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節
若離于愛者,無憂亦無怖。 我忍不住笑:“哎,許jiejie,你口氣這么嚴重,嚇我一跳。不就是我爸練字隨手寫的一張紙嗎?他又不是書法家,字又不值錢,一向隨手寫隨手扔的?!?/br> “我頭一次這么不告自取,實在是看了之后感觸很多,忍不住拿了回來?!?/br> “我爸說過,佛家偈語愛打機鋒,你想得越多,越覺得其中大有深意,未曾真正悟道反而會添煩惱。許jiejie,我去跟周銳碰面出去玩,晚飯不回來吃?!?/br> 她叮囑我注意安全,不要回來得太晚,儼然一個母親。我隨口答應,一邊卻想,她與我好像生活在不同的空間里,相隔何止代溝。 _3 除了空氣里總有一點消毒水氣息之外,醫學院看起來與一般大學無異。我不知道坐在實驗室外等待的人,是不是都這樣忐忑不安,強作鎮定。 許子東終于將結果拿出來,遞給許可,她看過之后面色蒼白,手指微微顫抖:“對不起,慈航,我弄錯了?!?/br> 我沒有吭聲。 她喃喃地說:“可是,這怎么可能?那個時候mama明明是和他……不可能還有其他人?!?/br> 許子東扶住她:“姐,不要再糾結于這個問題了。我們始終是姐弟?!?/br> 她痛苦地搖頭:“你不明白,子東?!?/br> 我問她:“你為什么一定要認一個父親?” 她驚訝地看著我。我補充道:“明擺著嘛,你有自己完整的生活,富足優越,有丈夫、弟弟,還有小姨,這么多親人還不夠嗎?何必非要去認一個潦倒的陌生人當父親?!?/br> “我猜所有人都渴望知道自己的生命來自哪里?!?/br> 我頓時無話可說。 “一想到我永遠也得不到答案,就覺得絕望?!彼龘u搖頭,努力鎮定心神,不肯失態,“不好意思,慈航,謝謝你肯來省城,至少我可以斷一個癡念,再不會去打攪你們了?!?/br> 這似乎是我要的結果,我本該大大地松一口氣,可是我心底有個聲音說:何慈航,你簡直自私得可恥。 我挨不過這個自我譴責,慘淡地笑:“該說對不起的那個人是我。許jiejie,你仍舊可能是我爸爸的女兒。今天的檢測只證實了一件事,我確實是他撿來的?!?/br> 許家姐弟震驚地看著我,我攤一攤手:“他一直否認,我也情愿相信他,可是有些事騙不了自己。跟你不一樣,我是知道答案的,只是不肯面對。陪你來做檢測,我存著很多念頭,最虛妄的就是也許能檢測出我們有血緣關系,那我就算永遠不知道mama是誰也沒關系,至少我不是一個被撿回來的孩子。眼下這個結果,在我意料之中,我不過是想讓你死心?!?/br> “可是……” “可是我高估了自己,我做不到就這么剝奪你們相認的可能,更重要的是,我不能這樣對爸爸。你要是還想檢測,就去說服他吧。他的心其實很軟,你多磨一下,他肯定會答應的。我先走了?!?/br> “慈航,你去哪兒?” “回家啊。我跟周銳約好在長途車站碰面的?!?/br> 我拒絕讓許可送我,上了出租車,然而我沒去長途車站,而是在半道下了車,信步在一條陌生的大街上走著。 省城沒有下雪,天氣陰沉,來往行人匆匆,看上去每個人都有目標。 手機響起,我接聽,是爸爸打來的,說他仍在處理喪事,后天才能回家,然后嘆氣:“這名死者非常年輕,死于交通意外,親人完全不能接受。要是有得選,我情愿料理老人的后事,大限一到,走得理所當然,大家視為喜喪,就算悲傷也是有限的?!?/br> “我不許你走?!?/br> 他笑:“傻孩子,臘月里你對別人說這話是要挨罵的,幸而我不迷信?!?/br> “你明明做的全是迷信的事,靠迷信謀生,真是自相矛盾?!?/br> “又來損我了?!?/br> “我不管,反正你不許走?!?/br> “我能走去哪里。你在家放乖一點,叫那個周銳回家去,眼看要過年了,他這么混在外面不像話?!?/br> “嗯?!?/br> 放下手機,我走進路邊一家旅行社,看墻壁上的招貼畫。西歐、北歐、中東、美加、日本、泰國……整個世界好像都在向我招手,接待小姐迎上來,笑瞇瞇問我想去哪里,我反問:“三千塊錢,今天出發,能曬太陽的地方是哪里?” 兩個小時后,我已經到了機場進安檢。領隊發給我一頂小紅帽,我放眼一看,周圍大約有三十個戴著同樣帽子的爺爺奶奶與大伯大嬸,聒噪得無以復加。 我給周銳發了條短信,讓他回家,告訴我爸,我出去曬幾天太陽就回,不必擔心,然后關掉了手機。 上了飛機,這群團友興奮依舊,先是大費周章地調換座位,好容易坐定下來,隔著走道談笑風生,不時傳遞各種零食,動輒大聲呼喚空姐,要求續飲料、拿毛毯,要求多多。 我木然坐在他們中間,充耳不聞。 _4 陽光確實可以驅散很多陰郁的情緒。 三亞的天空碧藍如洗,白云大團大團聚集,仿佛伸手可及,空氣清透得沒有絲毫塵埃,紫外線強烈到讓我睜不開眼睛。在這樣的天空下如果還一直郁郁寡歡,的確是不可思議的事情。 頭天晚上,我們下飛機之后,導游召集我們上了大巴,拖去一個偏僻的酒店,分配房卡,我與一個老太太住一個標間,別人還在圍著導游吵嚷貨不對板,說好的海景四星怎么變成了前面馬路后面工地離海還有幾站路,我一聲不響回房躺下,根本懶得理睬。老太太進來后和我搭訕,我也只“嗯嗯哦哦”敷衍過去。 我脫去穿來的厚衣服,按部就班地跟他們走著行程,森林公園、植物園、海灘、蜈支洲、天涯海角……其他人忙著拍照,我聽聽講解,如東風過馬耳,看看花、撿撿貝殼,累了就原地曬太陽,按時集合,不挑剔難吃的團餐,不罵濫竽充數的景點,別人問我什么我都“嗯嗯哦哦”敷衍過去,簡直堪稱模范客人。 導游小張是南方人,滿面笑容里透著精明,幾天時間里把那些難伺候的客人招呼得服服帖帖,對我唯一的不滿是我進什么店都不消費:“都像你這樣,我要喝海風了?!?/br> 不過我拉出空空如也的口袋給他看,他樂了:“小meimei,你真是窮得夠坦蕩?!比缓笥忠苫?,“喂,你不是情變了來玩一趟然后打算想不開的吧,千萬不要給我添麻煩?!?/br> 輪到我樂了,大力拍他肩膀:“你想象力這么豐富,可以去當導演,只當導游可惜了?!?/br> 他認真地說:“不騙你,我以前真遇到過這種事。我帶的團里一個女的,長得還挺好看,從第一天就有點神道道的,在蜈支洲島爬上海邊巖石,把身上的錢掏出來往下扔,撒得到處都是,大喊大叫說不想活了。急得我在底下恨不能給她下跪,后來還是出動警察才把她拉下來?!?/br> “相信我,我要是有錢,絕對進店大買特買支持你,不會那樣白白亂丟?!?/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