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節
山間外頭雖夜涼,屋里還是有些悶的,季南山與桑榆交握著的手,很快地就出了一層汗,黏糊糊的不舒服,他試著抽了抽,被桑榆發覺后,握得更緊了些。 季南山聽著桑榆勻稱地呼吸,自己卻越發的沒有睡意了。他想起了這個春三月,他帶著桑榆回荷塘村時的情形。 那時桑榆的肚子,已經顯懷了。 桑榆膚白貌美,本來有些單薄,懷了娃之后身姿豐腴起來。跟著季南山一進荷塘村,就立刻引得不少村人圍觀,有些半大小子更是起著哄,跟到了季南山家里。小伙子們笑鬧著開玩笑: “行啊,南山,出去兩年,帶回來這么個俏媳婦兒,連娃都有了!” “是啊,南山,你啥時候再出門,帶我一個唄!我也該說媳婦兒了!” “南山,厲害,人財兩得??!說說,這兩年攢下多少銀子?” 季婆子見了桑榆,也是大吃了一驚。她轟走了那些年輕人,關上房門回頭質問道:“南山,這是怎么回事?讓你出門掙錢,是為了回來娶媳婦!銀子呢?” 季南山一時不知道怎么開口,桑榆見狀便怯怯地回道:“銀子,南山為了我,都花光了……” 季婆子登時一口氣就被堵得上不來了?;剡^味兒來之后,季婆子撈起笤帚疙瘩就追著季南山打:“好你個渾小子!出去了你不學好,親還沒成,帶著大肚婆回來了,你還要臉不要?” 季南山邊逃邊解釋邊去拉屋門。屋門拉開了,外面站著目瞪口呆的,陶二丫。 季南山晃晃腦袋,試圖將不愉快的回憶都趕走。忽然身邊的桑榆痛苦地低叫起來:“??!啊,疼!” 季南山一下子翻身坐起來,桑榆已經疼醒了,指著左腿“嗚嗚”地叫喚著道:“南山,小腿,小腿肚子抽筋了!” 季南山立刻摸到了她的左腳,一只手用力地往反方向扳著她的腳板,另一只手使勁里按捏著她的小腿肚子,嘴里道:“把腿伸直!” 桑榆用力的伸直著腿,直忙活了好一陣子,小腿的抻痛才緩和過來。季南山又給她揉了一陣子,才放開她的腿,對她道:“沒事了,睡吧?!毕肓讼胗謬诟赖?,“別壓著腿,別踢被?!?/br> 桑榆在夜色里翹起了嘴角,輕輕地“嗯”了一聲道:“謝謝你,南山?!?/br> 季南山手上還殘留著一絲柔滑的觸感,他也躺下道:“別客氣了,快睡?!?/br> 桑榆小聲道:“手?!?/br> 季南山反應了一會兒,才明白她的意思,把手伸了過去。 桑榆很快又睡著了,季南山卻整夜都沒有合眼。 9 第八章:紫狐貍皮 。 眨眼間,五月十五就要到了。桑榆這天吃朝飯的時候,趁著季南山在,就與季婆子商量,后天二丫就出門子,是不是應該送點禮品表示表示。 季婆子看了南山一眼,對桑榆道:“按說,二丫這些年,對咱家沒少幫襯,她出門子,咱給什么也不為過。但是,前些天剛鋪了屋頂,現在家里啥也沒有啊?!?/br> 桑榆又轉眼去看季南山。季南山皺著眉頭,想了半晌道:“把那張狐貍皮賣了吧?!?/br> 桑榆沒見過什么狐貍皮,詫異問道:“什么狐貍皮?” 季南山扭頭對她道:“娘收著呢,你沒見過,是比較罕見的紫毛狐貍皮?!?/br> 季婆子提起這張皮子似乎很有感慨,她用一種懷念的口吻道:“南山他爹是這方圓一帶,最出色的獵人。這張皮子是南山學會打獵后,獵到的稀罕物,他爹特意找人給制成了熟皮,留了下來?!?/br> 桑榆見季婆子的樣子,似乎對那張狐貍皮很是不舍,便出言道:“要么,咱們再想想別的辦法?” 季婆子琢磨了一會兒道:“還能有什么辦法?賣了吧。去梨花家借個推車,拉著桑榆一起去鎮上,賣了皮子,先去‘駐顏坊’,挑一個中上品的隨身梳妝鏡給二丫,她跟我提過喜歡這個,但她娘覺得有梳妝臺了,要這小的沒用,沒給她置辦?!?/br> 說完她又瞅了桑榆肚子一眼道:“眼瞅著再有兩個多月,桑榆就要生了,現在家里什么都沒備著。桑榆去布料行扯點布回來,要軟和的精織木棉布,給娃做貼身衣物,再隨便扯些青花布,做外衣和小被褥。剩下的,看著家里還缺啥,你們就置點家用?!?/br> 桑榆連忙道:“娘,要不讓南山拉著你去,我留下看家?!?/br> 季婆子擺了擺手道:“不用了,我給二丫繡了個枕套,還差些針線,在家緊緊活兒?!?/br> 飯后,季南山去梨花嫂家,借了那輛推車回來,車上還有一頂帷帽,寬檐斗笠網狀紗面,也是從梨花嫂那里借來的。 季南山已經在車上鋪了一層干稻草,桑榆抱出來一床被子,也鋪在上面。季婆子已將那張紫狐貍皮拿了出來。桑榆解開包袱,仔細翻了翻,皮子保存得很好,并不是濃郁的紫色,而是毛端微微泛紫,在陽光照射之下,油光水滑,泛著紫芒,十分好看。 桑榆撫摸著道:“這皮子制成帽子或是披領都會好看。如果再大些,或者再有一張,制成狐貍皮短裘,那就更好了?!?/br> 說完看季婆子的臉色更加心疼了,便自動打住道:“娘,那我們去了?!奔酒抛狱c了點頭,再也不看那皮子一眼,回屋去了。 桑榆拎著包袱,當先往門外走去。季南山拉著車出來道:“上車我拉著你?!?/br> 桑榆想了想搖頭道:“出村再說吧,一會兒還要下坡?!逼鋵?,她是有些不習慣坐這種人力車。 但到底還沒有出村桑榆就坐上去了,因為路人季南山碰到個熟人,故意調/笑小兩口:“南山,這嬌滴滴的小媳婦,怎么不知道心疼?上車拉著??!” 出村后上了一條比較寬闊的黃土路,行人不多,四周都是莊稼地,桑榆便撩起了帷帽的面紗。畢竟是第一次出村,她坐在車上,覺得什么都很新鮮,打量著周圍的風景,也注意觀察著地里的作物,大部分都是認得的,居然還讓她在近處看到了棉花田。 季南山聽到她大驚小怪的,連忙道:“是啊,那就是木棉。我們要采買的新棉絮,還有娘說的精織的木棉布,都是用它做的,咱家旱田里也種了一畝?!?/br> 桑榆忽然收了聲,自己琢磨了一會兒,問道:“南山,荷塘村的田地是怎么個分法?按人口算,我覺得咱家的地似乎有點少啊?!?/br> 季南山忽然有些低落,桑榆正琢磨剛才的話,是不是哪里不對的時候,季南山開口道:“我爹去世后,家里沒什么進項,娘身子又不好,一年到頭少不了抓藥?,F在有溪和先生,才沒顯得花銷大,之前花銷一直不少。后來,就變賣了一些良田,如今只余下柳樹洼那三畝?!?/br> 桑榆摸了摸身邊的包袱,皺眉分析道:“可是,日子不能這么過,靠變賣田地、家產,就算再富裕,也有坐吃山空的一天。必須邊種著田,邊想法子掙錢才行?!?/br> 說到這兒,桑榆又想起一件重要的事情,問道:“南山,這張皮子大概值多少銀兩,你心里有數沒?” 季南山想了想回道:“去皮料行問問才行,那是專收皮子的地方。之前量過這張皮子,長不足三尺,這整張大概價值白銀二兩半吧?!?/br> 桑榆想這皮料行,大概就屬于皮毛批發市場那種地方,就又問道:“那我們不賣去皮料行,自己找買主,是不是還會多得些銀兩?” 季南山回道:“自然是會多得些。但買主沒那么湊巧碰上,我們還要辦事,并且太陽落山前,要趕回村的?!?/br> 桑榆不出聲,又琢磨了半晌道:“南山,你聽我的行嗎?咱們到鎮上后,先不去皮料行,直接去那個‘駐顏坊’?!奔灸仙较肓讼?,是在一條路上,也便隨了桑榆意思。 三葉鎮上的“駐顏坊”,獨棟的三層繡樓,是方圓幾十里,賣胭脂水粉最全最好的地方,當然也相對較貴,主要買主是富戶人家的夫人小姐,一般人家的女娃,只有在成親備嫁妝時,才會來這里挑幾盒胭脂。 南山與桑榆進鎮后,直接來到了這里。此時已是巳時,店鋪早就開門了,客人卻并不多,桑榆沒進駐顏坊,在門外侯了半晌,終于來了一頂繡轎,有丫頭扶著頭戴精致帷帽的小姐走了下來。 桑榆上前幾步,行到小姐身前,攔住她的去路,斂衽一禮道:“這位小姐,小婦人冒昧叨擾,有事相詢,若有唐突,還望見諒?!?/br> 身旁的小丫頭剛要趕人,那小姐發話了,只倆字:“何事?” 桑榆斟酌著道:“小婦人乃鄉下女子,有張上好的皮子想出手,卻不知行情,恐上了當。適才見小姐風姿出眾,乃大富大貴之人,想必常衣皮裘,故斗膽上前相詢,還望小姐指點一二?!?/br> 說完有些忐忑地等著那小姐的下文,果然聽那小姐問道:“你那皮子可帶著了?” 桑榆大喜,連忙打開包袱,展開紫色狐貍皮道:“就是這張,請小姐慧鑒?!?/br> 小丫頭上前來接過了狐貍皮,遞到了那小姐手中:“小姐你看,是紫毛狐皮,很少見呢,貨色倒真不錯?!?/br> 那小姐翻來覆去看了半晌,忽然開口問桑榆道:“說個價聽聽?!?/br> 桑榆一愣,連忙回道:“這個,還請小姐提點一二?!?/br> 那小姐輕聲笑了下道:“你不去皮料行,不是想自己找個買主么?難不成我會錯了意?說吧,你想賣多少銀子?” 桑榆有點不好意思,回道:“小姐聰慧,一語中的。小婦人也是沒有辦法,貿然攔下小姐,劈頭兜售,實在是不好意思,這才……” 那小姐接話道:“這才編了個謊,婉轉些攔住我,讓我自己提出來,是么?”桑榆睜大眼,佩服地將頭連點。 那小姐將皮子遞給身邊的丫頭,思索了一下便開了口:“這張皮子,雖制成熟皮后,存放妥當,一見如新,卻仍是件舊物。如今又是用不上皮裘的時節,送去皮料行的話,最多不過得銀二兩余些?!?/br> 桑榆聞言有點兒急,這個小姐竟是個懂行的!這一大家子件件事兒,都等著這張皮子救急,若是賣不上二兩半,估計季婆子那里就不好交代。 正焦急間,那小姐又開口道:“不過,你一個婦道人家,倒有些見識,也有些膽識。而且,想必是急需用錢,才在這時節拿出來變賣。又湊巧東西不錯,能入我眼。這樣吧,我出三兩銀,你覺得合適,就留下;若覺得不合適,便再去尋個買主,或者送去皮料行吧?!?/br> 桑榆聞言抬頭,斬釘截鐵地道:“成交!”然后才想起來道謝,福了福身子道,“多謝小姐?!?/br> 那小姐見她干脆,倒是有些嘉許地點了點頭,她揮揮手道:“公平買賣,沒什么好謝的?!比缓笫疽馍磉叺难绢^奉上了銀子。 桑榆將銀子小心翼翼地收進了錢袋中,滿面笑容地回到了季南山身邊。季南山遠遠已看到她們成交了,也很高興地問道:“賣了多少?” 桑榆得意洋洋地道:“三兩銀子!” 季南山連連點頭道:“不錯,不錯。眼下時節不對,我還想著能不能湊二兩半銀,三兩已很好了,多虧聽了你的,沒賣去皮料行?!?/br> 桑榆看看天色道:“我先去駐顏坊,把那梳妝鏡買了,你等我下來,咱們再去布料行?!?/br> 未時快過的時候,季南山與桑榆終于將要采買的東西,都購置齊了。眼看著天色不早,又趕緊地往回返。 車上有一斛米,一斗面,一些油鹽,幾塊布料,一床棉絮,桑榆給自己置辦了一頂新帷帽,幫季婆子采買了一些彩線,又買了一塊新的皂角團,還有那個給二丫買的梳妝鏡。 桑榆把玩著那面花了一貫錢買的梳妝鏡,的確是很精致的東西。紅木的鏡腿上,雕刻著纏枝蓮紋,銅鏡鏡面打磨得十分光滑,照人時很清晰,鏡面外扣著一個圓形的紅木蓋,中間有個精巧的拉環,將蓋子拉起,就能與兩條鏡腿三足鼎立,可以照著梳妝了。 季南山見她半晌沒說話,回頭瞅了一眼,見她在擺弄那面梳妝鏡,問了句:“你也很喜歡么?” 桑榆連忙放下鏡子道:“沒有,不是。我就是看看?!比缓蠛鋈幌肫鹗裁磥?,對季南山道,“南山,對了,買咱們皮子的那位小姐,就是駐顏坊的掌柜。這鏡子她還給我抹了點兒零呢!” 季南山點點頭,便沒有再說話了。路上兩人休息了一次,終于在日落前,趕回了荷塘村。 路過村南頭的時候,桑榆發現,陶二丫家大門上已經張了燈掛了彩,出出進進的有不少幫忙的人。 桑榆發現季南山目不斜視地,拉著她走了過去。 10 第九章:意外局面 。 這天傍晚,小食吃過了,季婆子拿了那對繡了鴛鴦的枕巾,又拿了桑榆買回來的小梳妝鏡,要給二丫送去添妝。拿了東西卻又不急著走,而是看著季南山。 桑榆收拾著碗筷,對季南山道:“明天十四,該發嫁妝、鋪床了。你是不是得過去聽聽差?” 季婆子也道:“是啊。親事不成情義在,你該去送送二丫。這不,桑榆也說了,要不,你跟我一道兒去?” 季南山卻搖了搖頭,搶過桑榆手里的碗筷道:“家里我收拾,桑榆,你跟娘一起去吧?!?/br> 桑榆站在那兒,小聲道:“如果你是為了那句再不見她的承諾,其實不必。她就要出嫁了,你去送送也是應該的?!?/br> 季南山也站定,看著桑榆眼睛道:“我是真的不想去?!?/br> 桑榆見他堅決,便不再勸。洗了洗手,跟季婆子一起走了。 陶家已張燈結彩,院子里一側開著席面,請明天發嫁妝的莊鄉吃飯;另一側將要發的嫁妝都擺了出來,有幾大件很是惹眼。 首先是一個朱漆雕花三屏風式鏡臺,雕著仙鶴、祥云、花卉,寓意吉祥。再一個是朱漆帶門圍六柱架子床,色澤深沉,線條流暢,雕刻鏤花,十分精致。還有一個朱漆三斗房前桌,并幾把同樣材質的朱漆靠背椅,以及配套的朱漆櫥、柜等。 季婆子拉著桑榆進了廂房,陶二丫屋子里,一些大姑娘小媳婦的湊在一起,正磕著瓜子說著話。桑榆掃了一眼,只認識其中的季秋白。 這下屋中季婆子年紀最長,女人們嘰嘰喳喳地見完了禮,一個坐在季秋白旁邊的小媳婦就開口了:“季阿嬸是來給二丫添妝的吧?二丫可沒少孝敬您?!?/br> 季婆子先掏出了自己繡的枕巾,遞給了陶二丫。二丫穿了一身緋紅的襦裙,發髻上簪了兩朵金燦燦的珠花,笑得一臉和氣,兩手接了過去,湊到燈前摸著看著贊道:“阿嬸繡工強我百倍,這鴛鴦繡得栩栩如生的,謝謝阿嬸,二丫很喜歡?!?/br> 桑榆卻看到那位發話的小媳婦,撇了撇嘴角,頗有點瞧不上的意思。桑榆碰碰季婆子道:“娘,你不還帶了個小玩意兒,給二丫的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