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節
我們擁被坐在一張床上,我講了我發現此事的始末,當然,我省略了母親那段不光彩的行為,只講他們是在農村插隊時的舊識,有著不一般的關系。她不置可否,并不追根究底。 對比她的平靜,我簡直是白年長了十多歲,難怪她看我的眼神時不時帶點嘲諷我天真的意味。我疑惑,是不是我過去三十余年生活順利,讓我根本經不起一點意外發生?可是一個人從何而來,再怎么說也不是一件等閑小事啊。 我拿手機給她看,里面有梅姨保存的一張老照片,我翻拍下來。照片上有五個年輕人,三男兩女,我指著靠右邊的女孩子:“那是我mama,她旁邊是梅姨。左邊第一個是你爸爸,他旁邊的那個矮個子男生被招工,另一個胖一點的被推薦上大學,剩下的三個人送行,在縣城照相館拍下了這張照片留念?!?/br> 他們全都穿著灰藍色制服,年輕的面孔被定格在小小的照片之中,有人表情嚴肅,有人微微含笑。何慈航長久看著,好一會兒才將手機還給我:“這還是我第一次看到爸爸年輕時候的樣子?!?/br> “我并不想貿然干擾你們的生活,慈航,我只想弄清這件事?!?/br> “哦。他明天上午主持路祭,送陳老太太上山安葬之后會回家,你可以直接問他?!?/br> 我遲疑,她笑了,依舊略帶著一點嘲弄的意味:“放心,雖然他不是絕對誠實,但一般情況下,他不會撒謊。不早了,去睡吧?!?/br> 我又度過了失眠易醒的一晚,早上起來,發現下起了零星小雪。這里接近山區,比平原地區寒意更重一些。 慈航的房門緊閉著,我不想打擾她,穿好衣服,走到那家辦喪事的人家,發現路邊白幡招展,花圈羅列,布置了一個靈棚,旁邊有很多鄰居圍觀,那一家人果然全數跪著,穿著白色粗麻布孝服,頭上縛著長長的孝布。 何伯正主持著一個陌生的儀式。他用當地方言吟誦著悼詞的東西,講述逝去的老太太的一生以及親人的追思,半文半白,我只能聽懂零星的字句,“少時艱難”“辛苦一生”“待到重陽日,思親不見親”“人間從無雙全法,不如意事常八九”“塵歸塵來土歸土,各有因緣不強求”……按照我有限的認識,他這篇祭文,很難按宗教歸屬做嚴格的劃分,可是沒人追究這一點,他神情莊重,聲音低沉而有穿透力,應和著親人的悲慟,甚至可以打動事不關己的圍觀者,這就足夠了。 路祭結束,送葬的人啟程去殯儀館,圍觀的人散去。 何伯收拾著他的東西,抬眼看到我,微微一怔,走了過來:“我不知道許小姐對于民俗這么有興趣?!?/br> 我再也管不了其他,直直看著他:“請問你認識一個叫嚴小燕的人嗎?” 他的表情瞬間凝固,沒有回答。 “她是我mama?!?/br> 隔了許久,他說:“哦?!?/br> 我簡直要抓狂。我不知道我到底指望從他那里得到什么樣的回應,可這個“哦”實在太說不過去了。 “請如實告訴我,我是你的女兒嗎?” 他臉上這才有了表情,卻不是驚訝,而是張口結舌,仿佛有人突然來跟他說:喂,你剛才念悼詞送走的那個陳老太太活過來了。我一下也慌亂了,囁嚅道:“我今年三十四歲,1977年8月20日出生,也許當年我mama沒跟你說她懷孕了?!?/br> 他突然恢復了鎮定:“當然沒有,我還沒到如此健忘的年齡。對不起,許小姐,我想你弄錯了?!?/br> “怎么可能?我去找過梅姨?!?/br> 他欲言又止,這時有人叫他,他答應一聲:“我要走了,許小姐,有什么話,等我回來再說吧。不過,”他搖搖頭,“關于這件事,我也確實沒什么可說的?!?/br> 送葬的車輛排成長隊開走,承辦喪事的人開始拆除靈棚,收拾音響,街道恢復成正常模樣。雪越下越大,一片一片在眼前回旋飛舞。我失魂落魄地站在那里,不知過了多久,頭頂上遮了一把傘,我回頭一看,何慈航站在身后,她問我:“我爸爸怎么說?” 我搖頭:“他甚至不肯承認他認識我母親?!?/br> “也許你確實弄錯了?!?/br> “不,我確信他是我的父親。我提到我母親時,從他的表情看得出,他們遠不只認識那樣簡單。這也不能怪他,畢竟我mama當年……非常對不起他?!?/br> 她好像沒有一般少女的好奇心,竟然根本不追問是怎么個對不起法,沉默一會兒問我:“你打算怎么辦?” “我不知道,我必須尊重他的意愿,總不能扯他一根頭發去驗dna吧,也許我該先回省城?!?/br> “那我把你的房租還你?!?/br> “不用,我已經來打擾了好幾天,而且我們很可能是異母姐妹,這算是我給你的零用錢?!?/br> 她神情空茫,顯然注意力既不在我這個突然自封的jiejie身上,也不在錢上面,隔了一會兒,她突然說:“從理論上來講,如果你跟我一起去驗dna,也能證明我們是否同父,對吧?” 我眼睛一亮,我與子東正是這樣驗證的,沒料到她竟然主動提出這個方案。 “你愿意嗎?” “沒必要留個謎不解開?!?/br> “那得去省城,要不過年之后我們約個時間?” “今天就去吧?!彼磫栁?,“你不想快點知道答案?” 我當然想,躊躇一下:“dna鑒定通常七天才能拿到結果,我可以找我弟弟同學的實驗室做加急,也最少需要兩天時間。你怎么跟你爸爸說?” 她聳聳肩:“我根本不必說。剛才又有人到家里來請他辦喪事,我叫他們直接過去找他了,他過幾天才能回來?!?/br> “那你爺爺……” “我會托洪姨給他做飯,提醒他按時吃藥。沒事的,我去上大學,爸爸出去做事的時候,都是這樣安排的?!?/br> 她的態度實在太輕描淡寫,仿佛面對的不是關于親緣關系的鑒定,而是決定買件上衣而已。就這樣把一個女孩子帶到省城,我覺得有些不妥,可是正如慈航所言,我實在太渴望知道答案,不愿意就此罷手。 第三章 十多年來,我生命里唯一的親人是何原平。 然而,他是別人的父親,他真正的女兒美麗、成熟、溫和,神態寧靜,有良好的教養,跟我截然不同。 ——何慈航 _1 許可為我做著介紹:“這是我弟弟,許子東,他是一名內科醫生?!彼榻B我,“她是我在電話中提到的小meimei,何慈航?!?/br> 許子東是一個清瘦的年輕男人,戴著細黑框眼鏡,看上去二十七八的樣子,不同于許可丈夫那種一看可知的英俊,許子東的長相、衣著都不算打眼,但五官俊秀,文質彬彬,有著標準專業人士的睿智氣質。我暗暗喝彩,這一家人至少從外在來看,各有各的出色之處。 他比許可冷淡得多,草草與我點頭,顯然完全不贊同他jiejie的計劃,但又拗不過她。他帶我們去一個醫學院的實驗室,安排我先取了血液樣本。我出來后,他看著我:“何小姐,我不知道我jiejie是怎么說服你的,不過我希望你知道,這里只是具有基因鑒定能力的實驗室,不能做司法鑒定,出來的結果并不具法律效力?!?/br> 我笑:“你不必擔心憑空多出一個meimei扯不清干系,我習慣是我家里唯一的小孩,并不像令姐那樣喜歡到處認親?!?/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