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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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日楚瀚潛入宮中,短暫探望太子后,忽然心中一動,信步來到百里緞的宮外。他已有許久沒有見到她了,自從汪直成立西廠以來,楚瀚幾乎日日夜夜都在替汪直陷害無辜,拷打罪犯,甚少進宮。泓兒已正位東宮,又有太后保護,連萬貴妃都不敢妄動,因此他再未擔心百里緞會出手加害太子。 他來到百里緞的屋外,見到百里緞正躺在軟榻上歇息。百里緞聽見他來了,顯然知道,卻沒有出聲。兩人一里一外,默然傾聽著彼此的呼吸,忽然都想起了大越國明媚的風光,秀麗的山水,碧綠的稻田,一時神游天外,忍不住同時嘆了一口氣。 楚瀚聽見自己的嘆息竟和她的如此相似,心頭升起一股難言的傷感,正要離去,百里緞忽然對身邊的宮女道:“我要一個人靜靜,你們都退去,關上了門?!迸e起手,向窗外做了個手勢。楚瀚會意,等宮女離去后,便從窗戶跳入屋中,來到百里緞的榻前。 楚瀚見百里緞臉色蒼白,若有病容,低聲問道:“你還好嗎?”百里緞笑了笑,說道:“我很好?!鄙焓置蚨歉?,說道,“再好也沒有了?!?/br> 楚瀚見狀一驚,頓時明白,百里緞有了身孕!他腦中一片混亂,坐下身來,第一句話便問:“保得住嗎?” 百里緞微微搖頭,說道:“主子原本便希望我受孕,生下來的孩子假作是她生的,爭取太子之位。但是如今情況轉變,紀淑妃的兒子當上了太子,主子的勢力又不如從前,她反而怪我搶走了萬歲爺的寵愛,這孩子想必保之不住?!?/br> 她說這話時一派淡然鎮定,似乎毫不在乎腹中胎兒的死活。楚瀚暗嘆一聲,當初紀淑妃懷胎生子,數次被萬貴妃派人相害,可說極度幸運,才成功將孩子生下來。當年曾被萬貴妃派去殺嬰的百里緞,如今竟處于同樣的境地,豈不諷刺?他低聲道:“當年我盡力保護過紀娘娘,今日我也會一般盡力保護你?!?/br> 百里緞聽了,似乎有些出乎意料之外,望向楚瀚,說道:“你這是什么意思?你認為我該將孩子生下來?”楚瀚道:“這個自然?!?/br> 百里緞搖頭道:“生下來又如何?這孩子又當不上太子,最多就是個皇子,又能如何?”楚瀚道:“總比枉死要好些?!?/br> 百里緞忽然凝視著他,說道:“我倒很想知道,你跟紀淑妃無親無故,當初為何盡力保護她和那孩子?你當時自然無法料想得到,那孩子會有今日吧?” 楚瀚搖了搖頭,說道:“我和紀淑妃,當初確實是無親無故,我也從未想過那孩子有一日竟能當上太子?!彼q疑一陣,知道即使自己不說出來,百里緞也能猜知大半,便說出了實情,“后來我才發現,我和紀淑妃都是從大藤峽來的瑤族俘虜。她其實是……其實是我的親娘?!?/br> 百里緞緩緩點頭,說道:“果然如此,我早已猜到了。那么汪直便是你的父親了,是嗎?”楚瀚默然不答,轉過頭去。 百里緞道:“你會聽從汪直的話,除了為保住太子而不擇手段,自然還有別的原因,因此我老早懷疑你和他的關系頗不尋常。我觀察你這陣子的作為,跟往年大不相同了。我一直以為你是個心地太過善良的傻子,從未想到你也能如此殘酷,如此狠心,現在我終于明白了。汪直這人太過囂張,但確實很有本事,萬歲爺百般信任他,連主子都對他頗為忌憚,你跟他是跟對了人?!?/br> 楚瀚最不愿意去談汪直和西廠的事情,轉開話題,說道:“你想昭德會對你下手嗎?”百里緞滿不在乎地道:“那是遲早的事。我也并不想要這個孩子。這原本是她一手安排的戲碼,她愿意如何演下去,我哪里管得著?” 楚瀚不禁搖頭,說道:“你為何要受她掌控?就算她對你有恩,憑你的本事,也不必事事順從那老婆娘的指使!” 百里緞聽了,忽然哈哈大笑起來,伸手指著他道:“楚瀚,你聽聽自己的言語。那你又為何要受汪直鉗制?就算汪直對你有恩,憑你的本事,也不必事事聽從那jian賊的指使!” 楚瀚語塞,過了一會兒,才道:“我是為了保護太子,才不得不這么做?!?/br> 百里緞搖搖頭,嘴角露出微笑,伸出手來,說道:“楚瀚,你我真是太相像了。我們都思念那段在靛海和大越國的時光,那時我們無牽無掛,無負無累,即使身體歷盡艱辛,心靈卻多么自在!你還記得我在靛海中問過你的話嗎?” 楚瀚沒想到她會陡然提起這件事。不知為何,她當年提出的那個問題,近日不時浮現縈繞在他的腦際,他不由自主地伸出手,握住了她的手,低聲道:“我記得了。我曾說過,我跟你約定,如果有朝一日,你不做錦衣衛了,我也不做宦官了,那么我便娶你為妻?!?/br> 百里緞臉上露出滿足的笑容,眼中卻淚光浮現,說道:“你說世事是否古怪?我早就不做錦衣衛了,你卻成了錦衣衛;你已不是宦官,我卻成了皇帝的選侍。我們的位置對調了,當年的約定卻始終沒有實現?!?/br> 楚瀚低下頭,眼淚不知為何涌上眼眶。他緊緊握住百里緞的手,低聲道:“姊姊,總有一日,我們要一起離開這兒,回到當初我們立下約定的地方?!?/br> 百里緞閉上眼睛,淚珠也滾了出來,輕聲道:“太遲啦?!背珦u頭道:“不遲。你相信我,我一定會盡心保護你??傆幸蝗?,我們一定能一起離開這兒?!奔词顾谥羞@么說,心里卻一點也不相信自己的話。 百里緞望著他,伸出手輕撫他的臉頰,微笑道:“你仍舊太過老實,連謊都說不好??烊グ??!?/br> 楚瀚離開皇宮之后,心中激蕩不已,他從未想到自己和百里緞還能再次心意相通,互道情衷。但是或許百里緞是對的,一切都已經太遲了。百里緞曾經兩度向他示意,一次是在大越行軍途中的難眠之夜,黎灝的軍營之外;一次是回到京城后,百里緞來到他在磚塔胡同的小院,問他是小皇子比較重要,還是她比較重要,而他兩次都未曾明白,未曾回應。如今百里緞身懷六甲,他才在寢宮之中第一次握住她的手,立下一同回去大越的誓約。然而連他自己都無法欺騙自己:一切確實都已經太遲了。 過了半個月,這晚汪直十萬火急地將楚瀚叫來,關上門窗,厲聲問道:“李選侍跟你是什么關系?” 楚瀚一呆,說道:“李選侍?她跟我沒什么關系?!?/br> 汪直將一張紙扔在他面前,楚瀚飛快地讀了,登時臉色大變。那紙上是李選侍的“供辭”,指稱錦衣衛汪一貴就是當年在御用監任職的宦官楚瀚,并說他入宮時并未凈身,穢亂宮廷,曾與李選侍私通。更可怖的是,供辭指楚瀚曾與紀淑妃有染,因此皇太子并非皇帝的龍種。 楚瀚全身冰涼,雙手顫抖,說道:“這是……這是……從哪里來的?” 汪直臉色鐵青,說道:“你說你跟她沒有什么關系,那她怎會知道這么多事情?” 楚瀚低下頭,不敢相信百里緞竟會如此對付自己。這是出于萬貴妃的指使,還是出于她的報復?問道:“她現在何處?” 汪直道:“在東廠的廠獄里。據說昭德發現她行止不端,立即將她逮捕,下獄拷問,這供辭就是我們在東廠的眼線緊急捎來的?!背珕柕溃骸八炑毫藛??”汪直搖頭道:“還沒有,但那也是指日之間的事。事情一鬧大,你我都要丟命!你立即給我躲起來,不準露面。這事讓我來處理?!?/br> 楚瀚心中又驚又急,說道:“這一定不是她的意思,定是出于昭德的指使。昭德恨她奪寵懷胎,又想借此扳倒你,因此逼她誣告我?!?/br> 汪直嘿然道:“問題是供辭中有真有假,難以分辨。你沒凈身是事實,跟紀淑妃有染自然是假。至于你是否跟這李選侍私通,你自己說吧!” 楚瀚堅決搖頭,說道:“自然是假。我確實識得她,她在錦衣衛任職時,曾多次想殺我,甚至追殺我追出京城,一直到了南方。但我從未跟她有過什么……什么瓜葛?!闭f到這兒,連自己都有些不敢相信,兩人孤身同行千里,在靛海、大越共處數月,竟然始終沒有逾禮,也是奇事一件。 汪直道:“無論如何,這女人非得除掉不可,不然后患無窮?!背_口欲言,汪直已喝道:“不要再多說了!你給我捅出這么個大簍子,快快給我躲起來是正經!不然我立即將你逮捕下獄,讓你嘗嘗廠獄的滋味!” 楚瀚也知道情勢嚴重,只能垂首答應,立即躲藏到尹獨行家中,隱匿不出,靜觀變化。 萬貴妃這一招極狠,汪直被打得措手不及,楚瀚若非躲得快,差點就要被捕下獄。一個多月過去了,尹獨行不時替楚瀚捎來外邊的消息,告知百里緞日夜在東廠遭受拷打,卻死也不肯簽押供詞。楚瀚心如刀割,度日如年,卻知道自己什么也不能做。幾次他想悄悄溜出去,潛入東廠救出百里緞,但都被尹獨行勸止了,說道:“這是關乎小皇子身世的大案,你切切不能妄自出手劫獄,更加不能露面!” 一個月后,汪直才傳話給楚瀚,讓他從藏身處出來,說道:“那小賤人口硬得很,被拷打得不成人形了,腹中的胎兒也早流掉了,仍舊不肯誣告你。我想她自己也清楚,若是承認與你通jian,她還想活命嗎?招也死,不招也死。事情就掛在那兒,一時之間你也不會受到牽連,趕緊出來替我辦事吧?!?/br> 汪直雖讓楚瀚出來,但他知道事情仍未平息,需得盡早解決,便親自去跟東廠指揮使尚銘打交道,花了五百兩銀子,謊稱皇帝密旨,將李選侍移送西廠審問。 尚銘知道汪直跟皇帝關系甚好,不敢拒絕,又擔心無法向萬貴妃交代,便親自押了百里緞來到西廠。汪直為了顯示自己辦事認真,對楚瀚道:“這犯人jian險狡詐,萬歲爺吩咐了,定要狠狠拷打逼供。你下手重些,犯人一定會招的?!?/br> 楚瀚跟在汪直身后,直到此時才見到淪為階下囚的百里緞。汪直說她已被拷打得不成人形,絕非夸大其詞。但見百里緞衣衫破爛,頭發散亂,滿面血污,睜著空洞的雙眼望向屋頂,唯有眼神中那抹冷酷堅毅未曾改變。她身上傷痕累累,一雙腿虛弱地癱在地上,楚瀚一望便知她這兩條腿受過琶刑,肯定是廢了。楚瀚感到自己的心如在淌血,不論百里緞往年曾做過多少惡事,但她曾經如此美貌,曾經擁有如此高妙的輕功,如今這一切都已不再,而她受此苦刑而堅不招供,全是為了我! 百里緞感受到他的目光,轉過頭來,望向柵欄外的楚瀚。兩人目光相觸的那一剎那,霎時都明了了彼此的心意:當年他們在靛海中建立起的默契,畢竟仍牢牢地牽系著兩人,從未斷絕。楚瀚明白百里緞為什么寧可身受苦刑,也不肯做假供陷害自己;他知道如果換成自己,自己也會心甘情愿,為她受刑,因為他們早已將彼此當成了自己的一部分。 楚瀚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他知道百里緞已不能承受更多的鞭打,回頭喚道:“拿重枷來!給犯人戴上了?!眱蓚€獄卒應聲去了,不久便抬來一個重三百斤的大枷,獄卒將百里緞從地上拉起,熟練地將枷戴在她的頭頸上。百里緞雙腿已無法站立,只能癱倒在地,頭靠著重枷,閉上眼睛,終于得到一絲喘息的機會。 楚瀚知道自己在汪直和尚銘面前不能露出半點同情,冷酷地道:“待到她暈倒了,用冷水澆醒,再繼續拷問?!豹z卒齊聲答應。 在百里緞被轉到西廠后的半個月中,尚銘和汪直日日來獄中監視,楚瀚不得不命手下繼續拷打百里緞,即使他已暗中命令他們下手要輕,也已換上了最細軟的鞭子,但是打在百里緞身上的每一鞭,都如同打在他自己的身上。百里緞大部分的時間都昏迷不醒,偶爾醒來,睜眼在囚室中見到楚瀚,臉上一片空白,沒有憤怒,沒有恐懼,也沒有仇恨。 汪直暗中囑咐楚瀚快下殺手,早早結束了此事。就在此時,遼東發生激變,成化皇帝想知道邊疆戰況,便派了汪直去遼東探聽。楚瀚一心想救百里緞,當即請求懷恩在皇帝跟前探探口風。但成化皇帝疑心甚重,聽萬貴妃說李選侍曾經跟人有染,頗為惱怒,不愿聞問,楚瀚只好又透過麥秀去打探周太后的心意。 周太后早已耳聞關于李選侍的謠傳,她對李選侍這小小嬪妃當然毫不關心,但聽說事情關乎她心愛的孫子,怒從中來,斥道:“這等謠傳根本是胡說八道!太子長得跟我兒幼年一模一樣,怎么可能是他人所生?這李選侍散布謠言,供詞中沒有一句是真的,罪該萬死,要他們往死里打!” 周太后既然如此發話,自無人敢多說一句。一案就此終結,李選侍賜死,傳播無稽流言者同罪。 楚瀚得到了這個結果,終于松了一口氣。太后開口要百里緞死,那事情就容易辦了。等他爭取到救出百里緞的機會,已是她入獄后三個月的事了。他跟西廠親信獄卒做好安排,趁夜用了個替身,換出了百里緞。替身當夜便服毒而死,因所戴的枷太重,將她的臉容壓得血rou模糊,難以辨認,楚瀚命人將尸體扔去亂葬崗上,報備了事。 那天夜里,楚瀚親手將百里緞抱回磚塔胡同地底的密室中。這時他已在密室中添置了一張床,讓百里緞在室中養傷。她在西廠廠獄中被拷打過甚,不省人事,一直沒有醒來。楚瀚請了尹獨行的好友醫者徐奧來替百里緞治傷,徐奧與楚瀚熟識多年,自然知道替他辦事需得守口如瓶,此時見到傷者的慘狀,也不禁搖頭,說道:“就算能活,也是廢人一個了。要慈悲些,便讓她去吧?!?/br> 楚瀚緊抿著嘴,搖了搖頭,說道:“不。我要她活下去?!?/br> 徐奧嘆了口氣,便竭盡其力,替她醫治身上不計其數的創傷。許多傷口深至見骨,肌rou潰爛,需得長期修養照護,才有可能略略恢復。一個不留心,隨時便能致命。他仔細地告知楚瀚需注意哪些傷口,何時換藥,以及該服食什么藥物。楚瀚凝神傾聽,一一記下。 那夜徐奧離去后,楚瀚坐在百里緞的床邊,望著她包裹得層層疊疊的身子。他望了許久許久,才輕輕在她身邊躺下,伸出雙臂,將她瘦弱的身子摟在懷中。他將臉貼著她的臉,感受她臉上冰冷脆弱的肌膚,傾聽她若有若無的呼吸。他為何要百里緞活著?他心中很清楚:百里緞不是他的負擔,是他世間唯一的依歸。 他摟著她,喃喃在她耳邊說道:“好姊姊,我們一塊兒離開這兒,回大越國去,好嗎?我們在那兒種塊地,秋天收成了,我趕馬車載了米糧,去升龍的市場上賣,給你買最好的布料回來,做件最好看的衫子給你穿。過年了,我給你梳最時興的頭,替你化妝,走在升龍街頭,人人都要回頭多看你一眼?!?/br> 百里緞閉著眼睛,眼淚卻不由自主撲簌簌地落下。楚瀚說出了她心底深處最熾烈的向往。自從她離開大越后,便時時刻刻幻想著與楚瀚一起回去大越,找個鄉下地方,種地過活。然而他們二人心中都很清楚,他們在京城各自有著千絲萬縷的羈絆,楚瀚不可能放下太子,不可能離開父親汪直;百里緞也無法擺脫萬貴妃的掌控。愈是達不到的夢想愈美,也愈令她珍惜渴望。如今她以半條命的代價換回了自由之身,楚瀚卻仍無法離開。等到他能離開的那一天,百里緞心想:我們還能去得了大越嗎? 楚瀚明白她心中的疑問,輕輕吻走她的淚水,說道:“好姊姊,你等我。只要幾年的時間,我一定帶你回去大越。你等我?!边@回他心中對自己所說的話,竟稍稍多了幾分信心。 此后的許多日子里,楚瀚日日親侍湯藥,親手替百里緞打點梳洗便溺,未曾間斷。直到半年之后,她才稍稍恢復,能夠自行坐起身,持碗持筷進食。但她行動仍然不便,楚瀚夜夜扶她練習行走,偶爾也抱著她或背著她偷偷離開密室,在城中游蕩。他也曾帶她騎馬來到城外幾百里處,讓她坐在自己身前,縱馬疾馳。 百里緞原本寡言,傷后更加沉默。只有在楚瀚帶她出京騎馬飛奔時,她嘴角會露出一絲笑意,大約是回想起了自己當年行如風、縱如猿的快捷身法。 晚間楚瀚總與她同榻而眠,摟著她入睡。兩人都感到這是再自然不過的事;他們此前雖從未有過肌膚之親,但早已建立起比夫妻還要親密的情感。二人相處,貴在知心,世間沒有比他們二人更明白彼此心意的了。 當年曾隱瞞紀娘娘懷孕,差點被萬貴妃打死的宮女碧心,已于一年前被楚瀚從浣衣局接出宮外,留在家中。楚瀚不在家時,便由碧心照顧百里緞。這兩個女子當年一個一心保住小皇子,一個一心殺死小皇子,雖不相識,用心善惡卻是天壤之別。如今卻終日同處一室,彼此做伴,世事之難料,可見一斑。 一年之后,百里緞才能自己下床行走。雖能打理自己生活,但往年的功夫盡失,手勁甚至比不上手無縛雞之力的中年婦女碧心,但百里緞的身體雖殘缺虛弱,心里卻極為平靜滿足。日間她幫碧心做些簡單家務,晚間便陪伴著楚瀚。兩人交談不多,往往默然對坐好幾個時辰。但這靜默的時刻,正是他們最珍惜的時光。 一日晚間,楚瀚半夜回到家時,來到地底密室,見百里緞還沒有就寢,卻在燈下做著針線。楚瀚來到她身后,伸手輕撫她的肩頭,柔聲道:“這么晚了,怎不早點休息?” 百里緞抬起頭,說道:“我在做衣服?!?/br> 楚瀚見她殘廢的左手手指上一點一點都是被針刺出的鮮血,不禁心疼,說道:“衣服去外面買一件便是,何必自己做?”百里緞道:“這是替你做的。你身上那件穿了好幾年啦,太舊了?!背珮O為感動,在她身邊坐下,伸手摟住了她,說道:“姊姊,你都是為了我!” 百里緞淡淡地道:“你在外面奔波,難免遇上各種危險。我只盼能時時陪在你身邊,隨時保護你的安全。但既無法跟著你,只好替你做件衣衫陪伴你了?!背珦u頭道:“你不需要這么擔心我。只要照顧好你自己,我就放心了?!?/br> 百里緞搖了搖頭,說道:“這我又何嘗不知?如今我身上還能動的,也只剩下這雙手了。不幫你做件衣衫,還能做什么?因此我才請碧心幫我去剪了塊布,請她教我裁布縫衣?!闭f著有些埋怨地望著自己那雙殘廢的手,說道,“只恨我這雙手太笨,也不知什么時候才能縫好一件衣衫!” 楚瀚心中酸苦,眼淚涌上眼眶,他將頭靠在百里緞的肩上,靜靜飲泣。百里緞伸手輕撫他的頭發,沒有言語。兩人在靜默之中,傾訴著只有彼此能夠明白的辛酸、惋惜和苦痛。就在那一剎那,兩人心中忽然升起一股奇異的平靜,彷佛時光已停止在這一刻,令他們忘卻一切,融為一體,一切過去的傷痛,未來的憂慮,都在那一霎間化為無形。這世間再也沒有什么能將他們分開,也再也沒有什么能傷害他們。 第六十四章 遼東巡邊 這一年間,楚瀚的官位愈升愈高,汪直對他極為重視,派他出去做了無數傷天害理的事。汪直自己圣眷正隆,志得意滿,他不似懷恩重視朝政權柄,也不似梁芳貪財聚斂,卻獨獨向往建立軍功。 這年春天,汪直的親信遼東巡撫陳鉞發兵偷襲建州外族,想借此冒功,沒想到激怒了建州左衛領袖伏當加,揚言反叛。事情鬧大了,傳到了成化皇帝耳中。 汪直想借機一展軍事長才,便對成化皇帝拍胸脯道:“這伏當加不自量力,才敢起心叛變。奴才向萬歲爺請命,去替萬歲爺將邊境平定了!” 成化皇帝雖然寵信汪直,但畢竟不能確知他是否真會用兵,便命令司禮太監懷恩等人到內閣跟兵部一起會商此事。懷恩心想:“這陳鉞明明是汪直的人,陳鉞捅出的簍子,讓汪直去收拾,事情只會愈弄愈糟?!睘榱俗柚雇糁鼻巴?,便主張道:“依我之見,這事情應當派遣一位大臣,前往安撫?!?/br> 兵部侍郎馬文升立即表示贊同,說道:“懷公公所言極是?!?/br> 會商之后,懷恩便去向皇帝報告,成化皇帝當即命馬文升前往遼東安撫。汪直聽說馬文升搶了自己的任務,為此大大不悅,想讓楚瀚跟著去,馬文升卻謝絕了。馬文升原是個文武雙全的將才,有勇有謀,得旨后立即馳赴遼東,宣告皇帝敕令,撫慰外族,伏當加對馬文升十分服氣,便偃鼓息兵而去。 事情平定之后,汪直心中仍憤憤不平,暗想:“馬文升能辦到的事情,難道我汪直辦不到?”便又去向皇帝請求,得到皇帝的允可之后,便帶著楚瀚等手下也去了遼東一趟,再次下令招撫。 馬文升看在眼中,覺得這汪直的作為實在幼稚可笑至極,便將平撫邊亂的功勞都讓給了汪直。汪直見他還懂得禮讓,便暫時放過了他,但心中對此人不免頗為忌恨。馬文升原本只是想息事寧人,懶得去爭功,沒想到成化皇帝信以為真,還道汪直真的懂得兵法,對他愈來愈信任倚重。 不久之后,遼東邊境又傳來紛爭。汪直這回終于說服了皇帝,派他到遼東巡邊。往年汪直出門辦事,都得喬裝改扮,暗中探訪,一點兒風頭也不能出。這回卻是堂堂正正奉御旨巡邊,如同欽差大臣,汪直興奮得好似發現了滿樹桃子的猴子,跳上跳下,命令手下替自己準備軍服戰馬,好似大元帥要出征一般,意氣風發。他為了彰顯自己的地位,召了一批錦衣衛同行,楚瀚當然也在其中。這時百里緞身子已恢復了許多,情況穩定,楚瀚較為放心,便跟隨汪直同去。 于是汪直便率領了數十錦衣衛,出發巡邊。一行人日馳數百里,沿途御史、主事等官聽說汪直來了,無不出城敬候恭迎,執禮惟謹,連皇帝出巡都未必有他的威風。汪直趾高氣揚,迎迓的官員中有誰敢露出一絲不恭敬,他立即命手下上前將那官員痛打一頓,毫不手軟。一行人還未到邊疆,邊都的御史老早聽到了他的威名,幾百里外就開始鋪設迎接的陣仗,珠寶珍饈等種種貢品擺放得琳瑯滿目,各級官員穿著戎服,牽著軍馬,跪在道旁迎接。汪直見了這等陣仗,大為滿意,顧盼自得,一時忘了自己是個地位卑下的太監,還道自己真是個戰功彪炳的大將軍。 其中有個巡撫叫秦纮的,不買汪直的面子,向皇帝密奏,說汪直巡邊擾民;不料成化皇帝對這密奏看也不看,便將之扔在一旁。這件事情卻讓汪直在宮中的眼線知道了,立即傳話給汪直。汪直派手下錦衣衛將秦纮從官邸拖出來,當眾狠狠鞭打一頓,從此再沒有大小官員敢向皇帝密稟半句汪直的壞話。 一行人一路囂張收賄,吃喝玩樂,大搖大擺地來到了遼東。巡撫遼東的右副都御史陳鉞是汪直的親信,最懂得如何討好汪直。他身著官服,率領大小官員來到郊外,親自趴在泥地上迎接汪直。迎接處擺滿了各種山珍海味,佳肴美饌,都是汪直素來最喜歡的。陳鉞明白汪直的心理,不但奉上各種金銀珠寶給汪直本人,汪直身邊的每個錦衣衛和手下都送了一份厚重的禮品。汪直這一輩子從來沒有如此風光過,只樂得合不攏嘴,不斷對楚瀚稱贊邊疆軍紀多么嚴謹,陳鉞這人多么忠心能干。 楚瀚一路上極少說話,冷眼旁觀,他知道汪直已被巡邊這件事沖昏了頭,心中暗暗擔憂。他與汪直相處日久,知他絕對不肯聽逆耳忠言,便閉嘴不語,只盡量在暗中照顧那些因汪直暴虐而遭殃的人。 也是湊巧,汪直的老對頭兵部侍郎馬文升正撫諭遼東。汪直召馬文升來見,馬文升自恃武功,對汪直既不跪拜,也不奉上任何禮金,坐下來后,便正經八百地談論起遼東的情勢。汪直見他毫不曲迎諂媚,心頭已經有氣,強自忍住,說道:“巡撫陳鉞陳大人認真能干,想來已將邊疆事務處理得甚是完善?!?/br> 馬文升“嘿”了一聲,說道:“陳鉞陳大人在擺設筵席之上,確實認真;在搜刮民財之上,也確實能干。除此之外,陳大人對遼東形勢可說是一無所知,所作所為可說是一塌糊涂?!?/br> 汪直聽他對自己的親信如此輕視貶抑,勃然大怒,當場便摔了茶杯,起身拂袖而去。 陳鉞與馬文升素來交惡,便在一旁扇風點火,勸汪直一定要告倒了馬文升。汪直對楚瀚道:“你立即給我找出這馬文升的弱點,我一定要好好教訓他一番!” 楚瀚心中對馬文升十分敬重,聽汪直這么說,不禁好生為難,幾番思索之后,別無他策,只好硬著頭皮,私下去找馬文升。他見到馬文升,便請他遣退左右,向他拜下。 馬文升見他如此,一時摸不著頭腦,連忙扶起了他,問道:“汪大人,您這是做什么?汪公公派你來,只怕不是讓你來對我下拜吧?” 楚瀚道:“下官敬仰馬大人的文功武績,原本來到遼東,一心想拜見大人,盼能向大人請教。但是下官慚愧,不得不遵從汪公公指令,要找個理由將馬大人告倒了?!?/br> 馬文升聽了,哈哈大笑,說道:“汪直恨我已久,終于要對我下手了嗎?汪大人,你是來警告我的嗎?” 楚瀚道:“不敢。下官是想跟馬大人商量,去皇上那兒告您個什么罪狀,造成的傷害最小,罪刑不致太重,讓您日后還有機會再被起用?!?/br> 馬文升心中大奇,尋思:“京城中的朋友都說汪直jian險狡詐,但是他的義子卻是個有良心之人,可以信任;如今這汪一貴自己跑來找我,意思甚誠,看來傳言當真不假!”當下說道:“汪大人,你的名聲,我在京城也已有所聽聞。汪直此刻權勢熏天,即使我百般忍讓,也終不免遭他毒手。大人既然有意相助,馬某衷心感激,還請大人多多指點關照!” 兩人當下秘密商議,認為可以讓汪直指稱馬文升禁止邊民買賣農器,激起民怨和叛變。這擺明了是誣告,一來馬文升從未禁止邊民買賣農器,二來所謂民怨叛變,全是陳鉞倒行逆施的結果。既然是查無實據的誣告,往后重審便很有可能平反,還他清白。當然不論誣告的內容多么無稽,只要是從汪直口中說出,便足以告倒一位兵部侍郎了。 商議妥當后,楚瀚便去向汪直如此這般地說了。汪直大喜,當即上奏皇帝,說馬文升行事乖方,禁止邊地人民買賣農器,因而招致邊民怨恨,發動叛變云云。成化皇帝昏庸,立即便聽信了汪直的誣告,將馬文升打入詔獄,由錦衣衛審問。由于罪行實在不重,楚瀚又替他打點好了錦衣衛中的人物,因此馬文升雖被下入詔獄,卻沒有吃到什么苦頭。判刑則是依照汪直的意思,將馬文升貶謫充軍,流放到重慶去。 汪直告倒了馬文升后,威勢震懾天下,不論京城內外,更沒有哪個官員敢攖其鋒。萬貴妃即使掌控朝政,四處搜刮珍奇寶貝,但其勢力始終沒有及于京城之外。汪直此時的張揚跋扈,連萬貴妃也要自嘆不如。 卻說陳鉞在遼東軍營中盛大接待汪直,晚間把酒密談,只有楚瀚隨侍在側。陳鉞笑著敬酒道:“汪爺春秋鼎盛,精擅軍事謀略,正是為國家立下一番事業的良機?!?/br> 汪直素來喜愛兵法,聽這話正對上了他的胃口,說道:“陳大人所言正合我意,愿聞其詳?!?/br> 陳鉞道:“如今遼東局勢,建州左衛的伏當加一族勢力孤弱,有如垂卵般容易擊破。汪爺不如便率領一支軍隊,將他們打個落花流水,立下邊功,不但鞏固今日的地位,連圣上都要對您另眼相看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