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節
“刺頭”打量大東普通工人打扮,罵道:“滾一邊去!你算哪根蔥?” 大東半邊身子護著玲瓏,“她是我女人?!?/br> 雖然簡單粗暴,卻是十分受用的一句情話。她抿著嘴笑了,伸出小手覆上他的大手,他沒回頭,但輕微縮了一下,她握住不放,他也就由她了。 后面“刺頭”那些威脅的話,玲瓏沒聽,反正有他,全當狗叫。 “刺頭”氣急敗壞,覺得一個人制不住大東,叫上幾個手下,“抓了!”幾個人三面圍上,大東右手護著玲瓏慢慢后退,左手本能擺出一個防御的姿勢。 “刺頭”橫眉豎眼,“怎么著?拒捕???” 大東愣了下,他沒打算與衙門的人起沖突。 “刺頭”趁他一愣神的工夫,突然撲上,一把攥住大東的手腕,反手一擰。 玲瓏驚叫一聲,探身欲攔。大東的手重過她的窯廠,絕不能再讓他受傷了。 就在此時,一道寒光斜刺里飛來,精準地擊中“刺頭”的手腕,當啷掉在地上,是把匕首。 “刺頭”的痛呼聲跟殺豬似的,捂著手連連后退,臉色煞白。 后頭有人嘲笑,“叫喚啥,一滴血都沒見?!?/br> 隨著笑聲,沙坤帶著小和尚和幾個兄弟大搖大擺走過來,用目光向大東示意一下匕首,大東腳尖一挑,匕首劃出一道弧線,沙坤伸手撈住,“腳法不錯??!” 那邊“刺頭”已經不叫了。被沙坤一笑,他才后知后覺發現手腕完全沒有傷口,剛才擊中他的不是刀尖,而是刀背。當著這么多手下被戲弄,他羞憤交加,“呂玲瓏!你竟敢豢養打手!” 沙坤匪里匪氣地向玲瓏和工人們抱拳說:“兄弟不走船了,沒營生,改行蹭口飯吃,今兒借寶地用用,給大伙演個雜耍,謝謝捧場啦!” 玲瓏笑吟吟地看他葫蘆里賣什么藥。 “刺頭”哪有心情看他耍把式賣藝,正要喝止,沙坤驟然大喝,“看好!”雙手連動,眨眼間拋出十把匕首,當當當十聲連響之后,全場靜寂。 圍繞著小和尚的頭肩臂腿,十把匕首釘入他背后的樹干,最近的一把緊貼天靈蓋。他一縮脖,張臂跨腿裝模作樣一點一點蹭出來,“多謝老大沒讓我斷子絕孫!” 工人大笑,可“刺頭”一點都笑不出。樹干上匕首圈出的人形曲線,簡直是在剜他的心。 “我沒有老大手藝精,剛學了一個時辰,給大家獻個丑哇!”小和尚從腰里摸出一把匕首,“可我缺個活人靶子哩!”目光落在“刺頭”身上。 “刺頭”腿肚子開始抽筋,“你敢——哇??!”小和尚毫無預兆地抬手飛刀,“刺頭”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抱頭蹲在了地上。 全場哄笑?!按填^”戰戰兢兢地抬頭,小和尚正沖他呲牙,那把匕首在他手里晃悠。 嚇癱了的“刺頭”是被手下抬回去的,臨走前還不忘色厲內荏地找補,“沙坤!你別囂張,葉郎中會治你!” 沙坤掏掏耳朵。 送走工人,玲瓏留沙坤等人吃個便飯,沙坤也不客氣,帶著兄弟們圍坐一桌。席間玲瓏布菜勸酒,大東就老老實實地坐她對面,兩人中間隔著十七八個盤子,像隔著十七八丈遠。 沙坤看不過去,借著酒勁跟大東俯耳,“兄弟,如狼似虎的年紀怎么憋得住??!喝碗酒,直接上!”雖然俯耳,聲量一點都不低,全桌都聽見了。 玲瓏覷著小和尚,“你把他弄回去還是我去找薇姐?” 小和尚留下兄弟們護廠,低眉順眼地把沙坤拖走了。 玲瓏收拾完碗筷,回頭看大東不見了,往廠里瞧,月光下一個朦朧的身影來來回回地忙碌。 廠子剛剛散伙,能不能重開尚未可知,偌大的窯廠只剩他們兩個,在孤寂的夜里愈發凄涼。但他一絲不茍,扛著柵欄擺到窯門前頭,把木棚里的椅子倒放在桌上,打掃干凈,工具收好,就像每一次普普通通的下工。 她走過去,幫他把未完工的瓷坯、用剩的瓷泥、釉料分類裝筐,要抬時,被他阻止,“沉著呢,我來?!弊笫钟昧σ惶?,就背到背上。滿滿一筐瓷坯,他步伐穩健,毫不費力。 玲瓏坐在另一只筐上,環視四周,干凈整齊,仿佛隨時可以重新開工。 大東回來,又背走一筐。她望著他馱著碩大竹筐的背影,怦然心動。她一直是喜歡他的,但此刻發覺以前的喜歡和現在不大一樣。以前他是男神,現在是……男人。 他再回來時,只剩她身下這筐了。她卻不動,揚起臉看他,“大東,你生我氣嗎?” 他一頭霧水,“什么氣?” “我拖了你這么久?!?/br> 他想了一會,才反應遲鈍地“哦”了一聲,“不氣?!笔疽馑鹕?,去拉竹筐。 她偏安如磐石,“為什么?”有點無理取鬧了。 他卻不生氣,托起她的腰微一用力,抱孩子一樣把她挪到桌上。 她索性就孩子氣到底,“為什么?不想娶我?” 他理好繩子,背上竹筐,才慢吞吞地說:“跟自己的女人置什么氣?!鞭D身走了。 月光從棚頂寬窄不一的木縫漏下來,一切都溫柔極了。她托腮想了會心事,忽然輕笑出聲。被他抱著挪來挪去,還挺……甜蜜的。 沙坤為霍呂出頭的兩樁生意干得漂亮,兵不血刃退敵千里,一下打響了名號,不少窯廠登門請他看家護院。這倒是無心插柳了,船沒了出不了海,手下兄弟總得找個活干,他就叫小和尚和歪脖來商量商量。 小和尚先到的,沙坤大刀闊斧地講完,說:“咱們人手不夠,得再招一撥人,我、你、歪脖,”他拿匕首敲著桌邊,思索著又念出幾個人名,“各領七八個人,接十幾單生意沒問題啊?!?/br> 排場挺大。小和尚剛要點頭,想起嚴冰的囑咐,警醒起來,趕忙講給沙坤。 沙坤神采就沒那么飛揚了。匕首在他手里打著轉,越轉越慢,“當”地一聲,罕見地從指間滑脫。他望著匕首,沒去撿,“換黃金那回,白嶺還沒過完冬天?!?/br> 話題轉換太突兀,小和尚有點懵,接不上茬。 “被金胡子綁在船上的時候知道我在想什么嗎?他娘的真冷,老子死也要死在你嫂子被窩??!沒出息是吧?但是歪脖帶著幾個兄弟在海里貓了一晚上?!?/br> 小和尚聽懂了。他記起來,當初寄虹擬定這個計劃的時候,是歪脖自告奮勇下海蹲守,他就是從那時起,把某些懷疑掩埋起來,再不提起。 沙坤繼續說:“后來我問過寄虹,歪脖泡了多久,她說天沒黑透就下水了,少說三四個時辰?!彼又卣Z氣重復,“三四個時辰,換我受得住嗎?不一定?!?/br> 隔了一會,小和尚輕聲說:“我也不行?!?/br> “‘小心身邊人’,這話我懂,但,不想?!彼呐男『蜕械募绨?,“用你嫂子的話說,我不是什么好貨。但有一條,我認的兄弟,永遠都是兄弟,親,兄,弟,親兄弟沒有猜來猜去這一說,要真有一天栽在兄弟手上,那是我沙坤該還的。歪脖,我認了,你呢?” “認了”,是“認兄弟”還是“認栽”呢?小和尚看著沙坤,看著看著就笑了,“我也認了?!?/br> 沙坤撿起掉到門邊的匕首,“剛才咱倆說什么了嗎?” 小和尚機靈得很,“沒有啊,我全忘了?!?/br> 沙坤爽朗大笑,笑聲飄過房門,濕了門外人的一雙眼。他在門外站了很久很久,聽屋里的兩人躊躇滿志賺大錢,慢慢揚起手,隔著虛空狠狠扇了自己一巴掌。 聽見沙坤說:“歪脖怎么還沒到?你去看看死哪個花船上了?!?/br> 他趕緊敲門,“老大,我到了?!?/br> 第二天,沙坤開始招兵買馬。不少罷工的工人報名,很快組建起十幾支護窯隊,一天就被各大窯廠搶空了。 差役也是欺軟怕硬,一看窯廠門口掛著塊寫著歪歪扭扭的“沙”字的破布,就繞道而行。青坪那么多窯廠,不抓這家抓那家,完成官老爺的任務就行唄。被有些沒搶到“沙家護窯隊”的窯廠看出門道,就也在門口掛塊破布,寫個“沙”字,一時間“沙字旗”占領了半個青坪。 曹縣令不高興了,在葉宅拍桌跺腳作姿態,“反了天了,青坪姓‘沙’嗎?這是要揭竿造反?” 葉墨一邊翻看棋譜,一邊擺棋,聞言抬頭想了想,笑了,“揭,竿,造,反,嗯,這個詞用得好?!?/br> 曹縣令方覺失言,趕忙解釋,“卑職的意思是,有沙坤給那幫燒火的撐腰,他們死活不開工,大大拖延了貢瓷的進度,抓幾個工人坐牢不痛不癢的,如何是好呢?” 葉墨把棋譜翻到某一頁,嗤笑,“他不過是只上爐的羊,我隨時可以點火?!?/br> 曹縣令見他如此自信,試探地詢問,他卻不答,只專注地看棋譜。曹縣令偷偷探頭瞥一眼,他卻忽然把書闔上。不過曹縣令已經瞧見書里夾著一張紙,上頭猩紅的指印十分醒目。什么東西?證詞? 他掩飾地陪笑,“那么何時點火合適呢?” “點不點,何時點,要看她嘍?!?/br> 曹縣令覺得,這位小爺回青坪根本不是為了貢瓷,是為了那個“她”吧? 這時下人來報有客到,曹縣令告退,出門時看見側門一個女子匆匆而入,不是霍寄虹又是誰? 他負手踱步而出,搖頭晃腦地哼唱:“眼見她跪馬前矮我半截……”那個“她”字一詠三嘆,余韻無窮。 ☆、溫柔和醉鄉 寄虹沒有看到曹縣令。她進門的時候,目光被回廊轉角處一閃而過的人影吸引,背影有些眼熟。她心頭重重一跳,隨即又覺定是自己眼花了,不可能是那個人。 即便那個人膽敢潛回青坪,又怎會進入葉府呢?豈不是自投羅網! 她在庭中稍停片刻,穩了穩心神,才入內拜見。她是被葉墨以“奉旨督辦瓷務”之名召來的,但她很清楚,葉墨醉翁之意不在酒。然而,他是官,她是民,于公,她身為會長無可推卸。于私,有些事也該做個了斷。 葉墨仍是一貫虛假的客氣,請她落座,給她斟茶。茶是好茶,但她被嚴冰的白嶺銀毫熏陶慣了,就覺這茶香輕浮粗淺。她沒喝,目光落在茶盞上,黑釉星河紋,流光溢彩,去年擂臺上艷驚四座,如今近看,平心而論,的確舉世無雙。 可惜了,落在這等俗人手中。 “我以為上次已經說透了,看起來你還是不夠聰明。人生如棋啊,一步錯,步步錯,你要想想清楚?!比~墨在棋盤上落下一子,瓷制棋子撞上瓷制棋盤,尖銳的一聲響。 “清楚得不能再清楚了?!奔暮绨岩粡埿殴{按在棋盤上,起首三個大字“退婚書”,婉麗中風骨儼然,是她的親筆。 葉墨目不轉睛地盯著她,捏起這張紙,食指和拇指慢慢碾過紙邊,停在中央,哧啦——撕成兩半。目光里透著狠勁,一眼都沒瞧紙上的字,好像撕的是她的臉。 寄虹平靜無波,“不要緊,還有很多?!彼痔统鲆粡堃荒R粯拥耐嘶闀旁谕晃恢?。 葉墨不怒反笑,“婚是不會退的,不僅不退,還要提親。我很好奇嚴冰知道了會是什么反應?” “他要怎樣,我都受著,與你無關?!?/br> 寄虹只是字面意思,但聽在葉墨耳中,含義便十分不同了。他冷冷地盯了她一會,揉起退婚書摁進茶水里,紙團很快軟爛。 “前不久,有人看上我這個茶盞,抬出官位,捧上重金,不弄到手誓不罷休的架勢。他比我官大,我勢必是留不住的?!?/br> 所以要拿茶泡紙糟蹋它?寄虹挺惋惜的。拋開焦泰這個人不談,單論瓷器,她真心覺得黑釉星河盞可流芳千古,該妥善珍藏。 葉墨端起茶盞,左右端詳,目露欣賞,“但我這個人呢,看中的東西,絕不會放手,哪怕,玉,石,俱,焚!” “啪”一聲震響,茶盞從他手中滑落,摔得滿地碎片。 寄虹心頭猛地抽搐了一下,看葉墨的目光像看一個瘋子。 葉墨仍然笑著,但笑容格外冷冽,“你以為你有嚴冰?有朋友?有全青坪瓷行人支持你?其實他們和這個破碗一樣不堪一擊!我一松手,啪,你身邊的一切就全都沒了?;艏脑瓢?,姚晟啊,沙坤啊……”他逐個逐個地念出她熟悉的名字,“……還有嚴冰,最后是你。我得不到的,寧肯摔個粉碎,別人也休想得到!” 他目光中的冷意,仿佛隨時會撲上來殺了她??伤荒苁救?,一示弱就功虧一簣了。 “葉墨,你不知道吧,還有很多東西是摔不碎的?!彼テ鹨话哑遄?,撲啦啦撒在地上,在滿地蹦跳的棋子中揚長而去。 噼里啪啦一陣后,棋子安靜下來。葉墨低頭看去,居然沒有一個碎裂。 同樣瓷制的棋子,卻堅硬如鐵。 寄虹沒有走正門,她心里惦記著來時見到的那個背影,特意沿原路走回。廊下四顧無人,她舒了口氣,果然是看錯了。 身后傳來桀桀怪笑,“霍掌柜,在找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