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節
他哈哈大笑,大約我的樣子雖然古怪不像游客,但實在也不憂郁厭世,他放下心來:“等一會兒去南山,你能看到你的名字寫在牌匾上,威風得很呢?!?/br> 到了南山,我才知道,小張說的是其中一個園區,叫慈航普度園。 我啞然失笑,想起前幾天我對許可說的話:苦海無邊,何來慈航普度啊。哪怕明晃晃掛出來,也是虛幻。 我爸是一個半途還俗的和尚的徒弟,從事的職業充滿超度往生之類的儀式,又給我取了一個帶佛教色彩的名字,卻總說他不迷信。也許他只是什么都姑妄聽之姑妄信之吧。 我跑到天涯海角這么遠的地方,仍舊找不出能讓自己渡過這一關的辦法。 南山旅游區很大,我漫無目的地亂轉,不知不覺走到了海邊,前方出現一尊百余米高的海上觀音,遠遠看去,寶相莊嚴,身后風起云涌,足下海靜波平。如果真有救贖,當然適合出現在這樣宛如夢境的遠方。 信眾紛紛合十禮拜。而我不知道我能求什么。 也許他們已經父女相認,握手言歡,甚至是抱頭痛哭吧。聽說血緣是人與人所有聯系中最強悍的一環,哪怕他們三十多年不見,也改變不了什么,她仍舊輾轉找到了他。 也許我該祈求與我有血緣關系的人快快現身? 這個念頭一起,我就打了個冷戰。太可笑了,我提醒自己,你是被“撿回來的”,當年像一袋垃圾、一條瘸腿的小狗,被人隨手丟棄,他們根本不會做出哪怕一絲找到你的努力。 而且,我怎么會想要一個陌生人跑到面前來與我相認? 十多年來,我生命里唯一的親人是何原平。 然而,他是別人的父親,他真正的女兒美麗、成熟、溫和,神態寧靜,有良好的教養,跟我截然不同。只要我不從中作梗,他們相認起來應該沒什么阻礙。 旁邊一個人輕輕碰下我的手肘,我轉過頭去,是一個滿面皺紋、樣子和氣的瘦小老太太,背著香袋,遞給我一張紙巾,我才知道,我又哭了。 我哭點一向算高的,但是這段時間簡直隨時都能落淚,昨天半夜夢醒居然發現枕頭是濕的。 我向老太太道謝,拿紙巾狠狠捂住臉,在心里對自己大喝一聲:何慈航你夠了。 當然不夠也得夠了。 南山是最后一站,行程結束。 _5 下了返航的飛機,已是將近晚上十點,我冷得哆嗦,而且真正一窮二白,口袋里只余幾枚硬幣,連機場大巴都坐不起了。 我呆站了一會兒,開了手機,打給趙守恪求救。 “你跑去哪里了?你這人真是沒心沒肺任性得不可救藥了。你知不知道你爸在到處找你?你能不能長大一點成熟一點負責任一點……” 人窮志短,我只得老實聽著,一下體會到了周銳在我家敢情就是這樣裝死的。等他罵夠了,才吩咐我上出租車,直接開到他那里,我的手機已經微微發燙了。 從機場過去將近一百塊,趙守恪守在校門口等我,沉著臉付了錢,才瞄了我一眼,大吃一驚:“你怎么變成這個鬼樣子了?” 在三亞這幾天,我不戴帽子,不擦防曬霜,連續暴曬下來,皮膚接近小麥色,再加上吃得不好,瘦了一圈,剛才在機場洗手間里添衣,一照鏡子,自己都覺得陌生,也難怪他這反應。我不理會他:“對面那家蘭州面館還沒關門吧,我餓死了?!?/br> 他瞪著我,我攤出手來:“給我飯錢,回頭和車費一起還你?!?/br> 他顯然氣壞了,可畢竟忍住沒有發作,一言不發帶我過馬路進了面館。我點了一碗牛rou拉面,加了煎包,想一想,又要了一杯紅豆沙。上齊之后,我埋頭大吃。 人生最基本的安慰果然來自食物,因愛而生的饑渴也許難以解除,可胃卻是容易滿足的。 我吃飽喝足,問趙守?。骸拔野质遣皇钦娴暮苌鷼??” 他不理我,我只好自問自答:“也不至于吧,我都叫周銳帶話回去了,只是玩幾天而已。照理說,我以前有更淘氣的時候,他也沒怎么樣?!?/br> “你們這對父女不是都最擅長裝若無其事嗎?你就這么回去,你爸也許也真會當什么都沒發生,哪里用得著苦惱?!?/br> “你罵我也就罷了,怎么連我爸也捎帶上了?” “要不是他對你放任自流,你怎么會這么任性?” “要不是我這么任性,你這么多年去哪兒找個人罵得這么過癮?” 他被噎住。 “好了,我知道你覺得我爸早該在我第一次犯錯的時候痛打我一頓,讓我長足記性。不過沒辦法,他信奉非暴力,而且——”而且我不是他親生的,他沒辦法像別的父母那樣“打你就是為你好”,不能那么理直氣壯。我苦笑,聳聳肩:“你不能因為我不符合你的行為標準就怪罪到他頭上?!?/br> “但是慈航,你今年已經十八歲,算是成年人了,我們能不能試著用成年人的方式來為人處世?!?/br> “好,你教教我,成年人該怎么做?” “首先,我們做任何事情,都必須有個像樣的理由。其次,我們要考慮別人的感受?!?/br> “一定還有第三吧?!?/br> 他不理會我的調侃:“第三,為你將來考慮,既然上了大學,就好好學習。你爸爸再怎么對你好,可以養你一輩子嗎?” 我承認,就跟小學時他警告我不做完作業會被老師罰站,中學時他批評我放松自己跟不上進度就會被丟臉地從快班調出來一樣,他說得很正確。后來我確實盡量按時完成了作業,也通過幾次考試掙扎回了快班,可是現在我并不需要這樣無懈可擊的忠告。我木著一張臉不吭聲。 “最后,不打招呼就走這一點必須改?!?/br> “我讓周銳帶話回去了,算打過招呼啊?!?/br> “沒頭沒腦七個字:我想去曬曬太陽。這種招呼跟不打沒什么區別。我早說過,別跟周銳這種輕浮無聊的人混在一起,他對你影響太壞了?!?/br> 可憐的周銳實在冤枉。不過正如他瞧不上趙守恪一樣,趙守恪也早就討厭他討厭得要命。我犯不著費力為他辯護,捂住嘴打了個哈欠,兩眼空茫地看向前方。趙守恪看著我,恨鐵不成鋼之意已經無法再用言辭來表達了,只得起身去結賬,沒好氣地說:“走?!?/br> _6 趙守恪從上學期開始全力準備考研,嫌宿舍吵鬧,搬出來在學校不遠處租了一個單間獨住。他把我安置下來,回了學校宿舍。我草草洗漱之后躺上床,盡管連日在海南根本沒有睡好,但翻來覆去,一直折騰到后半夜才蒙眬睡著。 我是被敲門聲吵醒的,睜開眼睛一時有些搞不清自己在哪里,好容易才回過神來,敲門的聲音持續著,簡單而粗暴。我不高興地披衣服起來打開了門,門外站的是趙守恪的女友董雅茗,她是一個模樣秀氣的女生,此時卻表現得頗有些粗暴,一把推開我,闖了進來。房間太小,什么都一目了然,我裹緊羽絨服,饒有興致地看著她。 她也看向我:“趙守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