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找誰？”

    她打量我，講的竟然是一口正宗京腔：“請問何原平先生是住這里嗎？”

    居然又是來找我爸的。我也打量她：“請進。他出門了，應該過一會兒回來?！?/br>
    我請她到火盆邊坐下，給她倒了一杯熱茶，她連聲稱謝：“沒想到這里竟然積了這么厚的雪?！?/br>
    “您從省城過來？”

    “對。不過平時我生活在北京?！?/br>
    “這樣大過年的遠道過來找我爸，一定有很重要的事吧？”

    她微笑：“對?！?/br>
    她不肯說下去，我的好奇心得不到滿足，卻也沒辦法再追問。好在這時爸爸回來了，她站起來：“您是何原平先生吧，您好，我叫嚴小青?！?/br>
    “您好?！?/br>
    爸爸臉上沒什么表情，但我頓時警覺，我很清楚他平時不是七情上面的人，內心越是波動，表面反倒越是鎮定。

    “我有事想跟您單獨談談，您看哪里方便？”

    “稍等?！卑职洲D頭對我說，“今天溫度很低，你把張爺爺的那件厚棉襖給他送過去，讓他穿在袈裟里面，不要凍著。順便問下他們，有沒有讓他定時吃藥?！?/br>
    我只得答應下來，打包好衣服跟周銳一起往外走。

    出來以后，周銳笑道：“干什么臭著個臉?！?/br>
    “我爸跟我玩心眼兒，生怕我在家里偷聽，把我打發出來?！?/br>
    “何伯看上去不認識她，兩人不會是老相好，有什么可偷聽的？”

    那倒也是，換了十天前，我大概又會想入非非猜她是我母親，按年齡來講，她當然比許可更勝任這個角色?？墒乾F在我對這個已經再沒想法了，我生氣的是我爸竟然對我有了秘密，而且看起來遠遠不止一個。

    我們坐中巴很快從李集到了周家大塆，我一看票價，頓時rou痛，問周銳：“應該可以刷你的臉免票吧？”

    “他們怎么認識我？我總不能為這事去找我爸又討一頓打吧，去買票?！?/br>
    “咦，你居然讓我掏錢？”

    他瞪我：“托你的福，我的錢全被我媽沒收了，告訴你，我又得吃一陣你的軟飯了?！?/br>
    我笑，拿錢去排隊買票，一起走了進去。

    這個村子我幾年前來過，印象中黑瓦白墻的古民居錯落有致，但透著掩飾不住的蕭條破敗感，不時有學美術的學生三五成群去寫生?，F在一看，儼然已經被周英雄改造成了一個標準的旅游勝地，青石板路修補齊整，清掃得干干凈凈，沿街掛著應景的紅燈籠，映著積雪，十分漂亮，一間間小商店賣著各式工藝品、說不出名目的食品，不時可以看到舉著小旗的導游帶著一隊隊游客穿梭而過，打谷場上有民俗表演，舞獅子玩龍燈，鑼鼓喧天，很有過年的味道。

    周銳嘖嘖稱奇：“不得不說我爸這人，想干點什么，還總能干得像模像樣。周家大塆被他這么一拾掇，簡直改頭換面了?！?/br>
    “令尊確實是人才啊，哪怕受騙上當都是大手筆的?！?/br>
    他毫不介意我挖苦他爸爸，反而哈哈大笑：“這話我得記下來，回頭他跟我吹牛，我可以拿出來好好打擊一下他?！?/br>
    話音未落，他爸爸周英雄就出現在前方不遠處，他頓時有撒腿想跑的意思了，我拉住他：“別這么孱頭好不好？他陪著一大幫人，哪有空收拾你?！?/br>
    果然周英雄只是拿眼睛狠狠掃了他一下，繼續與周圍人談笑風生，從我們身邊走過去。我看著周銳驚魂未定的樣子，搖一搖頭：“怕成這樣，也虧了你有膽子從英國跑回來?！?/br>
    周銳只得自我解嘲：“小杖則受，大杖則走，這道理你不懂了吧?！?/br>
    穿過村子，我們看到了那座廟，香火居然十分鼎盛。

    我過去推了一下張爺爺，他睜開昏花老眼看著我，果然又像看陌生人。我不管，拉他起來，一個瘦小的年輕和尚過來攔我：“施主，你干什么？”

    “我不布施，別叫我施主?！?/br>
    他呆住，我不理他，拉著張爺爺走到后殿，替他脫去袈裟，把厚棉襖穿上，周銳在一邊直笑：“你知不知道你在干什么？在廟里脫和尚衣服這種事，只有你做得這么理直氣壯?！?/br>
    “呸，你真下流?！?/br>
    我不理周銳，一粒粒給張爺爺扣著扣子，平時在家，我也經常這樣給他換衣服，大概觸動了他某個記憶，他突然說：“小航，我要吃餅干?！?/br>
    “嘿，總算沒白來一趟，居然還記得我?！?/br>
    我把帶來的無糖餅干遞給他，他眉開眼笑拆開來吃，頓時沒有了半點大師模樣。我再替他套上袈裟，對跟隨過來的年輕和尚說：“你們有沒有讓他按時吃藥？”

    “有?！?/br>
    “他兒子來照顧他沒有？”

    他搖頭：“我們會照顧師父的?！?/br>
    “那好。不許給他吃甜的，吃出了事，小心我過來跟你沒完?！?/br>
    他講不出話來，周銳搖頭：“你夠了，人家大概沒見過你這么蠻橫的人，完全被你嚇到了?！?/br>
    我倒不是存心嚇這小和尚，實在是不放心，奪下張爺爺手里的餅干交到他手里：“好了好了，一次不要給他吃太多，回頭我再買了送來?！?/br>
    張爺爺坐回原位重新開始敲木魚，果然是他從小修熟的功課，做得熟極而流。周銳問我：“你要不要上香？”

    我搖頭：“有什么好求的?！?/br>
    “口氣真大?！?/br>
    “不是口氣大。我真正想求的都是沒法實現的，索性不求?！?/br>
    我想求某個神祇，讓何原平就是我的親生父親——怎么可能呢？那床小小的薄被是我與血親之間唯一的聯系，想想就覺得萬念俱灰。

    我們出來，周銳拉我走進一間茶館，里面刻意裝修成古舊風格，有民間藝人cao蒼涼嗓音唱著本地幾近失傳的一種戲曲，我曾在某次辦喪事人家搞的演出中看過，聽不太懂，只覺得十分配合訣別氣氛，可是完全沒有流行歌曲受歡迎。茶館內熱氣騰騰，周圍全是中老年人，他們談笑著，還有人抽煙，一切都與我們格格不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