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節
“還在睡呢?”見著燕歸懷里裹成團的小姑娘,太后笑了笑,放低聲音,“往日哀家還可帶她睡會兒,如今就算了,把幼幼帶回東宮吧,醒了再送來也不遲?!?/br> 可您哪兒有時間呢——李嬤嬤差點說出聲,捺住了情緒溫聲勸道:“青天白日的,姑娘睡多了也不好,夜里就該睡不著了。讓殿下把姑娘叫醒,陪您說幾句話兒吧?!?/br> 太后沒應話兒,雙眼一直怔怔看著幼寧粉撲撲的臉蛋兒,似乎試圖從上面看出熟悉的影子。 沒待燕歸有動作,小姑娘便自己揉了揉眼,帶著初醒的奶聲兒綿綿道:“幼幼好熱……” 太后彎了眸,“熱著我們幼幼了,快去把窗打開?!?/br> 兩個嬤嬤站在那兒沒動,心中自是不愿的,太醫吩咐過不能吹冷風。 太后一咳,眼見要訓斥,幼寧望來的眼眸一亮,疑惑道:“太后娘娘?” “哎——”太后下意識先應了聲兒,對上小姑娘張開的手便也要伸手去抱,“幼幼真乖?!?/br> 幼寧被小心放到了榻上,便自己爬去了太后身邊,露出梨渦兒,“幼幼好久沒看見太后娘娘啦?!?/br> “想哀家了?”太后笑意滿滿,連咳嗽都被壓了下去。 “可想了——”小姑娘拉長了話兒,還拉住了太后的手,“太后娘娘瘦了好多呀,雖然娘說要瘦點兒才漂亮,但是也不可以太瘦的?!?/br> 太后笑呵呵點頭,“是了,哀家還沒幼幼懂事,光想著漂亮了?!?/br> 她雖是想這么哄著,但幼寧也并非什么都注意不到,聞到自己最討厭的藥味兒后道:“太后娘娘是不是病了???” 太后頓了頓,道:“是病了,所以正準備要出門休養去呢?!?/br> “要出遠門嗎?” “對啊?!碧笪兆∷氖?,“哀家想著要離開好久呢,舍不得咱們幼幼,所以讓幼幼來多見幾面,不然日后哀家可得念得慌?!?/br> 幼寧有點不舍,但又知道不可以耽誤太后養病,因此乖乖道:“幼幼會等太后娘娘回來的?!?/br> 她就那樣跪在太后身邊,無比認真道:“幼幼也不走,太后娘娘想看多久就看多久?!?/br> 太后笑出聲,咳意便壓制不住了,連忙別過身。 李嬤嬤連忙上前,眼中微含了淚光,唇邊卻帶笑,偏頭道:“容姑娘真乖?!?/br> 宮人上了盤點心,幼寧起初不愿用,在太后勸導下才坐在榻上,由太后小口小口喂著,不時上前親一口甜甜道:“謝謝太后娘娘?!?/br> 一老一小就這般,你一言我一語緩緩過了整個下午,期間太后唇邊一直掛著笑意,久久未放下。 坤和宮外,周帝已站了許久,陳總管著急地踱來走去,“陛下,您……您先回去吧,這樣也不是辦法啊?!?/br> “母后還是不愿見朕?”周帝此言是對門前的宮人。 那宮人為難道:“太后娘娘吩咐了,不用陛下您陪?!?/br> 周帝垂眸,都道太后就是這兩日的時辰,太后卻不愿他陪著……周帝難受得胸悶,突然正對坤和宮主殿跪下,“沒事,這樣陪著母后也行?!?/br> 陳總管和那宮人一驚,急了半天竟不知勸什么才好,又有點感同身受,看來陛下……是真的敬太后娘娘為母啊。 周帝就這般跪著,從日暮跪到夜深,再至天光微現。 殿內,幼寧趴在榻邊,身上蓋了曾薄被睡得正香,細小的呼嚕聲讓太后面容越發慈和。 最后用指尖輕輕劃過那熟悉的眉眼,太后唇邊含笑,慢慢闔目,緩緩……垂下了手臂。 周帝脊背挺直,跪了一夜也毫不松懈,神經繃得極緊,豎著耳朵隨時準備聽取殿內的動靜。 忽然里面一陣吱嘎開門聲令他抬頭,匆匆的腳步讓周帝喜不自勝,以為太后終于要見他。 但并無人來尋他,他等了許久,里面的腳步聲越來越多,越發雜亂,直至最后,一聲尖銳的哭聲響起—— 周帝雙目猛地睜大,久久失神,在哭聲開始不絕于耳時撲通一聲,倒向了石板。 第55章 太后薨逝, 周帝昏厥,坤和宮忙成一團亂。丁嬤嬤忍著淚意小心把幼寧從榻上抱走,太后曾吩咐過莫讓她見著自己死狀,那就讓容姑娘認為太后是去遠處休養了吧。 周帝在坤和宮外守了一夜, 燕歸相差無幾。他將幼寧帶進宮后回去處理了些政務,三更又回坤和宮偏殿守到此時,雙眼同樣未閉。 雖然燕歸只是因一夜未睡而眼眶泛紅,且面無表情, 丁嬤嬤依舊勸慰道:“太后娘娘去了, 陛下也……太子您可不能倒下, 今后, 周朝就要靠您了?!?/br> 燕歸頷首,丁嬤嬤又瞧了他一會兒,心中是抑制不住的失望。 太子他……看來真的沒有任何傷心的跡象。 太后早對兩位嬤嬤說過這些, 丁嬤嬤本不信,直到此時才明了,太子的確與旁人不同。 可她疲憊不堪,已興不起指責的心思, 罷了罷了,反正是主子的安排,她自有她的道理。 丁嬤嬤身影消失在雕花柱前,燕歸轉身, 緩緩往東宮走去。 從坤和宮到東宮, 慢步時辰不過兩刻。路途宮人稀疏, 長靴在青石板的踢踏聲便格外清晰,繁花漸謝,隨風入水,清池泛起漣漪,燕歸腳步越發緩慢,丁嬤嬤失望中帶著奇異的目光不時晃出。 燕歸停步道:“我是否該哭?” “……???”石喜懵了懵,他還沉浸在太后薨逝的哀痛中,冷不丁被這個問題問倒。 許久,石喜小心翼翼道:“太后娘娘畢竟是殿下您的皇祖母,太后去了,您傷心是理所當然的……但也沒人說必須得哭出來才行?!?/br> 可是他連傷心的情緒都沒有,燕歸了解自己,也知道問題出在哪兒。正如幼寧會因花開花落而欣喜而失落,他會因她的欣喜而欣喜,卻不會對她因此而來的難受和失落感同身受。 這是常人都有的小情緒,為君者若沒有從某種程度而言反倒是件好事,因為這注定他能更加理智,絕不會感情用事。 燕歸以前沒注意過這點,今日卻突然覺得,若能嘗一嘗這百般滋味,似乎也不錯。 *** 太后一去,半數歡喜半數憂,就在大臣們各自猜想太子下一步為何時,休朝三日后,太子所提的太后謚號直接讓一眾大臣跪地。 文康帝!居然直接給一個婦人帝王謚號,這是所有人想都不敢想的,太子居然還要這么做! 況且就算是先帝謚號都沒有用“文”這般溢美之詞,太后又何德何能得此贊譽。 “殿下慎思!太后娘娘與先皇感情甚篤,皇家玉盤上也是先皇明媒正娶的皇后,代理朝綱不過因先皇之托,雖說太后……治國康平、掌政有道,但殿下此舉恐怕非太后所愿啊?!?/br> “臣附議——” “臣附議?!?/br> ………… 瞬間,朝堂跪倒一片,容侯左瞧右望,最終還是沒跪。 燕歸靜默片刻,忽而道:“可?!?/br> 不少人失態望去,驚訝于太子怎么這么好說話,就聽他接道:“這么說,諸位大人對太后功績也贊譽頗多,只不過礙于皇祖母所愿,才拒絕此議。倘若父皇聽到這些話,定也十分欣慰,那便來商議一番皇祖母身為一國之母的謚號罷?!?/br> …… 等眾人半茫然中從金鑾殿走出,才意識到他們被太子給算計了。 本來以半數人對太后的痛恨,他們絕不會讓太后去得如此風光。身前身后名,有時身后之名反倒更為人所重視,畢竟一個美名可流芳千古,罵名同樣能遺臭萬年,但凡有點愛面子的人都會在乎。 他們不僅如此想,也做好了在朝堂上和太子、謝氏據理力爭的準備。沒想到太子要給太后追封帝王謚號的打算直接把他們炸懵,暈暈乎乎間就同意了后面那一串其身為皇后與太后的溢美之詞。 回府后不知多少人捶胸頓足,連聲哀嘆,道太子如此少齡就已擅弄人心,著實不可小覷啊。 石喜全程旁觀,心中對太子佩服得五體投地。昨夜自家主子讓他擬旨時,他聽到內容還十分惶恐,心道那些大人哪會同意這種犯天下之大不韙的提議,哪知道殿下意不在此,不過迷惑他人罷了。 燕歸注意到他神色,淡淡垂眸,看向手中作廢的明黃帛布,“石喜?!?/br> “嗯?殿下,奴才在!” “你也覺得,太后當不得這謚號?” “……”石喜僵住,冷汗瞬間流下,這讓他怎么回? 好在燕歸似乎只是隨口一問,并沒想要他的回答。 幼寧還未回府,正乖乖站在矮凳上對著書案練字,見了燕歸便蹬蹬跑來,烏黑的眸子打量一番,好奇道:“為什么十三哥哥你們都穿得這么奇怪?” 燕歸這幾日以淡服為主,所系腰帶都接近白色,更不用說周圍的宮女內侍,必須得在耳后或發上別條白布。 這幾乎是幼寧一覺醒來時發生的變化,她莫名有些不安,可身邊的人都對她笑臉相迎,似乎并沒有什么事發生。 燕歸道:“不喜歡嗎?” 小姑娘搖搖頭,猶豫道:“沒有,幼幼只是覺得怪怪的……” 她覺得這種裝束似曾相識,但想不起是在哪兒看過。若容夫人在此也許能為她解答,幼寧祖母便是在她一歲多時去世,那時闔府哀樂白衣,自然給小小的她留下了深刻印象。 俯首牽過她,燕歸平靜道:“皇祖母去遠處養病,合宮這種裝扮是在為她祈福,能好得快些?!?/br> 小姑娘“喔”一聲,“那太后娘娘什么時候會回來呀?幼幼想她啦?!?/br> 其實幼寧已經能理解死亡的含義,但所有人都這么哄著她,才六歲大的孩子自然無從發覺真相。 “……要好些時日?!毖鄽w拍拍她,“容夫人今日歸京,想回府嗎?” 明日那幾道旨意就要頒下,到時別有用心之心不知繁幾。燕歸自己朝事繁忙,只怕無暇顧及幼寧,這種時機并不好天天帶著上朝,所以倒情愿把人放回家中。 “娘回來啦!”幼寧果然高興地蹦起來,一把抱住燕歸,連連點頭,“幼幼要回家,回家看娘親?!?/br> 軟綿綿的聲音還是那般可愛,內容就不那么討喜了。燕歸捏了捏,最終還是緩下語氣,低眸溫聲道:“嗯,用過午膳,我送你回侯府?!?/br> 容夫人此行回得不簡單,四萬兵馬直接被她暗中帶回,如今安置在了城郊。她這也是見機行事,太后薨逝的消息一傳去,就立刻著手準備起來,趁著所有人的注意都被此事吸引,才得以成功把這些人帶到京郊。 加上有太子云庭和謝家作掩飾,暫時還沒其他人發覺。 “夫人此舉太冒險了?!比莺町吘箵膼燮?,“何必如此急躁?!?/br> 容夫人悠悠喝了口茶,聞言道:“侯爺行事向來不慌不忙,穩中有度。我卻不行,不動作快些,萬一哪天回來女兒成別人家的自己都不知道,豈不成了笑話?!?/br> 容侯摸了摸鼻,知道近些日子發生的事夫人肯定都已知曉,不論是女兒染了花物的毒還是在宮中一住一個月,必定都讓夫人非常不滿。 他心虛之下格外殷勤,親自給容夫人續茶,伺候左右,總算讓其火氣消了些。 又談到太后之事,容夫人搖了搖頭,不無憐憫道:“太后這一生,著實苦?!?/br> 誰說不苦呢,十多歲嫁與人婦,二十三喪夫,一生未得子嗣,從此高居廟堂與一眾朝臣周旋,治理天下、克己奉公??商鬅o論身前身后,所受非議都太多太多。 容夫人捫心自問,自己若站在太后的位置,能做到她那個程度嗎? 太難了。 若是她,恐怕掌權后更容易的是沉迷權勢、縱情享樂,哪會顧忌那么多,她可從來都不是個良善好欺之輩。 感慨間,她對太后的敬佩卻更多,這世上最難的便是“克制”二字,太后不僅做到了這點,還做到了守諾,遵守她與先帝的諾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