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節
夫妻兩個便與杜確辭行。 杜確自然不會攔,一場餞行宴后,張生便攜娘子去河中府赴任了。 桃朔白對此早有預料,并不著急,等著當天夜里,各處寂靜下來,他便來到主院。杜確已經睡了,他悄無聲息進去,來到床邊,開始掐算。這掐算的本事是他從上界一個道君那里學來的,對方和他求一滴桃木清液。大桃木的清液十分難得的東西,他換來的掐算訣自然高明,別說凡人,就算是天界和陰間,只要法力在他之下都能掐算而出,比他高些的,也能掐算個大概。 然而他對著杜確一番掐算,竟是毫無所獲。 或者不能算毫無所獲,他終于知道為什么杜確一句話就能令紅娘受傷,這杜確不愧是做大將軍的人,身上好濃的煞氣,竟令厲鬼都忌憚。只是……桃朔白又有些遲疑。杜確是大將軍,手底下十萬人馬,可這杜確剛至而立,早些年雖常有藩鎮割據鬧起戰事,但他能殺多少人?他一開始并不是將軍,除非戰場的冤魂煞氣都凝聚在他一人身上了。 “什么人!”不知怎么回事,原本沉睡的杜確突然醒了。 桃朔白一驚,顧不上思量,閃身就遁離。 待出了主院,桃朔白這才犯疑:他用著隱身術,杜確一個凡人能發現他? 房中杜確盯著漆黑的房間,眉宇深皺。私下里靜悄悄的,半個人影沒有,這會兒他也沒感覺哪里不對,可在剛剛睡夢中的確覺得有人在。杜確想到先前西跨院鬧出的事情,非但沒覺得害怕,反而玩味的勾起嘴角。 他倒要看看是個什么鬼! 桃朔白這下子是確定那杜確有問題了,但想想對方與自己沒什么干系,探究也沒意思,眼下紅娘還在養傷,閑著無事,他干脆返回河中府。 考慮到以后還要在其他小世界工作,未雨綢繆,他專門兌換些銅錢存起來,又淘換幾件不錯的字畫擺件兒,這些都是為了在其他世界換錢用,反正他不吃不喝,只是做做掩護住個房也花不了幾個錢,所以準備一點兒就夠了。到了夜里,他就去捉鬼,可惜如同紅娘說的,那些小鬼鼻子太靈,辛苦幾天只捉了三只,他不忍心追的太狠,否則那些白鬼絕對會魂飛魄散。 終于,紅娘的傷養好了。 紅娘聽他講了事情的后續,皺眉道:“公子,你可得幫我,那老道士雖不可怕,但他手里拿個鈴太可惡了。你當時就該將那東西砸爛!” “那可是件中品法器呢。況且人家師門傳承之物,古往今來不知收了多少惡鬼,有功德,如今那陳道士作為師門傳承人,人正氣正,你何苦去得罪他,白添業障?!币娂t娘不服氣又不在乎,桃朔白便說:“你還是少節外生枝的好,你身上業障越少,越可能見著你家小姐,你往后投胎也越順利?!?/br> 紅娘對再投胎執念不大,孟婆湯一喝,前塵今生都忘光,誰管下輩子是什么人呢,就算做了皇帝她也不知道啊。但對于能不能見到小姐,紅娘很慎重。 “我也不想拿那老道士怎么樣,可有他在,我怎么報仇?”紅娘十分心急,仇人在跟前卻動不了,她哪里忍得住。 桃朔白想了想,說:“我讓他睡一覺,礙不著你就行?!?/br> 紅娘知道他本事大,一聽這話就高興了,追著問道:“讓他睡覺?公子要怎么做?” “這事兒你別管。你今晚只管去報仇,張生已在河中府上任,一家人住在后衙,沒了道士和杜確,也就沒人攔你。切記,莫傷無辜?!?/br> “知道了,公子放心?!奔t娘俏生生的應了,望向衙門,笑眼彎彎,卻滿是陰測測的惡意。 原本一開始只想著取張生性命,可如今連番受挫,她改主意了。小姐絕望等待了三年,悲傷了三年,哪里能讓張生痛快的死了。她要好好兒的回報張生,順帶著那個衛雪娥她也看不順眼,不能殺,嚇嚇總行吧。 桃朔白沒注意紅娘,他直接去找那陳道士去了。 第9章 《西廂記》 桃朔白多少了解紅娘秉性,猜著這回她只怕要鬧一鬧,于是便決定讓陳道長多睡一會兒。平白無故讓人大睡,好歹給點兒補償。他專門打個跨界漫游,托鐘馗查詢了一番,得知陳道長師傅還在地府沒投胎,便做法使師徒二人于夢中相會。當初其師去世突然,好些東西沒傳承下來,這回就看陳道長有多大機緣能得到多少了。 另一邊,紅娘也開始了她的復仇。 張生才剛到任,公務繁重,夜色雖深了,仍舊在書房里忙著查閱往年積壓的卷宗,打算做件政績出來立威。琴童守在茶爐子旁邊,已經在困的打瞌睡,外頭除了上夜的幾個下人偶爾經過,四處都靜悄悄的。 紅娘見了張生不免眼睛泛紅,可她忍住了。 若在最初,紅娘哪里忍得了心中戾氣,但這些日子桃朔白時常提醒遏制,慢慢兒的她倒有幾分自制力。瞥了琴童一眼,分出一縷陰氣縈繞上去,使得琴童陷入沉睡,這陰氣雖不致命,但對身體肯定有損?,F在但凡與張生有所牽連著紅娘都厭惡甚至仇視,琴童自然也在其中,但想到桃朔白的話……哼,就給點小教訓。 “琴童,茶!”張生頭也不抬的喚了一聲。 旁邊一雙瑩白素手捧來一盞清茶。 “雪娥,你還沒睡呢?”張生本以為是衛雪娥過來了,以往他若忙事情耽擱了就寢,衛雪娥便捧著湯羹送來??僧斔槃萏ь^望去,未說完的話就卡在喉嚨里,臉色極速慘白,嘴唇哆嗦了半天發發出聲音來:“紅、紅娘……” 紅娘悄然一笑,靈動的恍若生前一般,可轉瞬就便做慘死的模樣,聲音凄凄哀哀;令人毛骨悚然:“張生,我家小姐想的你好苦,她在等你呢,你快快去與她相聚?!?/br> “不、不?!睆埳吨碜訌囊巫由匣?,渾身軟的沒丁點力氣,懼怕恐慌、心虛內疚攝住了他全部心神:“我、我不是故意的,是衛家以權勢相壓定要我娶衛雪娥,他們說這是圣上旨意不能抗拒,我、我也是沒辦法……” 紅娘心中越發憤怒,以往怎么就沒發現張生是如此虛偽懦弱之人?當初面對孫飛虎叛軍的勇氣哪里去了?當初不顧老夫人阻攔定要與小姐相守的執著哪里去了?一個原本淡泊名利的書生怎會變成現在這副丑陋虛偽的樣子? 或者,她與小姐從未真正認清張生為人? “我要掏出你的心來祭奠小姐!”紅娘怒了,揚起手就朝張生心口掏去。 “??!”張生嚇得昏了過去。 這時忽房門突然被推開,衛雪娥領著一群人沖進來:“珙郎?” 紅娘一晃就走了。 待得張生醒來,只覺得胸口陣陣發疼,扯開衣服一看,倒吸一口涼氣。在他胸口的皮膚上留下了清晰的五個血紅指印,若真插‘進去了,一顆心定會被掏出。張生臉色煞白,揚起就喊琴童。 外面進來個侍女:“公子,琴童病了,娘子去請陳道長了?!?/br> 不多時便見衛雪娥滿面愁容的回來。 “珙郎,現在可怎么辦?陳道長不知得了什么怪病,自從昨日起便沉睡不起,我們該怎么辦?不如、我們回都城去吧?”衛雪娥是真怕了。她好好兒的尚書千金,正值大好年華,可不想死在這里。若是回去,不僅有家人庇護,更可請來各方高僧道長,即便那厲鬼敢跟去,也不足為懼了。 張生雖舍不得官位,但性命要緊,只是…… “娘子,只怕我們根本離不開河中府了?!奔t娘怎肯放過他。 衛雪娥眼睛一閃,低聲道:“莫不如、我先回去請我父親找個會捉鬼的大師來?” 張生此時倒沒想到衛雪娥會有異心,搖著頭說:“你怕你這一走惹得她更加暴怒,萬一……”張生既擔心她,也是忌憚衛尚書權勢。 衛雪娥想到那個厲鬼對自己的恨意,也擔心,一時夫妻倆不知如何是好。 紅娘才不管那么多,每晚都來驚嚇這二人,使得這二人短短三五日便急速消瘦,面色青白,冷不丁一看像鬼似的。紅娘玩賞了癮,當又一次夜晚降臨,她卻嗅到一絲異樣,正疑惑,忽聞一聲冷喝。 “紅娘,莫欺人太甚!” 仿佛一只大鐵錘迎面砸來,紅娘心口一悶,渾身都疼。這幾日她暢快的出氣,越發恣意大膽,所以再來就沒掩藏痕跡,誰知定睛一看,眼前之人竟是杜確?!想到桃朔白說過杜確此人不簡單,單單一句話就令她扛不住,她哪里敢硬碰硬??伤环?! “杜將軍,是小女子欺人太甚么?”紅娘巧笑嫣然,眼神狠戾:“他張生背信棄義,拋棄前盟,害得我家小姐沒了性命,我豈能不找他討個公道。想不到你杜將軍一身正氣,也是個幫親不幫理的。不管是誰來,張生的性命我取定了!” 杜確一人立在院中,神色不動,也毫無畏懼:“張生已神志恍惚,況你家小姐終究不是他所害,得饒人處且饒人?!?/br> 嘴上這么說,杜確心里卻是認可紅娘償命一說,畢竟若無張生,崔鶯鶯不會有后來的遭遇,但杜確此番來另有目的。 紅娘見他打定了主意要攔,心中憤恨,情緒逐漸不受控制,哪怕明知杜確不好惹,就是不肯避讓。 “紅娘!”桃朔白一直暗中跟著紅娘,眼看著要壞事連忙出聲。 杜確立刻循聲望去,雖沒看到半個人影,卻篤定有人藏在那里。這聲音有點兒耳熟……杜確忽而想到當初救自己的那人。 “桃朔白?” 桃朔白一愣,沒想到一個聲音就被認出來,又想著杜確與張生的關系,若杜確鐵了心要維護,紅娘還真沒法兒報仇。杜確又與陳道長不同,他不確信用法術對付杜確會引發什么后果,畢竟那渾身的煞氣很不尋常。想著,他干脆顯出身形,從陰影中走出來。 “杜將軍,可否一敘?” 今晚一彎新月,月色淺淡,桃朔白一身白衣立在屋頂,容顏皎皎,如霜如雪,令人一見難以忘懷。未免杜確顧慮,他特地將紅娘召回。 杜確正為如此天人之姿而失神,忽見紅娘立在其身側,不免覺得十分礙眼。他有心探究桃朔白身份,對其邀請自然不會推拒,至于顧慮……若對方真想要他性命,早就動手了。 兩人離了衙門,沒走幾步紅娘就忍不住了:“公子,我去捉鬼?!?/br> 紅娘實在不愿意和杜確在一處,還離得這樣近,簡直渾身起毛刺兒,難受的要命。紅娘從沒有想過一個人身上的煞氣那般可怕,就好似當初才遇到桃朔白的時候,如今因著桃朔白施法,她倒是不怕他身上濃重的陽氣,但兩人相處,她仍舊更喜歡呆在銅錢里,畢竟銅錢里面有陣法,最舒服安心。 桃朔白也想到這一點,他一身濃重陽氣,杜確一身濃郁煞氣,哪怕紅娘是個厲鬼也十分不好受,便點頭同意了。 紅娘立刻閃身飛離。 杜確眸光一閃,心中納罕:厲鬼去捉鬼?吃鬼療傷? 杜確對紅娘到底不甚關心,這念頭一閃而逝。瞧見前面有個夜市小攤兒,便引桃朔白去坐了,隨意點了兩碗餛飩,兩人也不吃,四目相對,一時都沒說話。 桃朔白是頭一回和凡人這般相處,到底不甚自在,自以為掩飾的好,殊不知杜確眼神毒辣,早從他眼神里察覺到了。杜確覺得這人實在有趣,身份隱秘,來歷成迷,與頭一回的防備不同,如今杜確對桃朔白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興趣。 桃朔白正準備張口,忽覺臉上多了一只手,一愣:“你這是做什么?” 杜確坦然無比的將手從對方臉上收回來,一面感嘆這人膚質這般滑膩,一面說道:“你與紅娘在一處,我只是想確認你是人是鬼?!?/br> 哪怕曾在白天見過他,但這人神秘,且能讓紅娘順服聽話,定不簡單。以往他曾張生說過紅娘性子,除了對崔鶯鶯,哪怕崔老夫人的話都敢駁,豈能好收服。 雖然桃朔白是大桃木化身,但一身濃重的陽氣,怎會沒有體溫?除了在凡人眼里像個不食人間煙火的仙人,各處都和常人一樣,有影子、有溫度、有呼吸,就是不吃飯也能不睡覺。 桃朔白不大習慣說謊,所以直接忽視杜確的話,只是覺得被人摸臉不大舒服,微微皺了皺眉,轉瞬就丟開了。 “杜將軍,紅娘這仇是一定得報?!?/br> 第10章 《西廂記》 若是旁人遇到這樣的事,杜確絕對不會多管閑事,但他與張生到底關系不同。二人同鄉,又是多年好友,哪怕如今漸行漸遠,到底還留有一份情誼在,怎能冷眼旁觀著張生命喪紅娘之手。再一個,張生如今是衛家女婿,若張生在河中府出了事,衛尚書一個遷怒,卡住了軍餉糧草,他這手底下十萬大軍立刻就要亂了軍心。 “張生這條命定要留下?!倍糯_的話也很直白,絲毫沒有畏懼桃朔白的能力,也沒顧慮紅娘是個厲鬼。杜確從頭一眼見到紅娘就不覺得害怕,更沒從桃朔白身上察覺危險,甚至還有閑心探究二人之間的關系。 桃朔白聞言皺眉,想到杜確與張生關系不同尋常,如此也是人之常情。 “那就各憑本事?!碧宜钒撞⒉皇莻€靠言語取勝的人,他信奉的是實力,強者為尊。 杜確一貫沒有表情的臉上忽而綻開一抹笑:“紅娘似乎很怕我?!?/br> 紅娘第一回 去將軍府報仇受挫,誰都沒疑心,可今晚一對面,杜確立刻察覺異樣。紅娘仇恨那般深,他又是張生八拜好友,紅娘竟忍著沒動手?明顯是顧慮重重。杜確雖不知一個厲鬼為何會忌憚自己,但這是好事,是籌碼,更可能是探知桃朔白底細的機會。 桃朔白則難掩驚訝,想不到杜確看似一介武夫,卻這般敏銳,莫怪短短十年能做到征西大將軍,成為統帥十萬兵馬的大元帥,果然有勇有謀,不同一般。 桃朔白一貫不喜歡節外生枝,常和鐘馗出差,習慣了鐘馗的直來直去、干凈利落,這回為了多賺幾個白鬼,已是破例了。無論如何,他都沒有和一個凡人過多往來的意思。 鐘馗曾再三告誡他,人心復雜難測,他又是外來者,獨善其身最好。 桃朔白站起身,直視杜確:“杜將軍維護張生,乃是人之常情,但紅娘復仇更是因果循環。世上冤魂何其多,偏生出了一個紅娘,合該張生應劫。既然杜將軍打定了主意,下回再見,各憑本事?!?/br> 即便再有顧慮,桃朔白從不怕事,更不認為一個杜確能是他的威脅。 “你可以隨便殺人?”杜確挑眉,雖不知桃朔白身份,可對方一身純凈氣質絲毫不像沾過血的人。 “我沒殺過人,也不殺人?!彼麣⒌亩际枪?,對于凡人,他有的是辦法,最不屑直接取人性命。 “那你要如何攔我?” “你不同?!碧宜钒自挍]說完,眼眸深沉。杜確和其他凡人不同,因為杜確的命數早就到了,是他意外救下的,哪怕再要了他的性命也對自身毫無損失。 杜確自然領會不到這一點,這簡簡單單三個字,卻擊的他心頭一蕩,說不出是一種怎樣的滋味,仿佛全身筋骨舒適,心中順暢。 待桃朔白離去,杜確返回了衙門。 張生與衛雪娥早就等候多時,見他回來急忙迎上去:“君實,紅娘走了?她、她還會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