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節
“我只是疑惑,拍畫冊怎么可能剛好賺到買房子的錢。今天上午突然記起,你的儲蓄卡是我辦的,我有查詢密碼,讓守恪幫我上網上銀行一查,匯款人和金額一目了然?!?/br> 我暗罵趙守恪,卻也無法可想,只得不吭聲。 “租房子住是一樣的,條件肯定不會比這里差,小航,不必擔心我。走吧,我帶你出去吃點東西?!?/br> 下樓之后,爸爸遲疑地看四周,認真想了想,自嘲地笑:“城市全變了樣,真想不起來該往哪里走?!?/br> 他從小生在這個城市,卻被放逐出去,成了不折不扣的異鄉人。我沒辦法再臭著一張臉了,伸手挽住他的胳膊:“我知道有一個地方的大排檔又好吃又便宜,在江邊,那里肯定也涼快?!?/br> 我們來到江邊,大排檔燈火通明,生意火爆,人聲喧嘩,異常熱鬧。爸爸皺眉:“太吵了?!?/br> “我們買了東西去江灘吃好了?!?/br> 我挑了幾樣鹵菜熟食,再加冰啤酒和汽水,拿著過馬路到了江灘,找一個長椅坐下,這里納涼的人不少,江風撲面而來,十分怡人。 見我仍然悶悶不樂,爸爸逗我:“你就用這表情拍畫冊不成?” 我橫他一眼,不說話。 “好了好了,你騙我也算騙得很成功了,那份假合同,居然還敲了章,我根本看不出破綻來?!?/br> “哼,我還是專門找路邊刻章的人刻的,浪費了我五十塊錢,你賠我?!?/br> 他笑著搖頭。 “我就不明白,你為什么這么固執?你明明一向再隨和不過的。是不是很恨許jiejie的mama?她當年到底怎么你了?” 他的神情一下凝重起來,但這次我實在忍不住了,固執地看著他,他終于還是開了口:“都過去了,我并不恨誰,但我花了很長時間才做到接受已經發生的一切,我生活平靜,還有了你,不想再跟不愉快的事扯上關系?!?/br> 我鼻子發酸,問他:“你為什么會撿我?” 這大概也是他不想回答的問題,可是他并沒像過去那樣回避:“當時我過得很頹廢,小航。困在小鎮子里,做一份完全不想做的行當混口飯吃,然后和你張爺爺沒完沒了喝酒,喝醉了當然什么也不用想,可總有醒的時候,覺得跟行尸走rou沒什么區別?!?/br> 這種情況下,婚姻很難讓雙方如意吧,難怪后來會離婚。 “有一次我又喝醉了,醒來時發現昏睡了差不多兩天,看看日歷,那天是我mama生日,我已經有八年時間沒回省城,我鼓足勇氣坐長途車回去,買了一份禮物,敲開家門,結果我大哥告訴我,我們的母親在前年就去世了,父親在去年去世的?!?/br> 我驚駭得一下瞪大了眼睛:“爸,你為什么那么久不跟他們聯系?” “我解除勞教回家那年是1980年,父母拒絕讓我進家門,不能怪他們,畢竟我那段經歷讓他們蒙羞了。后來我在省城一個建筑工地找了一份工作,有時回化工廠宿舍區轉轉,遠遠看他們一眼,就那樣過了五年?!?/br> “五年時間,他們竟從來不讓你進門?”我不能相信,而且憤怒了,“他們是你親生父母,憑什么這樣對待你?” 他并不回答這個問題:“后來我的腰受了傷,沒辦法再干力氣活,正好碰到了你張爺爺,他一直在省城擺攤算命,身體也出了一點問題,打算回老家休息,我想來想去,決定跟他一起走。安頓下來之后,我不停寫信回去,告訴他們我在哪里、怎么聯系我,可從來都收不到回信。慢慢地我也死心了,不再寫信,也再沒去省城,沒想到連父母最后一面都沒見到,沒人想到要通知我。我跟大哥說,我想進去上一炷香,他沒有答應。我求他告訴我,父母葬在哪里,讓我能去掃墓,他也不肯說?!?/br> 我全身發冷,坐到他身邊,伸手抓住他的手,他搖搖頭,輕輕拍我的手背:“沒什么,我想開了。不過當時是很憤怒的,我和大哥動了手,然后就走了。我胡亂走著,省城當時就已經變得很陌生了,我分不清到底走到了哪里,突然想到,這樣活著,不如死了算了?!?/br> “爸——”我頓時想到白天俞詠文在我面前的墜落,掌心又開始出冷汗。 “所以我不想跟你提這件事。人一旦動了這個念頭,就會越發覺得世事無可留戀。我辨明方向,準備去江邊……” 要有多深的絕望才會讓他有這樣的想法?我一下哭得全身亂抖,他摟住我的肩頭。 “我路過省人民醫院側門,結果看到了你?!?/br> 原來如此。我將頭靠到他肩上,他摸我的頭發:“當時你還剛出生不久,太小太弱,抱起來輕得像羽毛一樣。有這樣一個開頭,我不知道等著你的一生是什么樣的,不過我至少能帶你一段路程吧。所以我抱著你,又回化工廠宿舍樓下,還在我當年念書的小學轉了一圈,算是和過去告別,然后把你帶回了李集?!?/br> 這個乏味的小鎮接納了我與爸爸兩個被拋棄的人,我頭一次如此感激它的存在。 “你以前問過我,為什么給你取名叫慈航。對我來說,你就是慈航,有了你,我才被度回家。你想幫我弄回房子,我明白你的心意??墒切『?,真的不用了,你和張爺爺一起,已經給了我一個家,我很知足?!?/br> 他替我擦著眼淚,但我的淚水仍不斷流淌著。知道自己是他收養的之后,我一直想,我不會在乎親生父母是誰,我也不會去尋找他們,可內心有一點始終不能放下:為什么他們會丟棄我。只在此刻,我徹底放下了:管他們是誰、當時怎么想的,和我根本沒一點關系了。 不遠處有一個江灘游泳池,爸爸看著那里面游泳的人,似乎有些出神。 “怎么了?” “小時候夏天我也來江邊游過泳,那個時候沒有這么漂亮的江灘公園,更沒有修游泳池,我們都是在前面一個廢棄的碼頭下水,拿廢輪胎當救生圈用?!?/br> “多好玩?!?/br> “好玩是好玩,不過大人怕我們有危險,是嚴禁我們來游泳的。暑假的時候,大哥會趁他們上班偷偷帶我過來。我們總是趕在他們下班之前回去,以為能瞞過他們,可我媽拿指甲在我們手臂上一劃,劃出白痕,就知道我們肯定偷著游泳了,馬上會拿衣架來抽我們?!?/br> 我聽得哈哈大笑:“看不出來你小時候也是調皮的?!?/br> “哪有不調皮的小孩。大哥總是替我擋在前面挨揍,一轉眼,我們已經老了?!?/br> 想起他那個惡形惡狀的大哥,再看看爸爸,我意識到,他一直保有這樣的回憶,難怪始終不肯責怪一再將他拒之門外的半禿老頭。 “爸,反正是租房子住,不如你干脆到省城來吧,我們可以住在一起,那多好?!?/br> 他笑:“這里不可能有人請我辦喪事,難道我們要喝西北風為生?” “哼,既然你非要把房子還給許jiejie,她肯定會把我出的錢給我的,足夠我們花上一陣子?!?/br> “花完之后呢?” “你可以在我們學校前面那個地下通道拉二胡賣藝,收入應該也還可以,再說我也許能找到別的工作?!?/br> 他笑著捋一下我的頭發:“別鬧了,你好好念書?!?/br> “我答應你好好念書,你也得答應我少喝酒,特別是白酒?!?/br> 他端著啤酒罐的手停了一下:“好,我答應你?!?/br> 他說話一向是算數的。我想,好吧,去他的房子,只要爸爸一直在,我就是有家的。 _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