,想借點兒。那時候大牛正預備娶媳婦,二丫家又要給女家下聘,又要拾掇房子,也沒多少余錢兒,但還是借了半貫大錢給我。我去鎮上給娘抓了藥回來,二丫就找我來了?!?/br> “她說了挺多,大概是經過這一cao辦大牛的親事,她才知道成親的花銷很大。沒銀子心里就沒底氣,不僅要過苦日子,出外還被人看不起。她說讓我為將來多考慮,出去做兩年工,攢點銀子回來,我娘她會幫我照顧著?!?/br> “其實,現在回想,有些事情,那時候已經有了端倪了。二丫那晚上還跟我說了很多,大意是那些過得好的人家,是多么的讓人羨慕。村長家的梨花木家具,鎮上木器行的架子床,桂花嫂祖傳的翠玉鐲子,駐顏坊的胭脂水粉,成衣鋪里的錦繡羅裳……二丫想要的東西有很多,每樣都很渴望,但每樣都貴得讓人咋舌?!?/br> 桑榆接過話頭兒來道:“夜里你也沒說多少,我只知道你早就找過二丫,跟她坦白了一切是吧?那么,是二丫最終也沒相信你么?” 季南山忽然自嘲般地哼了一句道:“二丫相信我了。但是她說沒辦法跟我在一起了,她給了我兩個緣由?!?/br> 桑榆眼巴巴地看著他,季南山嘆口氣道:“第一個,她說即使她相信我,村里人也不會信,她爹娘也不會信。第二個,她說即使她還想嫁我,我身無分文地回來,也沒能力去下聘求親了。她說她已經及笄,沒法子再等我兩年?!?/br> 季南山吐出嘴里的稻草桿道:“我最開始還抱有希望,覺得她可能只是在氣頭上。但是沒過幾天,就聽說她與三葉鎮上,福來茶館的二少爺,定親了?!?/br> 桑榆沉默著,消化著這些話。季南山又道:“娘也私底下找過她,我不知道她怎么跟娘說的,反正娘長吁短嘆了兩日,然后就cao持著,簡單請了頓酒,給咱倆成了親,定了名分?!?/br> 有一句話在桑榆的喉嚨口轉了好幾回,終于她忍不住問了出來:“南山,其實我有點兒記不起來了,就是那天我為什么暈倒了?” 季南山聞言,愣了好一陣子,然后反問她道:“你不記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