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節
☆、夏聽音 伊糖坐在車里,看到景色移動,天上飄著雪,她哥哥一行三人有說有笑,在玻璃上越來越往后,那人明明陌生,卻令她想起多年前離開的那一天。 天也這么冷,樹枝干枯支棱著,她嚇得不敢哭,不敢問,趴在車窗上,他哥哥站在院門口,手里拿著一個彈弓,看著他們的眼神也是茫然不解的。 然后……就看不見了。 她心里忽然多了不舍,左手下意識摸向手閘,卻摸上一個男人的手。 伊糖心里忽悠一個激靈,轉頭看向被她摸手的人……卻,開車的人,仍在開車,黑色的大衣,衣領半豎著,堅硬地靠在他臉側,外面干冷的霧氣仿佛都被帶了進來,浮在他臉龐上,看不出更多的表情。 她穩穩地收回手,他順勢換了檔。 這個動作證明了他不是沒知覺。 伊糖把視線挪到窗外,目中空白,覺得自己該說點什么,可又沒想好。 車里更加安靜,她的沉默把這小誤會漸漸變成了尷尬。 “英國和國內方向盤位置不同,剛剛忘了是不是?”旁邊人說話了。 聲線穩重典雅,沒頭沒尾,卻幫她解釋了失誤。 伊糖嗯了一聲,覺得她哥的這個朋友,倒挺練達,好像又多了解自己哥一點。 也就解釋了句:“我……剛剛想倒車回去看我哥?!?/br> “……” 這話說得不好。 伊糖轉而問道:“那你叫什么?” 男人似有些遲疑,過了會,才說:“……程皓?!?/br> 伊糖:“……”哪個橙,哪個hao 她心里默默地畫了一個橘紅色的號角。 “……皓月當空的皓?!彼龆植惠p不重地來了句。 伊糖遲疑片刻,靜悄悄在心里又畫了個橘紅色的月亮。 “但行好事,莫問前程的程?!彼终f,語氣依舊是平緩地。 伊糖慢慢把那兩張圖偷偷擦掉,把這八個字,一遍一遍地硬生生開始背。 有震動聲,程皓拿起手機看了一眼,扔掉說:“等會就帶你回去?!?/br> “回哪兒?”用功的伊糖沒跟上。 程皓打著方向說:“回去找你哥?!?/br> 伊糖不再說話,剛剛那句話,果然是說得不好,別人聽到了心里。 車一路開得不算慢,地方不遠。 在一所庭院式的餐館外停下,伊糖看到程皓下車,她也自己開了車門下來。 程皓走過來兩步,看她已經下車,腳步就停住等她。 天上的雪轉眼落在他們肩上。 他們一前一后進去,到包間的時候,趙總剛到。 地方不大但算清幽,這時間挺熱鬧,包間裝修的純中式。 可以坐八個人的地方,此時少三個缺席的。 趙總連忙拉開自己左側的椅子,請程皓坐。程皓卻和他推辭,趙總更是推辭。倆人的行為伊糖看在眼里,實在不知道他們在干什么。 直到程皓終于推辭不過,才在趙總左側的一把椅子上落座,他也順勢拉開自己左側的椅子,給伊糖。 上了茶,趙總就和程皓寒暄:“不時不吃,對吧。今天真是應景,下雪了?!彼悬c小得意:“我早幾天就關注了天氣,就為了和你吃這頓。你等會看看他們的炭怎么樣?有沒有你上次說的炭香?!?/br> 程皓微微笑著:“不用這么客氣,上次咱們是閑聊?!?/br> “那怎么行?!壁w總很健談:“你知道,我就愛和你吃飯?!?/br> 趙總拿著點菜單,招呼女士優先,對伊糖說:“忘記問,吃得慣火鍋嗎?” 因為沒介紹,趙總不知道名字。 伊糖不習慣中文白搭話,又沒看他們,根本不知道在和她說。 所以毫無意外給冷場了。 直到程皓不緊不慢地介紹說:“名字叫伊糖?!?/br> 她才抬起頭。神色完全神游天外剛強拉回來。但縱然是不明所以的表情,她的坐姿和神態依舊是富有美感的。 職業相關。 趙總出于禮貌半真半假說:“長得是真漂亮。關鍵氣質好?!?/br> 程皓不語,這不是他妹,他當然不會代為客氣。 可靜了好一會,該搭話的也沒。 他微微側頭,旁邊的還是那么規矩地坐著,神色坦然。 他轉而開口和趙總聊起來,輕易揭過這頁尷尬。 伊糖其實聽懂了,但她最不喜歡討論這個問題。國際大都市的模特圈,歐洲各系帥哥美女集體刷臉的地方。別人進入這座戰場也許得十七八歲,但她十一歲就開始了,每一天見到的,總是更比自己漂亮出眾的。 西方人本來就比亞洲面孔更具立體性,她永生難忘第一次拍照,拍一個童裝的夏季目錄,她是作為種族無歧視這種政治正確象征被帶去的。 攝影師發給小朋友一人一副墨鏡,她的卻戴不好,總往下滑。 攝影師拿過墨鏡檢查,又自己雙手扶著架在她鼻梁上,上下勾了勾,那攝影師啼笑皆非的樣子她沒齒難忘。 痛快扔掉墨鏡,讓她改戴了有向日葵的太陽帽。 伊糖那一天學了第一課,人種不同,她的鼻子太矮,所以無法戴歐洲那種設計給歐洲高鼻子人的眼鏡。 當然她沒有自卑過,小鴨和天鵝都有優點,因為跑錯窩才有了悲劇。 后來長大了更是發現,長什么樣都不重要,人人都有美麗的地方,只要不靠外表吃飯,那東西沒有討論的價值。 服務員來點單。 趙總讓程皓先點。 程皓略微靠近伊糖,用這個身體語言,提醒旁邊人,該回神了。 然后他才問:“你喜歡吃什么?” 伊糖手上的點菜單形同虛設,她認識的中文字極少,這上面也沒圖。這家館子走得行家路線,只賣他們認為講究的東西,所以經常換時令菜蔬。 但就算認字,這菜單她也不用。 程皓拿著菜單,慢慢看著等了一會,然后問:“喜歡吃什么?羊rou吃嗎?” 趙總品著茶,心里咂摸出味道,上面沒有直接寫羊rou,都是細分的位置,程浩擔心這剛回國的不知道上腦那些是什么,才直接問吃不吃羊rou。他也忙加入介紹:“這家一個就是師傅刀工好,二是羊rou來的地方也好,沒有腥膻氣,膘足rou厚,只用公羊。而且rou都新鮮,不是冷庫運過來的?!?/br> 伊糖望向他,這次總算給了反應。 趙總就更加熱情地介紹:“咱們現在本地一般開火鍋的,沒那么講究,都是羊rou,牛rou,海鮮一鍋涮不說,rou的品質也有差別。這家不一樣,你喜歡吃什么就點什么,不愛吃rou點蔬菜。你哥沒在,你也不用見外?!?/br> “我吃……”伊糖沉吟片刻,然后說:“紅蘿卜,芹菜……西藍花?!?/br> 一室都安靜了。 服務員無所適從。 趙總端著茶杯,極力克制意外。國外他常去,可沒注意那邊火鍋涮不涮這三種菜,但估計是不涮的吧? 程皓抬頭,神情自然地看著服務員問:“有嗎?” 那語氣也是絕了,好像人家這個主打講究正宗的地方,就該賣紅蘿卜芹菜西藍花。 服務員說:“抱歉,沒......沒有?!?/br> 趙總一看程皓開口護著旁邊人的自尊心,也豁出去了,干脆對服務員說:“客人的要求,你們就,想想辦法吧?!?/br> 那有什么不能想辦法的,超市還沒有下班呢。 服務員猶豫著應了。 趙總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弄兩個火鍋?!?/br> 轉向程皓說:“不知道咱們點的,有沒有她忌口的?!?/br> 程皓用眼神表達了心照不宣的感激。 不多時東西就來了。 大圓桌涇渭分明,一側豐盛地詮釋著傳統,一側:紅蘿卜,芹菜,西藍花。 芹菜人家給拿來了兩種,真是英明,因為伊糖只吃西芹。 她用白水煮著這三種蔬菜,滑稽荒謬得令趙總程皓服務員集體感覺開了眼界。 但伊糖恍若不知,她吃得很少,時差,加上多年沒有回來,覺得空氣特別干燥,沒有胃口。 她想起艾麗賭氣說,她一定會被餓死的。 這份擔心實屬多余,其實她早習慣了別人吃著她看著。 趙總夾了一筷子羊rou,和程皓打聽拍賣行的近況:“你們要開得這拍賣行,是不是還要資質之類的,我聽人說,特別麻煩?!?/br> 程皓說:“做任何一行都一樣?!?/br> 趙總點頭,神色間寫滿理解:“以前真是不懂,現在年紀越大,越發現,人和人真是不能比,為什么說家庭決定上層高度,像你這種,打小家里有家學,學校學一灘,家里教一攤。但其實家里學的才決定上層建筑。像大哥這種,學校和別人學一樣的,出了學校想搭建上層建筑,才發現哪一行都不容易?!?/br> 程皓側身聆聽,姿態親和,卻既沒有點頭附和,也沒有表示意見。 伊糖在旁邊坐著也不覺無聊,她貪婪地觀察著周邊的一切物件。 碟子,碗筷,還有那銅爐火鍋。 銅爐,下面燃著火,那旁邊銅制的小掛鉤,怎么那么好看。 咕嘟咕嘟冒著熱氣。 銅爐上還有紋飾,她靠近想看得清楚,還有那掛鉤,她覺得自己小時候一定用過見過這種東西,碰到會當當作響,伸手去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