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節
董慈邊說邊想掙扎著下去,趙政腳步微微一頓,便也松了手任由她下去了,董慈不自覺舒了口氣,她也不知道自己在慌什么,但這樣腳踩在地上,她心里就踏實了許多。 興平原本是遠遠墜在后頭,見是這么個情形忙幾步追上來,朝兩人稟報道,“公子姑娘,董鼐他們一家一直等著呢,秦鳴王青他們正在書房陪著,要不要老奴先去把人打發了?” 趙政未言語喜怒不辨,興平一個過來人,不用想都知道兩人是怎么回事,一個年慕少艾情難自禁,一個懵懂未知未開心竅,越界了真把人嚇著了只怕要適得其反。 興平忙拉了董慈的衣袖,笑笑道,“姑娘您今日可算是讓老奴開了眼界了,李大人說會請奏王上,介時與鄭國大人一同去關中做實地考量,公子也同意了,鄭大人高興成那樣,今日想必是收獲頗豐,這見面倒真是見對了?!?/br> 董慈聞言有了點精神,摸了摸懷里的小本子,點點頭道,“那當然了,興平你等著看,用不了七八年的時間,關中之地必定要沃野千里,變成如蜀地一般的天府糧倉……” 興平舒了一口氣,忙接著問道,“那那邊有什么好玩好吃的么?” 董慈聞言倒是想起來了,哈哈笑了兩聲道,“還真有,興平到時候我可以帶你去涇水游玩,涇以渭濁,涇水渭水一清一濁,同流卻不合污,乃是天下一大奇觀,等水渠修好以后,咱們也定要去見識一下!” 興平面上樂呵呵的點頭應下,心里卻愁得苦水都冒出來了,傻姑娘你何時才會想得起來,你該帶的人是前面走著、被你無意中潑了盆冷水正放寒氣的你未來的夫君大人。 興平心路歷程很長,不過好在是險險將不妙的苗頭給糊弄過去了,說話間幾人已經到了書房的院子外面,董慈猶豫了一下,還是沒跟進去,自己回臥房收拾東西去了。 被自己看上的女人無意識的拒絕和排斥,哪怕只是因為她年紀小還不開竅,趙政的心情也一樣好不起來。 他有的是辦法讓她俯首帖耳,但又怎么抵得上她心甘情愿,他要她心甘情愿,為此他可以再耐心等一等,等她再長大一些,左右沒什么關礙,等一等也無妨。 趙政進了書房,徑直在上首坐了下來,秦鳴王青等人紛紛行禮,董鼐也上前朝趙政行了君臣之禮,講明了來意之后,見趙政并沒有開口放人的意思,失望之余又有些憤慨不解,急得眼睛都紅了,跪下行禮道,“太子相救小女,并將小女帶回了咸陽城,讓小臣一家人得以相見,小臣感激不盡……還請太子開恩,準許小女回家與親人團聚……小臣縱是人微才疏,也知感恩戴德,日后我董家愿為太子赴湯蹈火,萬死不辭以抱太子大恩……” 趙政不發話,董鼐不住在地上磕頭,虎目通紅,神色間隱隱有了乞求之色,“小臣愿以百位上等奴隸與太子相換……還請太子開恩……” 百位上等奴隸不算小數目,以董鼐的俸祿來說傾家蕩產也不為過,只是在場的沒有一個人覺得這買賣劃算了,王青王松楊越等人幾乎是同聲反對,“不可能!” 興平也聽得皺眉,心里百般不愿董鼐這么說,這怎么能當買賣來做,再者主子要那么多人做什么,董姑娘是主子的心尖子,別說一百個,再來一萬個,那也是能比的么? 趙政開口道,“人可以領回去,不過需得待她十五及笄之后,她有要務在身,你們無需掛心,她想見你們,自然會見你們?!?/br> 趙政說完便起身回了臥房,未再理會董鼐了,興平在后頭善后,把人打發走了,這才又跟了回去。 趙政回來的時候董慈正收拾包裹,零零碎碎的東西鋪滿了一案幾,擺都擺不下,有興平送的,岱山送的,還有王松楊越他們給她玩的,成蟜還給了她兩塊琉璃珠,最多的是便宜哥哥給的,每一樣她都很喜歡。 光是秦真給的就是一大包,都帶走是不可能了,理來理去她也不知道帶哪一樣,最后索性先將自己抄錄的那些比較重要的文簡裝起來包好,顛了顛覺得已經夠重了,就將這些零零碎碎的小東西全部裝回箱子里,交給興平笑道,“興平你幫我收著點……帶著這些四處奔波有點不太現實……” 董慈說著唔了一聲,接著道,“要是你們要搬到別的宮殿去住,不好拿的話……直接扔了也可以的?!倍缺臼窍虢唤o秦真,后來想想又算了,趙政統一天下之前的這十幾年,她有點不想再回來了,秦真看見她的東西,難免又要心生掛礙。 興平知道她會走,但沒想過她會說走就走,哎了一聲接過箱子來,也說不出什么,只眼眶紅了拿著東西仔細收好了,讓董慈早點休息,自己抹了兩把眼淚,出門去了。 董慈自是看見了老叔難過的模樣,心里又是悶痛又是急躁,她畢竟是人不是機器,哪里能真的無動于衷,她這種身份其實也不適合在同一個地方呆太久,呆得久了,難免就會認識一些人,認識的久了,感情也就深了,就連韓非李冰也一樣,她忍不住要關心李冰的身體,看見他精神奕奕能吃能喝的就很高興,老人家當真倒在她面前,她能做得到無動于衷袖手旁觀么? 她此去臨淄常住,守在韓非身邊,若還是如此次這般不知收斂,等幾年以后韓非面臨生死之劫,她救還是不救? 董慈將自己有些重量的寶貝竹簡擱在了榻頭上,拿出一卷來靜心讀了一遍,心里這才安定些。 董慈將竹簡仔細裝好了放回去,知道自己該睡覺了,便在小榻上躺了下來。 說躺那也是真躺,董慈哪里能睡著,她聽見珠云伺候趙政去洗漱了,不一會兒又聽見珠云吹滅了燭火,關了門出去了,也聽見趙政去了榻上,先前還有些動靜,不一會兒房間里安靜極了,只能若隱若現地聽見趙政的呼吸聲。 董慈仔細聽著動靜,等趙政睡著了,這才睜開了眼睛,恍恍惚惚想著方才的事,她和趙政有種過分的親昵,這似乎也沒什么不對,因為和她相處時間最多的,也恰恰是趙政。 仔細想想短短幾個月的時間,她對他的態度和感情不知道什么時候就不一樣了。 似乎那種對偶像對偉人的畏懼和距離感漸漸沒有了。 擱在四年前,她敢跟趙政生氣么?她會跟趙政提要求么? 以前她被李南子打得吐血的時候都沒向趙政求救過,上次從六英宮出來,見了他頭一個反應就想撲過去大哭大鬧,放在以前她會這樣么? 近之則不遜,近之則不遜,再這么頭腦不清醒放任自流地親近下去,她遲早要害死自己。 趙小政趙小政…… 董慈忍不住睜開了眼睛,輕輕偏頭朝榻那邊看了一眼,黑暗之中她什么也看不見。 他起得向來都早,又忙,明日就算能見也不定能好好告別,董慈心說等會兒她就看一眼罷,這半個月來她心里堵著氣,都沒仔細觀察過陛下究竟變成什么樣了,看一眼少一眼,這可是十幾年都見不著了,她就看一眼,省得以后后悔莫及。 董慈一動不動耐心的等到月上中天,這才輕手輕腳的從小榻上爬起來,光著腳小心翼翼的走到趙政榻前的地上輕輕坐了下來。 趙政其實一直都未睡著,董慈過來的時候他也還醒著,只是沒睜眼還如睡熟了一般罷了,他倒是想看看她想干什么。 只是小奴隸似乎什么也沒干,就安安靜靜在榻前坐了一小會兒,連碰也沒碰他,似乎就打算起身了。 趙政微微瞇著眼睛看去,月光里董慈一張精致的小臉上都是淚痕,水汽濛濛的眼里滿滿都是又深又濃的感情,趙政心里狠狠一痛,費了些力氣才克制住想將她摟來懷里的沖動。 她只是難過,并沒有說要留下。 趙政平了平呼吸,冷靜的想,她鐵石心腸得眼里只有她的竹簡,又怎么可能因為舍不得他,就放棄她的宏圖大業了。 讓她傷心一下也好,免得出去轉頭就忘了他,趙政徹底閉上了眼睛,任由董慈回去了,心說看來往后要對她更好才是,現在這點力度,似乎還差遠了。 作者有話要說: 感謝一直陪伴的親們,感謝,晚上會更,但是很晚,明早來看,別等我喔,不見不散~ 第47章 房間里安靜無聊 董慈情緒低落, 再躺回去的時候也睡不著,昏昏沉沉強迫自己睡過去了,又陷進夢里,半夢半醒的, 知道自己正在做夢, 掙扎了又醒不過來。 里面吵吵嚷嚷的紛亂繁雜,有興平, 有秦真王松他們, 也有趙小政。 夢見興平秦真質問她, 既然知道趙政在犯錯,為什么不提醒他, 夢見趙政質問她, 既然知道他的生死之劫,為什么不救他。 趙姬罵她冷血惡毒不是人, 罵她是個騙子,罵她是鐵石心腸的怪物,詛咒她永遠也完不成任務, 詛咒她只能永遠留在戰國, 詛咒她永遠回不去…… 董慈掙扎著醒過來,閉上眼睛接著又是同樣反復的噩夢,天亮之前短短一個時辰的光景, 她仿佛睡了幾千前一樣,腦袋木木的疲憊之極,被人叫醒以后好一會兒了腦子里還一片空白, 木訥遲鈍,分不清究竟是夢境還是現實。 董慈呆呆看著趙政,失魂落魄的。 趙政把董慈從被子里拎了出來,見她跟掉了魂似的醒不過神來,不由失笑道,“我倒不知你對我這般上心,好得連夢里面都是我了,趙政趙政不停的叫,說說看都夢見些什么了?” 董慈心說她對他一點都不好,陌生人遇到摔倒的人,都知道伸手扶一把,她卻一直只打算作壁上觀。 她若是當真對他好,現在就會告訴他,生不帶來死不帶去,皇陵這種東西差不多就行了,不需要才十三歲起就開始修,就算想修也別花那么多人力物力,這些東西除了會消耗國庫、遭人惦記挖墳以外,實際上并沒有多大作用,人死了就死了,大肆修建這些沒用的東西,只會讓自己背上千古罵名。 她若是當真對他好,當時就把嫪毐弄死了,還擔心什么會不會改變歷史。 原先不是一直很自如平靜的么,現在怎么一切都變了。 董慈晃了晃腦袋,心說她入戲太深走火入魔,本就是自找苦吃。 董慈渾渾噩噩地洗漱好,背了自己的包袱,這就打算走了。 興平準備了行禮馬車和護衛,被董慈拒絕了,這些東西需要的時候再酌情購置,一路帶著其實并不怎么方便,偶爾遇到她要去深山老林的,車馬就成了累贅,她還得費心費力的找地方安置它。 興平雖是活了小半輩子,卻沒經歷過什么生死離別,以往也沒想過會送什么人,獨獨貼心準備了這一回,董慈卻這也搖頭,那也搖頭的拒絕了,吃穿用度什么都不肯帶,拿的銀錢也不多,跟出去逃荒的流民也沒什么分別,這么小點年紀,在外面沒個人在身邊照顧打點,走到哪里都是要吃苦頭的。 興平心里憋得慌,到底是沒忍住又紅了眼眶,不住朝趙政看去,希望自家主子能勸兩句。 睡一覺起來董慈已經平靜很多了,見興平這樣,便開口勸道,“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br> 魚吐吐沫互相潤濕相親相愛看似很好,卻比不上各自在各自的江河湖海里暢游自在。 真的,各自有各自的軌跡,相安無事安平喜樂,認不認識在不在一起有什么干系。 董慈說得語重心長,似是有感而發,興平聽得笑出聲來,哭笑不得道,“姑娘您真是成癡了,這時候還惦記著莊子他老人家的心得體會,老奴是比不過您了,可老奴也有一顆向學的心,姑娘您在外面好好的,游學夠了就回來,老奴還等著您教我眾家所長呢?!?/br> 董慈心說二十五年以后興平也才四十幾歲,可歷史記載上并沒有興平這個人,趙高出現了,并且成了秦始皇身邊的近臣宦官,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興平是什么下落…… 董慈想了想,還是忍不住囑咐了兩句,“興平你好好保重……好好學習?!?/br> 興平鄭重的點頭應下,董慈朝趙政行了禮,背著自己的小包袱就出宮了。 她知道趙政定會派人跟著她,不過想跟就跟罷,時間能沖淡一切,等她再回咸陽城來,只怕趙小政已經把她忘得一干二凈了。 異人的卒期也就這一兩個月的事,秦王政繼位,往后他就是一國之君,事情多著呢,趙政除了要謀劃一統天下的大計,跟呂不韋跟朝臣們斗智斗勇,還得忙著修他的宮殿修他的皇陵,哪里還有空閑搭理她。 她也有自己的事情要做,時間沖淡了感情,一切也都走上正軌了。 想著以后的事情,董慈心情舒緩了些,她也沒耽擱,上次秦鳴接她來咸陽的路線她都還記著,熟門熟路的出了咸陽城,一路往臨淄奔去了。 董慈走得爽快干脆,興平這里卻忙了個半死,光是打發來找董姑娘的人都花了兩天時間,里面還有兩個和岱山差不多的,非得要死追著他問人去了哪里,大有一知道消息立馬便卷了鋪蓋跟過去的架勢,興平苦口婆心勸了還鬧騰,最后把太子的命令搬出來,幾人這才消停了些。 董姑娘家人這邊是瞞不住,董鼐知道小女兒被派去了臨淄,憂心忡忡地擔心這擔心那,想了半天想出個餿主意,讓自己的兒子董毅也立刻啟程去臨淄,說是她一個小女孩在外面讓人不放心,再弄丟了怎么辦,興平勸了兩句勸不動,也就由得他去了。 呂不韋得了消息親自來詢問了兩句,順道與趙政在書房談論了一整天的政務,趙政留呂不韋用了晚食,等人走了這才喚了謀臣來議事。 今日與呂不韋說的都是朝堂政事,幾個時辰下來,趙政知道自己低估了對手的實力,對呂不韋這個人,他似乎得重新估量估量。 秦鳴王青王松楊越等人都在,行過禮后便立在下首,等著主子吩咐。 趙政思量道,“呂相國并不贊成父王東進伐魏?!壁w政手里消息多,也更了解各國的內情局勢,自是知道秦國此刻并不適宜大舉發起攻伐戰事,這股阻止秦國東進的阻礙來自于其他六國。 蒙驁將軍前幾日領軍攻趙,一鼓作氣勢如破竹拿下趙國三十七座城池,如此強悍霸道的攻勢,怎能不引起其他六國的警惕和恐慌,秦軍此刻連氣也不喘地直接揮師南下攻魏,這六國豈會坐以待斃,幾國合縱抗秦只是時間問題,早晚的事。 王松點頭回稟道,“屬下也贊同呂相國的說法,此時正該停下征伐,獎勵耕作,休養生息才是?!?/br> 趙政亦是點頭,朝王松問,“先生以為呂不韋此人如何?” 王松聞言著實沉吟了一番,正想著如何措辭。 興平給幾人添上茶水,見書房里沒人開口說話,忍不住開口插了一句嘴,“以前姑娘提過一句,說呂相國此人目光長遠,抱負不凡,對國事對友人都頗為忠信,手段果敢厲害,眼光獨到而且是個很有意思的人,姑娘讓老奴跳出陣營的限制,別用敵對的目光來看呂相國,說能在相國身上學到很多東西?!?/br> 興平話一說完,王松便撫掌笑道,“正是此言,有理有理,屬下瞅著姑娘的眼光也不差,相國若是知道自己有這么個小知己,只怕要樂得哈哈大笑了!” 楊越等人也紛紛頷首,“咱們與呂相國談不上敵不敵對,此人倒與旁的商人有些不同,臣等以為可結交一二?!?/br> 趙政心里有了底,便朝秦鳴吩咐道,“查一查呂不韋的事,他若是做了什么文章,有了什么見地,也一并想辦法謄抄了送過來?!?/br> 秦鳴點頭應下,又將蒙驁攻魏的戰事消息悉數稟報完了,這才與王青一同領命而去。 王松等人也起身行禮要退下,趙政吩咐道,“父王身體不虞,臥榻不起,宮中恐生變故,進來無事你們便不用進宮,各自宮外待命就是?!?/br> 王松等人相互看了看,都明白主子的話是什么意思,皆是神色凝重地應下了。 興平傳了飯食,趙政獨自用了,興平看在眼里,忍不住小聲道,“姑娘在的時候雖然也不愛玩鬧,但月泉宮里就是有人氣許多,現在走了就冷清了不少?!?/br> 趙政看了眼自己的貼身近侍,不緊不慢吃了飯,這才心不在焉地道,“你時時把她掛在嘴邊做什么,你這么掛念她,她也未必會念著你的好,我若是沒猜錯,三年五年,十年八年,她是不會想回來了?!?/br> 興平聞言吃驚地看向正慢條斯理用飯的自家主子,有些不相信,“那公子您舍得,姑娘這才走了一日,老奴便盼著她回來了?!?/br> 趙政笑了笑并未搭話,凈了手起身回臥房,興平忙也跟了出去,他不敢追問,只是他是真的想不通,周游列國的士子們還奔走天下呢,也沒聽說誰十年八年不回家的…… 而且十年后姑娘都幾歲了,主子說了玩的罷? 興平伺候趙政洗漱過,吹了燭火回了自己的房間,趙政也按時歇息了。 夜涼如洗更深露重,房間里多個人和少個人,多少還是有些區別的。 趙政單手枕在腦后,揉了揉有些發脹的額頭,躺了一會兒沒睡著,覺得房間里有點安靜無聊,眼睛閉上了又睜開,睜著眼睛看了屋頂好一會兒,反手在竹枕下面摸出了根絲線,線端上墜著兩顆的小乳牙在月光里瓷白瓷白的,趙政手指勾著絲線任憑兩顆小東西在眼前晃來晃去,心不在焉地想,她要去外面玩可以,不過玩多久,什么時候回來可由不得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