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節
當晚她與我同居一室。她笑道:“跟以前放假你回來一樣,多好?!?/br> 我默然。是的,小姨只大我十五歲,我與她的親密程度遠遠超過姨侄,之間的感情像母女,更像是姐妹。我們一直睡一張床,讀幼兒園時,都是她負責接送我。我被接回父母身邊,最不舍的是她。分隔兩地,我們保持著密切的聯系,通長長的信,講電話講到話筒發熱,我從來沒對她保留過心事、秘密。而她卻對我隱藏了如此大的一件事。 她握住我的手:“別怪我,可可。換作是你,會不會跟自己的侄女說,來來來,小姨跟你說個你母親到死都不想讓你知道的秘密,你一直叫父親的那個人根本不是你親爸?!?/br> 當然,她不可能這樣做,我沒資格苛責她。我將頭靠到她肩上,她撫摸我的頭發,嘆氣:“真希望你一直不知道這件事,可以少許多煩惱?!?/br> 是的,我完全同意??上]人能夠退回到無知無覺的狀態,在很多事上,只需一點小小的疑惑與不確定,就能顛覆一切,再也回不到從前。 “爸爸為什么會同意娶mama?他們以前就認識嗎?” 小姨苦笑:“知道你的身世之后,我也問過你姥姥同樣的問題,她很生氣,狠狠罵了我,不過經不起我死纏硬磨,多少還是講了一點經過。你奶奶曾做過我家保姆,你姥爺恢復工作之后,兩人身體都很不好,重新請她過來工作。讓你父母結婚是她的建議?!?/br> 我目瞪口呆,講不出話來。當然,我沒與奶奶一起生活過,頭一次見她,是在子東出生那年,她提著雞蛋和老母雞來漢江市,在病房里抱著小嬰兒喜極而泣,然后說了一串我根本聽不懂的方言,給我留下了頗深印象。之后我們見面的次數屈指可數,她在我十歲左右去世。這樣一個農村老太太會主動讓自己的兒子娶東家懷孕的女兒,實在不可思議。 “你爸的老家你也去過一次,應該知道那邊很貧困,他家尤其兄弟姐妹眾多,他父親很早就生病喪失了勞動力,母親不得不出來給人做保姆。他是唯一參軍的兒子,當時面臨退伍,很可能會回家鄉縣城安置?!?/br> 所以這是一樁各取所需的婚姻。他接受他mama的建議,同意跟一個家庭背景不錯的懷孕女子結婚,做名義上的父親,換來定居大城市在收入相對豐厚的國企工作的機會。而她從來沒有抱怨丈夫常年將工資補貼幾個兄弟姐妹上學成家,弄得自家生活窘困,家里曾經在長達三十年的時間里有著川流不息的農村親戚,他們隨意進出所有房間,隨手取走他們看中的每一樣東西,我與子東沒有隱私可言,厭煩之下,板著面孔的時候不少,背著父親更是大發牢sao,而mama都以禮相待,永遠保持和顏悅色,從無任何怨言。 我從小因為父親的粗線條而無法與他親近,對他有諸多抱怨,還一直天真地以為mama有著異于常人的修養與傳統美德,經常在心底為她抱不平?,F在看來,她和父親只是一對同樣選擇隱忍的人罷了,而我正是令他們這樣生活的原因。 我前三十四年所有的認知都被徹底推翻了。 “發現懷孕后,mama為什么不去流產?” 小姨一怔,嗔道:“越說越離譜。她如果去做了流產,怎么會有你?” “那不是很自然的選擇嗎?她可以不必拖著一個來路不明的孩子跟沒有感情的男人結婚,過那樣壓抑的生活,人生肯定完全不同?!?/br> “不是你想得那么簡單,可可,那個時候可不像現在,滿街都是無痛人流的廣告,做個流產是稀松平常的事,不會有人追問胎兒的來路?!?/br> 我確實不了解那個時代。 “總之,你爸爸mama火速見面然后結婚,定居漢江了?!?/br> “他們為一個錯誤竟然付出了一生?!?/br> “不,不能這么說,可可——” 我出生時,小姨仍在讀中學,她并不覺得侄女在jiejie姐夫登記后不久出生有什么不妥當,歡天喜地與父母把我帶回了家,幫忙照顧我。 她察覺到他們的婚姻有不對勁的地方,是在我母親懷了子東的那一年暑假。她正在讀大學,送我回漢江市準備上小學,我大哭,抓緊她的手不肯放她走,她決定留下來住一段時間,幫我適應。 那個時候,我父親經常要輪夜班,mama在市區一家醫院工作,兩個人都很忙碌。小姨遲疑,問:“要不我還是帶可可回去上學吧,你馬上有一個嬰兒要照顧,姐夫看上去也不算細心會照顧人,怎么顧得過來?” 我mama搖頭:“他堅持要接她回來的,他說正因為要有第二個孩子了,不能讓可可以為我們不要她?!?/br> 聽到小姨轉述這句話,我的鼻子發酸。 小姨輕聲說:“可可,你爸爸這人,心思并不細膩,能講出這樣的話來,證明他是真心接納你,拿你當女兒看待。最開始我也不喜歡他,總覺得他過于愛面子,大男子主義,談吐無趣,生活習慣粗獷讓人接受不了,舉止小家子氣,最要命的還是無窮無盡貼補他的老家,對你mama不夠體貼。但他有他的長處,關于你mama的事,他和他的母親一直守口如瓶,維護著她的名譽,給予她相應的尊敬。就算葬禮之后你給他臉色看,他也不曾有絲毫暗示,對不對?” 是的,我不能否認這一點,連姑姑那樣口無遮攔,都只失言了一次,馬上被他喝止。 “像他那樣傳統守舊的人,老家講究的是傳宗接代,你mama有五年多時間沒能給他生一個孩子,他從來都不抱怨。子東出生之后,他對你們姐弟一視同仁。他們確實不是因為愛情而結婚的,可是長久相處下來,把他們聯系在一起的,也不僅僅是一個夫妻名分了。你不能把他們的婚姻看成一個徹底的錯誤?!?/br> 小姨說得沒錯,我有什么資格評論他們的選擇? “那你是什么時候知道他不是我父親的?” “就是那個暑假。漢江的天氣太炎熱,當時沒空調這回事,只憑電扇攪一點風,聊勝于無,非常難熬。那天你爸爸在廠里值班,半夜里我實在睡不著,起來喝水,看到你mama在客廳里拿著一封信流淚。我從來沒見她哭過,被嚇到了,不停追問,她什么也不肯說。老實講,我跟她雖然是姐妹,可是年齡差著八歲,她去插隊時,我才剛小學畢業,等她回來,已經完全成了一個陌生人。她從來沒有跟我談心的習慣,任憑我說什么,她都能一個眼神、三言兩語打發掉。我實在擔心,就趁她第二天上班,翻了她的東西,偷看了那封信,看到何原平這個名字?!?/br> 我想那就是后來我看到的梅姨給她的回信。她為什么會在六年之后才首次打聽那個男人的下落?是因為我重新回到她身邊,勾起了她的回憶?還是再次懷孕,荷爾蒙水平的變化讓她更加追悔愧疚? “我不再是中學生了,大致知道一點生活常識,聯想你的出生時間,能推導出當年大概發生了什么事。這樣才能解釋jiejie為什么會在回城之后迅速跟以前根本不認識的姐夫結婚,為什么會放棄回北京的機會隨他一起留在漢江市,為什么一直那樣過分嚴肅,自虐一般毫無怨言承擔家庭責任?!?/br> “你當時跟她求證過嗎?” 小姨搖頭:“我說過了,她對我來說一直是長姐,回城后她變得很陌生,沉默冷淡,我怕她勝過怕父母。偷看她的秘密已經讓我膽戰心驚,就算好奇心再強烈,我也不敢去當面問她:你跟那個叫何原平的人到底怎么了?” 對,mama確實有這份威嚴,所以能一記耳光打得子東再也不提此事。我禁不住猜想,如果發現血型問題去發問的不是子東而是我,她會如何反應。我被自己難住了,我也是怕mama的,我只是不確定面對自己的身世來歷,是否會害怕到緘默不語,當什么也沒發生過。 “可可,這對于何原平來講,同樣是一段不堪回首的往事。我猜他甚至根本不知道你mama懷孕了,你貿然站到他面前,他怎么可能接受?聽我的話,不要試圖去與他相認?!?/br> “他已經回絕我了?!?/br> 小姨吃驚:“他是怎么說的?” “他說我弄錯了,不要再提這件事??伤矝]有直接說我不是他女兒?!?/br> 小姨很長時間沒有說話,這種長久沉默的狀態對她來說是少見的,我想這實在是能令所有人都無話可說的情況。 “他現在生活得怎么樣?”小姨忽然問我。 “他生活在一個叫李集的小鎮,靠承辦喪事為生,生活得應該很不如意,但他有一個特別的女兒,今年十八歲?!?/br> 小姨“哦”了一聲。 “所以不管怎么說,我的出生就是一個錯誤?!?/br> “可可——” “我知道,小姨,我不會鉆牛角尖了?!?/br> “不僅僅是這件事。還有你與亞歐的關系——” 小姨的觀察力實在強悍,被她說中了,我和亞歐的關系的確又出現了新的問題。 _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