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節
李卉雖然是李家人,但她畢竟和這些事無關,且事過多年,沒有牽扯到朝堂,燕歸還不至于因此大費周章。 至于大皇子敢藐視律法,偷換死囚,他自會從其他地方罰回。 不過大皇子此舉著實令燕歸訝異,大皇子自少時便性情暴躁,喜怒不定,且為人陰險狡詐,是再切實不過的利己者。這樣的人有一天居然能為一個與他毫無關系的女子不惜違反皇命,甚至冒他人名義誆騙也要將其留在身邊,著實令人意外。 這夜燕歸未歇,第二日下朝后直接傳大皇子入勤政殿。 燕歸雖為太子,大皇子卻為長,所以每次行禮時大皇子都不大情愿,甚至面上都不曾掩飾。 燕歸頭也未抬,將幾張輕飄飄宣紙扔去。大皇子疑惑拾起一看,當即失色,再沒了不滿,跪地道:“臣知罪,任憑太子處置。但李氏無辜,且早已忘盡前塵,望太子網開一面,放她一馬?!?/br> 了解燕歸的作風,證據都扔到面前了,大皇子也沒為自己辯解,但第一反應想的卻是維護李卉。 燕歸神色似有些奇怪,淡聲道:“李氏戴罪之身,何談無辜?皇兄罔顧人倫,戕害手足,罪自當令處?!?/br> 大皇子料到燕歸不會這么輕易放過,他此刻出奇得平靜,頓了會兒道:“當初李氏逃獄一事是臣一人所為,她毫不知情,也算不得違反皇命。何況她忘卻過往,當初的李氏嫡女早已隨李家上下八十八口而去,如今的李氏不過是個毫不知情的山野村婦,大周以德治國,身為一過儲君,太子何必如此絕情?” 他面對燕歸幾乎從沒有這么冷靜的時候,甚至他平日處事也沒能具有如此處變不驚的氣度。 上首似乎傳來一聲微不可聞的低笑,大皇子還當自己聽錯了,耳邊便響起燕歸慣常的平淡語氣,“皇兄言之有理,既然李氏無罪,便是主謀之罪。一命換一命,可是該如此?” 大皇子一怔,這么直白的話他當然懂,太子的意思是李氏要活,他就得死。 拳頭微微握緊,又松開,大皇子咬了咬牙,“對!” 他迅速接道:“但李氏已有孕,不知……太子可否允臣再陪她一段時日,安排……安排后事,臣不想讓她們母子……日后無依?!?/br> 燕歸挑眉,“皇兄當真愿意?” 大皇子沒回,但他的神色已表明,為心愛女子如此,他愿意。 燕歸神色更奇怪了,他無法理解大皇子這種情感。明明那么想擁有她,都不惜冒他人之名,此時卻愿意留下李氏獨活。 易地而處,若燕歸心知自己不能再留于世,他不會留下幼寧,必定會帶著她一起去。他的占有欲偏執而霸道,甚至不愿忍受死后幼寧不和他在一起的可能。 久久無話,大皇子似乎從燕歸臉上看出了什么,思索會兒,竟露出一絲譏諷的笑意。 大皇子本以為這個弟弟對容家的小姑娘和自己對李卉感情相同,但眼下看顯然并非如此。他總算理解了那時三皇子說的那句話——燕歸根本就沒有正常人的情感。 第76章 巳時, 勤政殿。 幼寧在燕歸指點下行朱批,她如今書法大有長進,經過兄長和燕歸先后教導已初具風骨。事實上這幾日的奏折有許多都是經她手批閱,朝臣拿回奏折時心存疑惑, 燕歸淡淡一句“孤左手所批”便令他們狀似恍然,接連稱贊太子天資卓絕,雙手書法也不在話下。 其實大部分奏折不難批閱,只是看起來費些功夫, 并非每道都需回大段文字, 許多只需讓朝臣知曉這道奏折已被閱過, 或簡單給個應允、否定。 幼寧慢慢寫下一句“已閱, 可行”,忽然道:“任善不是個有名的貪官嗎?” 她還在南城時都聽過這人名聲,是賀府婢女當作玩笑給她和賀二逗趣的。鹽鐵轉運使本就是個油水多的肥差, 任善上任后不僅承襲前人作風,更把斂財的習性發揚光大,收受賄賂都是小意思,對來往商戶等幾乎到了雁過拔毛的地步。 任善親戚多, 聽說他得了這么個官職都來求著分一杯羹。他也來往不拒,把能安插的位置都放上了自己人,卻不是為他們謀福祉,而是當成了自己斂財的工具, 物盡其用, 把這些親戚的作用榨得干干凈凈。那些人沒撈到好處不說, 還累個半死,一年都沒到就紛紛請辭,哭著喊著不干了。 有傳言說任善在某處修了地庫,特意用來擺放他得的那些金銀財寶,聽說銀子黃金都堆成了一座山。任善每月都要去那么幾次,把那些寶貝數一遍,擦拭灰塵,再抱著自己的寶貝一起睡。 他如此會斂財,卻還是個一毛不拔的鐵公雞,不僅對他人,對家人對自己也是如此。住的是官府分的小宅,吃的菜都是自家所種,平日里見個油星都得碰上年節。最讓人當成笑話的是,當地知府請任善一家用膳,這一家人全程就沒停過嘴,席上rou菜盡數進了他們腹中,吃完還要帶些回家,好在知府是個和善人,當真命下人再做了一桌菜給他們帶走。 不管是收受賄賂,還是大肆斂財,在幼寧的認知中都稱不上一個好官。奏折為知府所呈,內容卻是任善所提,提出當地鹽鐵轉運與他處實情不同,是否可按照大周律法,另起小條例。 那條例內容一并在內,幼寧細想了想,發覺若添這么一條,便能讓任善的斂財之路更順暢。 燕歸明白她的疑惑,幼寧所知所學都出自書籍,自然不懂這些,“貪有貪的用處,一朝不能只有清官?!?/br> 想要馬兒跑,又要馬兒不吃草,這絕非長久之計。大周官員俸祿不低,但也高不到哪兒去,若官員家中人數再多些,要求更高些,簡單的俸祿怎能滿足?倘若他們只是利用權職之便謀些小利,不影響大局,政事上能夠完成所求,燕歸不會介意,他不是眼中揉不得沙子的人。 像任善這種人,雖然已經遠遠超出一般燕歸能容忍的范圍,但斂財到他這個程度,已經是一種才能。燕歸曾派人去查過,這人光擔任鹽鐵轉運使三年,所得錢財就不可小覷,而且還未影響當地百姓,因為他拔的都是些富商的毛。 是以燕歸不僅不怒,反而十分欣賞,他準備再觀望兩年,便將此人調往京城。 待燕歸將這些耐心地一一給幼寧解釋清,她一眨眼,好奇道:“這便是知人善用嗎?” “嗯?!钡偷鸵宦暬貞?,隨后幼寧感覺腦袋被揉了揉,回眸便望見青年眼中極淡的笑意,仿佛覺得她這模樣很可愛。 她本就被燕歸圈在懷中看奏折,此時被輕輕一提就坐了上去,“看奏折累嗎?” “不累?!毙∩倥樕仙袂檎J真,“我知道十三哥哥是為我好?!?/br> 她道:“尋常女子不可以參與政事,太后娘娘在朝幾十年,也有很多人沒承認她,所以太后娘娘希望女子地位能夠再高些?!?/br> 她已經懂了這些,讓燕歸有些詫異,但其實也正是他現在在做的事。 燕歸本人并不在乎周朝好壞,可若將其治理好便能讓幼寧更開心過得更舒適,他愿意如此。同理,如果逐步讓幼寧接觸朝事能夠如太后所言,讓她真正得到某些東西,他也愿意這么做。 幼寧伸手一探,將最后一道折子拿來,翻開看了會兒,遲疑道:“……大皇子請奏革去爵位?” 大皇子早已被封郡王,不過一些人仍習慣稱其大皇子。他這些年雖然面上對燕歸不怎么服氣,有要事交待時依舊會圓滿完成。 燕歸以前無意探究,現在看來,恐怕是因為他得了李卉,所以才能這么老實。 “大皇子犯什么錯了嗎?”小少女如此問著,心中第一時間想起的卻是當初更加熟悉的三皇子。 三皇子固然有錯,但當初傷容云鶴的并不是他,且以前有過數面之緣,幼寧不是個記仇的性子,提起來當然沒有什么怨憤。 燕歸便又將李卉之事陳述一遍。 幼寧于這種事上同他一般心性,沒有感慨,倒只余奇怪和驚訝,撐腮道:“如果只留下她,日后小孩兒沒有爹爹,受欺負了怎么辦?為什么大皇子會想這么做?” 燕歸依然不知,便問道:“你會如何做?” “當然是和十三哥哥一起?!毙∩倥鸬煤敛华q豫,聲音綿軟可愛,卻十分堅定,“十三哥哥不是說成親了就是要一直在一起的嗎,十三哥哥去哪兒,我當然也去哪兒。爹爹和娘可以互相陪著,哥哥以后也會有人陪,但是十三哥哥沒有呀?!?/br> 她說得如此簡單,仿佛生死間的跨越只是換了個地方互相陪伴,甚至如此自然,讓人連升起的感動都帶了絲哭笑不得。 到底是懂了才如此,還是因為不懂才可以這么無畏? 顯然燕歸很喜歡這個回答,他不需要懂大皇子所說的感情,只要幼寧能夠接受他便可,他俯首親了親懷中人的臉蛋,低沉道:“對?!?/br> 全程旁聽的石喜簡直給這兩位主子跪了,真該說是天生一對么,這種歪理也能想到一塊兒,也就容姑娘這種性子能和殿下相配了。 奏折批閱后,幼寧想起這幾日看的書,升起采花兒釀酒的興致。 “桃花塢里桃花庵,桃花庵下桃花仙。桃花仙人種桃樹,又摘桃花換酒錢”桃花酒還可作藥酒,口服外用皆可,美容養顏有奇效。 幼寧想為容夫人釀桃花酒,因書中載桃花酒有活血通絡、潤膚祛斑之效,容夫人有些年紀了,前陣子還笑念過肌膚大不如前。 皇城中樹種繁多,桃花樹更不會少,東南角便有一片桃林。 杏兒提了竹簍在樹下提心吊膽地看,不停道:“姑娘慢些,當心衣裳扯著枝條……” 邊看著心中也不免嘀咕,太子殿下明明最是緊張姑娘,怎么連姑娘自己要爬樹都允了。雖然樹不高,但這也危險呀,而且桃樹枝條那么細,不小心摔下來傷著哪處,對姑娘家來說可不美。 杏兒往旁邊偷覷一眼,只見太子從容非常,微微仰首看著上方,還不時指點哪處桃花更美更多,不由更生不解。 幼寧起初有點兒心怯,但有燕歸從旁指導,教她如何踩踏枝干,而且他就站在下方,隨時可以接住,便漸漸安下心來。 四月正是桃花怒放時節,桃花林中桃樹密集,小小少女著粉衣來回輕盈穿梭,有時幾乎同桃花融成一景,叫人分不清花與人。 每摘滿一捧或小荷包,幼寧都會將其往下灑,杏兒等宮女便前前后后地接。她似乎覺得這樣有些好玩兒,低眸見燕歸靜靜看著自己的模樣,不由玩心一起,忽然將滿袖桃花往他臉上落去。 花瓣簌簌,隨清風飄灑在燕歸發頂、面上、兩肩,周圍有瞬間的寂靜,宮人們不約而同偷偷看向他,擔心太子不悅。 幼寧卻挑了一根較粗的枝干,干脆坐了下來晃悠著小腿,模樣可愛極了,還不怕死地稱贊道:“人面桃花相映紅,十三哥哥這樣好漂亮啊?!?/br> 杏兒捂臉,小主子又在作死了,仗著太子寵愛當真越來越無法無天。 乖起來很乖,熊起來也是真熊。 一片桃瓣旋落而下,正巧遮了燕歸的眼,他抬手拿下,聽了幼寧的話后神色暫時沒什么變化,只道:“下來?!?/br> “不下?!庇讓幃斎徊粫@時候下,明顯這是要教訓她的架勢。 她一點兒不怕,拒絕過后想了想,還特意從頂端摘了最美的一束花枝,又對燕歸露出淺淺梨渦,歪著頭軟聲道:“鮮花贈美人?!?/br> 她不提美人還好,一說燕歸就想起她曾經的“雄心壯志”,向周帝學習,要閱盡天下美人。 他輕挑眉頭,又道:“幼幼,下來?!?/br> “十三哥哥要揍我嗎?” “……不會?!?/br> 幼寧卻轉著烏溜溜的眼睛望著他,再望望旁邊的宮墻,頓了片刻干脆一撩裙子躍了幾棵樹,然后踩著邊上的樹枝往墻上攀去。 杏兒一聲驚呼咽在喉間,生怕這時候影響了小主子。 這道宮墻隔開了御花園和華清池,中無拱門,要想去對面就不得不繞過長長的宮墻。 杏兒正思忖著要不要現在就沿宮墻趕去對面,礙于沒得燕歸的令又不好亂跑。 但沒想到的是,宮墻那邊剛巧經過一行人,不是他人,正是周帝。 幼寧攀著宮墻還不知要往哪邊跳,周帝見了她疑惑道:“在上面干什么呢?” “唔……剛才在和十三哥哥一起摘桃花兒?!?/br> 她道的剛才,周帝還當太子已經走了,當即嗤之以鼻,“桃花兒有什么好摘的,太子什么都不懂,只會批奏折,和他一起玩兒多無趣。不管他,走,朕新得了一些樂伶,帶你看美人去?!?/br> 第77章 自從太后仙逝, 宮中一年只那么兩三次召新的舞伶、樂伶,周帝又有了小十八,在玩樂上的心思就淡了許多。是以這次機會難得,周帝想到幼寧與自己志同道合的興趣, 當即躍躍欲試。 然而現實殘忍,不過一刻鐘后,周帝坐在了勤政殿,望著滿桌已經批好的奏折發呆。 太子的話猶存耳際, “父皇既然如此有閑心, 不如多看一點奏折, 日后兒臣無暇為您分憂時, 也好親自上陣?!?/br> 無暇為朕分憂?周帝幾乎要納悶道,這周朝不都已經是太子的么,朕不過掛名而已, 哪來的替朕分憂。 但他并不敢對上太子的眼神,遲疑了會兒不僅幼寧被太子從宮墻另一邊抱走,自己也被人“請”來了勤政殿。 周帝天不怕地不怕,獨獨怕這些玩意, 不由露出苦大仇深的表情。然而最可怕的并非止于此,石喜親自來傳話,“陛下,太子殿下說他近日身體不適, 恐怕只能勉強上朝, 那些奏折等事就無法再行批閱, 恐怕還得勞煩陛下您了?!?/br> “……” 石喜好容易忍住笑意,接道:“殿下說若陛下覺得這些奏折實在煩擾不堪,他也可繼續代您行朱批,但……” 不待周帝露出喜色,下面的話徹底打消他偷懶的想法,“但這樣一來,太子殿下身體抱恙恐怕一時是好不了,也許得休息個一年兩載……” “不煩!”周帝立刻斬釘截鐵,“當然不煩,朕答應了,讓太子好好養病,這些奏折就交給朕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