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節
經過一番整頓,朝中局勢漸趨平穩。 蕭獨設立的拱衛司大大提升了我執政的效率,我的耳目爪牙自此遍及朝野,上下貫通,權力逐漸集聚于我一人之手。 此后三年,冕國欣欣向榮,太平盛世。 可這三年,西域卻是動蕩不安。 魑國內斗不休,三位王子互相爭鋒,王廷一分為三,把持大權的王后失勢,大戰一觸即發之際,卻是一位不具王儲資格的親王把控了朝政,登基為王,稱烏絕王。 這烏絕王人如其名,手段狠絕,一上臺便將大王子殺死,其他兩位王子則遠逐邊陲,明奉王后為太后,實則將其軟禁,穩住內部局勢后,便開始向外擴張,短短一年間,就吞并了周邊九個西域蠻族小國,一統西域的野心,昭然若揭。 若其一統西域,就不會只滿足屈居西域,勢必南下威脅冕國。 這三年間,我不曾準許冕魑二國互通商市,蕭獨死去的那一年,烏珠便自請回了魑國,僅靠我與烏伽的婚姻所維持的盟約如履薄冰,只要稍加破壞,就會分崩離析。 而這位烏絕王,也并不奉王后的主張行事。 我忙于與白辰推行選官新政,不愿在此時與魑國交惡,便命皇后烏伽送信給烏絕王,想以親家的名義邀他來做客。 但信被原封退回,一并退回的,還有我送去的黃金與美女。 而使者竟被殺死,尸身手中,握著一個信筒。信筒里,是一張地圖,在冕國的疆域上,赫然印著一個血指印。 這無異于一紙戰書。 我立刻命白延之嚴守北境,未出三日,果然,烏絕王舉兵南下,闖入邊關,與西北候白延之交戰于冀北,其勢如虎狼,用兵奇絕,麾下匯集九國精銳之士,竟打得未有敗績的白延之節節退敗,戰火從冀洲蔓延下來,一路進逼中原腹地。 北境大亂,人心惶惶,皆傳這烏絕王兇狠暴虐,是天降魔神,將要吞噬我大冕這輪太陽,從此黑夜無盡,天地無光。 作為皇帝,我不得不拖著一幅殘體,御駕親征。 第52章 交鋒 時隔九年, 我又坐在白象金輦上,以帝王的身份出征。 又是千日紅盛開的時節,滿城艷色,竟有些肅殺的意味。 城門徐徐打開,旭日的金輝散落周身, 令我一身紅色戎裝煥發出烈日的光華,我俯視著朝我俯首跪拜的萬千臣民, 感到無比榮耀, 縱使雙腿不能站立,亦無損我遠誅外敵的雄心。 我舉起手中的弓, 朝高懸于天的日冕放出一箭,萬人響應。 ——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聲如洪潮, 鋪天蓋地。 我一時有些恍惚,看見有個一身黑甲的身影跪拜在門前, 轉瞬便消失了, 門外是我的萬里江山,遼闊疆土,卻再無此人。 秋風凜冽,我高高揮起象鞭, 高呼一聲,朝城門之外行去。 軍情緊急, 敗報不斷,為防烏絕王渡過落日河,闖入中部腹地, 我緊急行軍,不出十日便抵達了落日河畔。烏絕尚未殺到,我率先進入河堤上的堡壘之中,指揮大軍在此扎營布陣。 這高有數十丈的河堤是腹地最重要的壁防,我不止得竭力將它守住,更要在這里扳回局勢,反守為攻。落日河水勢湍急,暗流洶涌,不好強渡,我在河堤上布下箭陣,又分一部分兵力渡河,埋伏在對岸,伺機從后方突襲,將魑軍逼入河中。 烏絕王來勢洶洶,成敗在此一戰,我萬不可掉以輕心。 這夜,我輾轉難眠。營帳并不保暖,雙膝舊傷所致的風濕發作起來,讓我疼痛難忍,饒是放了腳爐在毛毯里也不能緩解,想到大戰在即,我索性召了李修與白厲二人進來討論戰局。 才與二人說上幾句,便聽外頭傳來警報的號角。 “魑軍來了!” 白厲掀開營帳,我眺望對岸,見火光在山野間若隱若現,忙命人替我穿上盔甲,扶我到堡壘之上?;鸸鉂u漸蔓延四散,黑壓壓的蠻人大軍如蝗蟲一般襲來,卻在河岸百米開外停下,列成盾陣,似乎并不急于進攻。那軍陣之中有一巨大的刀輪戰車,上方坐著一高大人影,我猜,那就是烏絕王。 我吩咐道:“把鷹眼取來,朕要看看這烏絕要玩什么把戲?!?/br> 鷹眼被遞到手中,我瞇起眼透過鏡筒望去,只見烏絕一身狼皮大氅,身材精壯非凡,臉上掩著一張似妖似魔的黃金面具,他斜靠在車座上,正在撫摸足下一只雪狼的頭,給它飼食,那姿態慵懶又狂妄至極,全然不將對岸五萬大軍放在眼里。 我冷哼一聲,心道,粗野蠻人,膽敢挑釁。我揮了揮手,命人龍椅抬起來,使我能居高臨下的俯視他,烏絕亦抬起頭來,猙獰的黃金面具映著火光,像是在笑。滿含輕蔑與戲謔的笑。 我心下甚為不快,拔過身旁的冕幟,擲臂一揮。 震天動地的喊聲中,烏絕悠然站起身來,足下雪狼抖了抖毛隨他站起,仰天長嗥起來,霎時狼嗥四起,甚是駭人,烏絕一腳踏上車頭,戰車前頓時彈起一只巨大機弩,機弩上的三只箭矢足有人腿粗細,寒光畢露,對準了河堤上的堡壘。 我心中一驚,知曉要搶占先機,當下厲喝:“放箭!” 漫天箭雨裹朝魑族大軍撲去,但見他們立時舉盾擋之,倏地一下破風之聲,那三只巨箭迎面射來,正中堡壘頂部,尾部竟墜著三根奇粗的鎖鏈,儼然形成了一道索橋。 我抬眼一看,便見烏絕手持一把黑金長刀,跳上那雪狼穿越密密箭雨,直逼而來,一隊騎兵緊隨其后,沖到索橋之前,前赴后繼地持盾撲上,以身鋪橋,雪狼載著烏絕一躍而起,只如化作一道閃電穿云破霧,一下躍上了堡壘頂部。 無人料他會單槍匹馬地殺過來,猝不及防,轉瞬烏絕便逼到跟前,白厲將我從龍椅上一把抱起,急退幾步。 “放箭!”我抱緊白厲,高聲下令。 倏然數聲,萬箭齊發,將烏絕身影籠罩其中,但見刀光飛舞,斷箭四濺,他舉刀如持傘,似信步閑庭又步步緊逼。 這烏絕,是想直接擒了我這王,控制大軍。 他的身后,無數魑軍正在越過索橋,被箭擊落一批,便又補上一批,飛蝗一般氣勢洶洶,這道防線眼看便要被突破。 第53章 俘虜 但我無論如何也要將它保住。 白厲將我抱上象輦, 飛身而下,騎馬迎上烏絕,與我的左驍衛將軍左右夾擊他,我急退入身后軍陣之中,吹響號角, 命對岸伏兵行動,將魑軍逼入河中, 霎時, 對岸殺聲震天,倏然幾聲, 又是數道索箭扎入堤壁,雖有部分魑軍被逼入河中, 亦有無數爬上了索橋。蠻人身手的優勢在此刻全然顯現出來,饒是火矢竟也難以阻止他們, 這些蠻人好像不僅刀槍不入, 也不懼水火,掉進湍急的河水中還能一鼓作氣游到岸邊。 如果要正面交鋒,不知會是多么慘烈的一場惡仗。 不能讓他們過來。我見那索箭尖端穿透堤壁,便牢牢卡住, 數十人圍著又撬又鑿,亦紋絲不動, 知曉要么舍棄堤壁,要么容這些蠻人殺過來,正猶豫之際, 但見一藍衣人騎馬行來,正是越淵的二公子越夜,當初白辰舉薦了他,我又惜才,便將他留在朝中,委任了兵部侍郎一職,三年來他都盡忠職守,深得我心,此次出征,便命他擔任行軍司馬,為我出謀劃策。 越夜行至我跟前,舉臂揖拜,雙目炯炯:“皇上,臣有一良策,眼下情況緊急,來不及細說,請皇上容臣立刻行動!” “去,朕信你!” “是!” 越夜縱馬沖向河堤,指揮數人運來火油,我立時知曉了他要做什么,但見他一聲令下,幾桶火油齊齊傾倒向索橋,對岸低于河堤,索橋亦是自下而上,剎那之間,數道火龍自上而下竄向對岸,燒得索橋上的蠻人慘叫連連,紛紛落入河中,又將正在渡河的蠻人砸死大片,轉瞬燒成一片火海。 我撫掌而笑,對下方的白辰道:“辰卿,畫下來沒有?回去朕要重重賞他?!?/br> “皇上請看?!卑壮窖銎痤^,將手中畫卷展開。 那漫天火海之景,一剎躍入眼簾,畫中不止有臨堤而立的越夜,還有正與白厲和樓滄交鋒的烏絕,他在火光中廝殺的身影,不知怎么竟讓我心頭一悸,一如當年看著蕭獨赴死。 我朝烏絕望去,見他且戰且勇,樓滄和白厲雖左右夾擊,亦有不敵之勢,獨余那堡壘上一根索橋未著火,但數百魑軍卻已過橋,守住了堡壘容后來者跟上,其中一人跳下堡壘,手中寒光一閃,徑直朝白厲襲去,馬頭齊頸而斷,白厲摔下馬去,就地一滾,立時與那飛身撲來之人廝殺起來。 我舉起鷹眼看去,見那人手持一柄圓月彎刀,刀法出神入化,與白厲精湛優美的飛雪劍法不相上下,甚至略遜一籌。 雖看不清那人面目,我卻已看出了此人是誰。 他竟僥幸活了下來,想必因為主子的死,恨極了我罷。 但見他刀法凌厲至極,如鷹擊長空,將白厲逼得劍勢不穩,步法亦有些紊亂,漸落下風之際,又見烏絕踩著狼背縱身躍起,旋身一刀,便將樓滄手中長槍斬成兩截,擊落下馬,我心中大驚,攥緊了手中象鞭,當下命越夜與蕭默前去迎擊烏絕,同時邊換陣法,將侵入河堤的魑軍團團包圍。 為振士氣,我擲臂高呼: “殺!決不可容蠻人踏入我冕國腹地!殺敵一百者,賞黃金百兩,殺敵一千者,封官加爵!” 包圍圈寸寸縮小,無數長矛朝河堤處的魑人步步逼近。 幾百魑人對上五萬大軍,無異螳臂當車。我瞇起雙眼,想看那包圍圈中以一敵百的烏絕到底能撐到什么時候,卻聽后方傳來一陣sao亂,慘叫連連,我回頭望去,竟見身后密林深處竟竄出數百只雪狼,朝疏于防守的軍陣后方沖來。 戰馬紛紛受驚趵蹄,四散奔逃,瞬息之間,緊密如墻的軍陣便已潰出一個巨大缺口,數十只雪狼徑直朝我包抄過來。 “皇上小心!” “快!扶朕下去!” 我話音未落,身下白象揚起長鼻,嘶鳴一聲,突然橫沖直撞起來。前方騎兵猝不及防,或被撞得摔飛出去,或被碾在巨足之下,一時間軍陣大亂,血rou飛濺。 我抓緊韁繩,厲喝不止,亦制止不了這堪比小山的戰象,數只雪狼在身后窮追不舍,我揮舞象鞭左右驅趕,這三年我勤練臂力,鞭勢又準又狠,將幾只雪狼打得頭骨迸裂,滾進象足之下,眼看象就要撞進包圍圈中,我瞅準時機便想往下跳,但聽背后風聲乍起,一聲厲嗥從背后傳來,嚇得我肝膽欲裂,回過頭去,便見一只爐鼎大小的狼頭朝著我的臉,獠牙距我的脖子近在咫尺,腥熱的呼吸如獵獵狂風灌進我的衣領。 我癱軟在車榻上,一瞬只覺自己死期將至,腦中一片空白,瞪大了雙眼,雪狼低下頭來,一對碧綠的狼瞳盯住了我。 它看著我的眼神,竟像極了蕭獨。 這一定是錯覺,我臨死前想起他而產生的錯覺。 我閉上雙眼,只求它一口咬斷我的咽喉,別讓我的死相太過難看,卻覺它在我的頸間嗅了一圈,獠牙貼著我的頰邊滑過,伸出舌頭舔了舔我覆蓋著盔甲的胸膛,似覺得不好下口,巨大的狼爪便按了上來,一下便刨開了我的一片胸甲。 它是想活吃了我。 我咬牙等待著開膛破肚的劇痛,卻覺衣衫被撕扯開來,頸子上一松,那顆被我隨身帶著的貓眼石扳指滾到了一邊。 我睜開眼,伸手將它攥在手里,一眼便見那狼盯著我的手看,我心念一閃,想它也許是被這顆東西所吸引,便提起系著扳指的繩子,在它眼前晃了一晃,用逗小犬的方法逗它。 “起來,你起來,我就把這給你,否則我就把它扔了!” 說罷,我作勢要扔,但聽狼瞳兇光畢露,嗚嗚嘶鳴,發起怒來,頓覺不妙,我揚手虛晃一下,拔出腰間佩劍,卻見它猛然張嘴,繼而腰間一緊,被巨大的狼嘴攔腰一口咬住。 利齒穿透我的盔甲,我滿以為自己死到臨頭,可身子一輕,我驚愕睜眼,眼前天旋地轉,耳畔風聲獵獵,這雪狼竟叼著我狂奔起來,繼而騰空躍起,跳到那堡壘之上。 狼嘴一松,我頭頂掠過一道勁風,頭盔掉了下來,一把大刀橫在我咽喉處。我抬頭看去,眼前是一個年輕的蠻族將領,一對碧眸閃閃發亮,只是瞳色比蕭獨要淺些,耳墜金環,應也是魑國的王室成員。他低頭看著我,饒有興味的笑了:“撤軍!否則我殺了你們的皇帝,扔去喂狼!” 冷汗從額上淌下,我揮了揮手:“撤!” 兵戈之聲戛然而止,包圍圈四散開來,露出滿地尸骸血rou。 烏絕一刀砍去樓滄的頭,收刀入鞘,抓起他無頭的尸首便扔給身后的狼群,霎時樓滄便被撕扯成數片,分食殆盡。 我目睹這血腥的一幕,背脊發涼。 樓滄是軍中的主將之一,這么干會摧毀軍心。 “皇上!” 但聽一聲厲呼,只見白厲被烏沙押著走上堡壘,衣不蔽體,修長的身軀遍布刀痕,狼狽不堪,被烏沙一只手捉著下巴,一只手摟著腰,滿臉屈辱之色地看著我,雙目赤紅。 “王,別將他喂狼,我要他?!睘跎承χ?,一臉勝者的得意。 烏絕躍上堡壘,他渾身浴血,連黃金面具亦被染紅了半邊,真猶如傳說中的地底魔神,身上散發著凜冽而邪性的煞氣。 當他站在我的面前時,我才明白為何他會令人聞風喪膽。 刀尖挑起我的下巴,輕辱的意味不言而喻。 “舅舅,沒想到這冕國的皇帝長得這么美,果然名不虛傳?!蹦墙瓠h小子湊過來,撞了他一下,賤兮兮的笑著,“我不要美女了,就把他賞我做寵奴罷?” 烏絕默然未答,一肘將他猛地頂開,又伸手將我從地上一把拎起,扔到狼背之上綁好,一夾狼腹,徑直帶著我沖向索橋。索橋搖搖晃晃,我頭朝下,無力的雙腳在空中晃蕩,頭暈目眩,等到達對岸時,已幾欲吐了出來,干嘔不止。 “烏絕!你,你放朕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