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節
我掛斷了電話。他沒問題,從血型直到兼具父母雙方遺傳特征的相貌。而我,在三十四歲的時候,猛地意識到這樣一件事:我,竟然不是我父母的女兒。 他立刻重新打了過來,我機械地接聽。 “jiejie,你別胡思亂想?!?/br> “我是文科生沒錯,可我也是有常識的。你明明早就知道這一點,別騙我,子東?!?/br> “我沒騙你,姐,有一種血型叫順式ab型,這種血型的人,ab基因在同一條染色體上,另一條染色體是o型基因,屬于基因的變異,可以生出o型血的孩子。爸爸就是這種情況?!?/br> 我將信將疑:“你說的這種情況概率有多大?” “呃,不算大,但確實存在?!?/br> 我上網查證,子東確實沒有順口編個怪異血型來打發我,但他說的那種情況極其罕見,在亞洲差不多十萬人中才有一例,當然小概率事件是存在的,只是我沒有被說服。他是我弟弟,我太了解他了,他的第一反應來得十分奇怪,我的直覺告訴我,這件事仍有問題。 我再度打電話給子東,叫他下班后來我家。 他過來時,帶著一臉不安的表情:“姐,不要再糾結這個問題了?!?/br> “你是什么時候注意到我血型不對的?” “這有什么對不對的。我……只是疑惑過,那時我剛念大學,學了孟德爾定律,心血來潮把家里人的血型都取樣做了化驗?!?/br> 我記得他初上醫學院,時常拿家里人做各種測試,當然也不止一次不顧我的抗議捉住我手指取血樣?!叭缓竽??” “沒有然后啊,我都說了,這種現象是有科學解釋的,只是比較罕見而已?!?/br> “子東,請你認真回答我,你有檢測確定過爸爸真是你說的這種順式ab型嗎?” 子東沒有回答。 “你這樣有科學精神的人,學的又是醫學,碰到罕見血型,怎么可能不做進一步檢測,就把疑問擱到一邊?” 他仍不作聲。 “要不我們去做dna檢測吧,我愿意相信科學,這樣我才能放心?!?/br> 他的嘴巴頓時閉得更緊,久久不愿說話。我心底發涼:“這么說我猜得沒錯,從血型看,起碼我絕對不可能是父親親生的,對吧?” “姐——” “別騙我,子東,別騙我……”我一下失控,眼淚流了出來,哀聲說,“你肯定知道些什么,請如實告訴我?!?/br> 子東抓住我的手:“姐。這件事當時我很困惑,試探著問過mama,她沉下臉,頭一次對我大發脾氣?!?/br> 我愕然,mama對我們要求嚴格,但印象之中,我從來沒見過她動怒,她似乎總有辦法控制自己的情緒。 “她打了我一耳光,厲聲對我說:你只要記住你jiejie是我女兒就夠了,以后再也不要提這件事?!弊訓|焦急得有些語無倫次了,“你知道她以前從來沒打過我,可我一點也不記恨她,我覺得她說的是對的,你是我jiejie,我一生下來就知道這一點,血型能改變什么?” 事實上,一切都被改變了。 我拒絕子東留下來陪我,只說想獨自靜一下。他走以后,我在屋子里走來走去,根本無法平靜下來。 不知道轉了多少圈,我突然心底一動,沖進儲藏室,將兩只紙箱里所有的東西都倒出來,瘋了一般翻找著,終于找到了他們的結婚證,上面貼的照片有著那個時代的特征:爸爸穿著軍裝外套,mama穿藍色上衣,花襯衫衣領樸素而小心地翻出來,兩人面孔同樣年輕,表情同樣拘謹,盡管肩挨著肩,仍像是一對路人被突然硬拉到一起。證件簽發時間是1977年3月,而我出生時間是當年的8月。 我父親是農家子弟,就算從部隊退伍之后在大城市工作生活多年,身上仍保留著極其節儉務實的習慣。mama一向也并不浪漫,他們從來不是那種恩愛得會慶祝結婚紀念日的夫妻,每年家里不過是四個家庭成員過生日時聚在一起吃相對豐盛的一頓飯而已。我看著那個日期,努力想說服自己:不要亂想,奉子成婚在那個時候也許不夠得體,會引發許多非議,但也不是不可能的。 可是我無法讓自己信服。 我頹然地坐在地板上,地上堆滿陳年舊物。厚厚的相冊,按年份排列著我和弟弟的滿月照、百日照、周歲照,出游、讀書、畢業,還有我們與祖父母、外祖父母的合照,我們畫的蠟筆畫、混合著拼音的稚氣作文、成績冊……我的成長全記錄在照片里,而我的記憶也是完整的,我甚至清楚地記得我不到兩歲時,搭了一個小凳子,立在桌邊看外婆和面包餃子,細細的面粉在我眼前飛舞,讓我莫名快樂;三歲時在胡同里奔跑摔倒磕破額角,一個疤留了很長時間;我記得弟弟出生后,爸爸抱給我看,我拿手指輕輕觸他的臉;我經歷過外公外婆在兩年內相繼離世的痛苦,到奶奶去世時,因為沒有共同生活的經歷,我并不怎么悲哀;我家有往來不斷的親戚,從來沒一個人給過我絲毫暗示,我不屬于這個家…… 不對。 我猛然記起姑姑負氣出門前丟下的那句話:到底不是這家的人。 她講得再清楚不過,我竟然只當她是沒邏輯的胡言亂語。因為我根本從來沒有過這方面的懷疑。 我的生活看似環環相連,沒有任何缺失,可是我稱之為爸爸的那個人卻不可能是我的父親,或者更糟糕,他們兩個都和我沒有血緣關系,我根本是被領養的。 不,還是不對。 外公外婆都說過我的眼睛長得極像我mama,而且小姨曾經不止一次繪聲繪色地跟我描述我出生時難產的情景:“我陪著你外公外婆從北京過來,真是不習慣漢江的夏天,到處都是熱烘烘的。你mama陣痛發作七個多小時了,你還賴在她肚子里不肯出來,你媽疼得聲嘶力竭地央求醫生,‘快給我剖了,快給我剖了’。我當時還是十五歲少女啊,一派天真,以為生孩子必然是一件莊嚴神圣的事情,在外面聽到嚇得半死,心想,他媽的,什么樣的男人也不能讓我以后受這種罪?!?/br> 當然,她后來食言了,結婚兩年后,生了一個兒子。但她沒理由編這樣一個故事騙我。 我拿起手機,打通小姨的電話,姨夫告訴我,她去新加坡出差開會,要再過一周才能回來。 我根本無法想象當面去問父親這個問題,只能試著平靜下來,自己尋找答案。 _4 我跟亞歐說起取消機票推遲旅行,他愕然:“為什么?” 我無法講出原因,只能重復說:“我現在沒有度假的心情?!?/br> 他沉下臉,再沒說什么,徑直出門。 我知道他從來沒有太多耐心,肯親自安排度假,已經算放下身段。他大概覺得我這次出爾反爾,仍舊是為那條短信耿耿于懷,卻又礙于教養不肯公然吵鬧,于是變相懲罰他,簡直是矯情得不可救藥。 我想,至少我得找出父親是誰,才能有一個像樣的解釋。 我唯一的線索就是那兩個紙箱里的東西。 我mama生前沒怎么在我們面前流露她感性的一面,她的遺物同樣沒有多少感情色彩。她保留著讀書時做的筆記,后來又寫了厚厚十來本工作筆記,談的全是日常行醫與教學,卻沒有留下現成的生活日記來告訴我一切。 我花了兩天時間,將一大堆零零散散的東西全倒出來,試圖拼湊mama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