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節
這一天一夜,丘成一直堅守在礦山,不僅指揮,而且親身上陣。許多瓷行中人聞訊趕來,自發加入救援隊伍,但在上蒼的震怒面前,他們不過是蚍蜉撼樹。 救援人員被分為幾班,輪番休息,丘成被大東替下時,體力嚴重透支,是被人半架到大瓦房的。這里改為臨時醫館,玲瓏和小夏負責輕傷患,稍重些的就送進城里的醫館。 丘成往椅子上一歪就睡過去了,迷迷糊糊中聽見有女聲說:“丘成有些皮外傷,我不方便,你來吧?!?/br> 有熟悉的聲音“嗯”了一聲,一只手卷起他的袖子,涼涼的東西涂上來,挺舒服的。 丘成心里有個聲音大喊:“不要讓男人碰你!”他聽見了,但睜不開眼。 那只手接著往上卷袖子,衣服濕黏貼身,卷不上去,停了一會,那只手伸到腰間,解開腰帶,去掀衣襟。 丘成腦中一道霹靂炸響,猛然驚醒,跳起得太快,連人帶椅子都撞翻了。 “人”不是他,是小夏。他姿勢怪異地摔在地上,目瞪口呆地望著丘成的……胸口。 ☆、安能辨雌雄 小夏雖然不大通曉風月之事,但男女還是分得出的。 他原本想把丘成的外衣除下,包扎肩膀的傷口,盡管丘成反應極快,迅速把褪下半邊的衣服拉上,小夏仍然在驚鴻一瞥中,把該看的不該看的都盡收眼底。 大概是逃命加救援,丘成的里衣不僅濕透、緊貼在身上,而且衣帶斷了一根,半敞領口,里頭胸口的位置好像纏著幾圈白布,經過一晝夜的磨難,這會松垮下來,半露出起伏的曲線。雖然沒有少爺瓷枕上畫得那么洶涌,但肯定是波浪無疑。 小夏的目光特別直白,饒是一貫清冷的丘成也禁不住臉上發燒,急忙背轉身三兩下把衣服理好,低斥,“還不起來?不嫌地上濕?” 丘成說者無心,小夏聽起來卻像媳婦管丈夫似的,甜甜脆脆應了一聲,爬起身,扶起椅子,眼觀鼻鼻觀心在丘成面前坐好。 “你……都看見了?” 小夏十分老實,“看見了,但沒有都?!?/br> 丘成聽到后三個字,狠嗆了一下?!澳?,你看出來了?” “看出來了?!?/br> 說不清為什么,她如釋重負,又因為這個共同的秘密,感覺他一下親近好多似的。沉默片刻,她問:“我方才太疏忽了,你覺得別人看得出嗎?” 小夏看看天,又看看胸,搖搖頭,“看不出?!?/br> 他的解釋挺合理,天很黑,胸很……平,不解衣服沒人留意,但……需要表現得這么直白嗎!以前她覺得這樣很好哇,方便假扮男子,此刻面對他,莫名其妙地覺得沒那么好了。 大概在男人堆里混久了,丘成并不十分尷尬,大方地解釋,“你是知道的,丘家祖祖輩輩都做火工,聲名比天大。我爹娘去世以后,爺爺把希望寄托在哥哥身上,可惜又一次白發送黑發?!彼粋窝b了,自然而然恢復原本的聲線,雖然勞累過度有點嘶啞,依然清亮動聽。 小夏不由記起初見那天,她邊洗澡邊唱歌,就是這么好聽的聲音,原來這才是她真正的聲音。有點心疼,連聲音都要刻意改變,該是多辛苦的事。 “只剩我了,沒得選。爺爺把我從宮中接出來,扮成男孩子的模樣,對所有認識不認識的人說這是丘家的小孫子。因為從小進宮習藝,沒幾個人記得我,少數幾個知道的,跟爺爺關系鐵,都不聲張。我就這樣順風順水地入了官窯,進了窯膛,點了火?!?/br> 她眸光迷離,恍惚看見了過去,第一次點火,她嚇哭了。一晃眼,就過去這么多年了啊。 “這一點,就停不下了。瓷行的規矩大,女人不能入窯,要是叫別人知道我的秘密,丘家就會聲名掃地,手藝絕后?!y案’之后,爺爺唯一的期盼就是重振丘家,臨終前依然念念不忘。所以丘家的印一天沒印在瓷上,我就得這樣扮下去。你能替我保守秘密嗎?” 小夏肅然起敬,鄭重地答應了。 丘成松了口氣,又聽見他說:“可你這樣太苦了,要裝到什么時候呢?你的手藝又傳給誰呢?” 丘成被問住了,她沒考慮過這個問題。是啊,她沒法成婚,不會有子嗣,自她之后,丘家手藝不是照樣要絕后嗎?忽然有點悲哀,是為手藝絕后還是沒法成婚,說不清。 小夏托著下巴,擰著眉頭,好像在想心事。丘成以為他說完了,起身準備出去,他開口說:“我是老爺從人伢子手里買的,進府時挺小,姓什么叫什么都不記得了?!?/br> 丘成腳下一頓。每天都陽光燦爛的一個人,想不到身世這么可憐。 “老爺說,你是夏天來我們家的,就叫小夏吧?!彼а弁蚯鸪?,眼眸中第一次生出有分量的東西,“‘夏’是我的名,我沒有姓?!睕]給她思考的時間,“你待在這休息吧,我出去?!?/br> 那句話實在太隱晦,連丘成這么聰慧的人一時都沒有反應過來。直到幾天以后,她和大東抬一塊大石頭的時候,突然靈光乍現。手一松,抬起半邊的石頭咣當落地,把大東嚇了一跳。 小夏他……是在表白嗎? 救援開始的時候,礦廠時常聽得見呼號聲、鼓勁聲,當然也有哭聲、罵聲,三天、五天……八天、十天……半個月過去,這些聲音都靜默了。陸續有人撤出救援隊伍,有些被埋工人的親屬也悄無聲息地再不出現,霍家依然在堅持。 期間又下了幾場暴雨,有兩家窯廠抗不過衙門的命令,雨季開窯,結果一窯坍塌一窯被淹,成為青坪瓷史上又一樁慘案。 衙門瞞而不報且視而不見,寄虹多次代表瓷會請衙門出兵出錢賑災,百姓也示威過好幾次,衙門遲遲拖而不決。終于派出幾個衙役去礦廠“審查”的那天,百姓們自發組建的救援隊挖出了第一具尸體。 他年紀偏大,容貌身軀沒有大傷,大夫檢查后說,像是缺食缺水而亡。如果衙門肯早些調派城防軍來救人,他會不會有生還的機會? 所謂“城防軍”,護的不是百姓。生路,終究要靠自己。 全部七個人都被找到,寄虹傾其所有給他們的家人賠償,并將他們厚葬。出殯那日,大雨如注,但幾乎全青坪的瓷行人都來送行,隊伍綿延出好幾里地。寄虹向亡者的家人一一鞠躬致歉,沒有一人出言責備。 這個事件如同一?;鹦?,引燃了瓷行積蓄已久的大火。 衙門不顧工人死活強令開工,換來的是工人沉默無聲的反抗,他們罷工了。 沒有組織,卻出奇地一致。青坪幾百家窯廠,無論大小,在三天之內統統封窯,瓷商店鋪,無論陶瓷街還是河邊集市,一夜之間關門歇業。 寄虹從記事起,從沒見過如此景象。陶瓷街啞了,瓷窯瞎了,缺失了高低韻致的叫賣聲和與朝霞競彩的窯火,她對嚴冰說:“我覺得青坪像死了?!?/br> 嚴冰摟住她,“不,青坪正要活過來?!?/br> 衙門下令,要求瓷會開燒貢瓷,尤其會長應以身作則,違者嚴懲。 寄虹當著肥頭大耳的傳令人的面,把圍住窯門的柵欄上了鎖。 “肥頭大耳”覺得深受奇恥大辱,但不敢拿寄虹撒氣。聽說坑了霍家掌柜的那個趙財,被葉墨打得皮開rou綻。底下人提起霍寄虹,都心照不宣地詭秘地笑。 他就隨手指指幾個站得靠前的工人,對手下吆喝,“把領頭的抓回去!” 工人十分緊張,有的悄悄撿起扁擔榔頭鐵鍬。 寄虹不動聲色地擋到工人前頭,“有話好……” “少摻合!”“肥頭大耳”猛地把她扒拉到一邊,正要叫手下動手,后頭傳來一群鶯鶯燕燕嬌嗔裹蜜的聲音,“哎喲,對女人兇巴巴的可不行喲!” 船娘們扭著腰肢圍上來,有人親昵地扯他的胖手,有人愛憐地扯招風耳,更有一個妖艷的女子,直接拽住腰帶,往回一扯,他不由自主就撲進她懷里。 “三哥,這腰帶還是我系的呢,怎么下了船就不憐香惜玉了???”女子嗓音軟糯,“船”“床”不分,周圍哄堂大笑,連“肥頭大耳”的手下都笑彎了腰。 寄虹看看跟在船娘身后的嚴冰和小和尚,嚴冰沖她使了個眼色,她會意不語,抱臂看熱鬧。 “肥頭大耳”在船娘們的懷抱里“擊鼓傳球”一樣被輾轉了一個來回,一句話都沒憋出來就落荒而逃了。 手下們挺放得開,嘻嘻哈哈地和船娘們拉手告別。上司是風水輪流轉,船娘才是青坪長盛不衰的美景哩。 寄虹玩笑道:“都說‘英雄難過美人關’,今日看來,狗熊更難?!?/br> 小和尚大笑,指著她對妖艷女子說:“‘船費’找她?!?/br> 女人給船娘付“船費”,大概是青坪開天辟地頭一遭吧。寄虹瞥一眼非常鄉土地蹲在地上的小和尚,“就你鬼主意多!”示意丘成去拿錢。 小和尚笑,“我哪有那么大臉請得動jiejie們下船啊,都是看歪脖哥的面子?!毕虼锉攘藗€“肥臉”的手勢,“那是你老主顧吧?少門生意不心疼???“ 船娘掂量一下丘成遞來的錢袋,喜笑顏開,“不啊,歪脖給我的‘船費’,贖身都夠了?!?/br> 嚴冰看她一眼。 她跟小和尚說笑幾句,招呼著姐妹們走了。 嚴冰問:“歪脖呢?” “本來要來的,好像臨時有事去哪兒了?!毙『蜕姓酒鹕硖崽嵫澴?,“沒事我去找老大了啊,他和幾個兄弟去玲瓏姐的窯廠了,我去看看他怎么給那幫穿公服的好看?!?/br> 嚴冰沉吟道:“帶句話給他,行事收斂些,小心身邊人?!?/br> 小和尚漫不經心地應了,并不十分放在心上。 他走后,寄虹問嚴冰是什么意思。掩上房門,嚴冰才說:“還記得沙坤借燈籠那回嗎?船上運的是兵器,賣給了金胡子?!?/br> 寄虹一口氣差點沒喘上來。 “類似的交易不止一次,知道的人不止你我?!?/br> 寄虹明白了,他是擔心東窗事發?!吧忱るm然表面大大咧咧,其實粗中有細,就憑他能神不知鬼不覺弄到兵器,你就不用懷疑他的手段?!?/br> “沙坤很有手段,但他太重情重義,有些事攤在眼前,入了眼卻不入心,所謂‘燈下黑,門里鬼’,不得不防啊?!?/br> 寄虹覺他意有所指,“你在說誰?” ☆、沙家護窯隊 在大規模罷工尚未爆發時,玲瓏就主動停工了,讓工人過幾天來結工錢。 大東問:“人都遣散了,貢瓷和生意怎么辦?” 玲瓏抓一把窯前潮濕的泥土,從指縫慢慢漏下去,“這么大的雨,再開工那是要人命??!我爹就是這么去的,就在這個窯里。我絕不允許呂家的窯廠再發生同樣的事!”如果小和尚此刻看見她的神情,大概會驚訝這是又一個“女老大”了。 結付工錢那天,工人驚奇地發現拿到手的比該得的多出一倍。他們千恩萬謝,玲瓏說:“過完雨季,再請大家回來?!?/br> 她親送工人出門,但沒出得去,被一隊差役堵了回來。領頭的一身簇新公服,看樣子是新提拔的,一臉干勁十足。也不廢話,把縣令的命令復述一遍,沖玲瓏抬抬下巴,“你是開工還是坐牢?” 哈,遇上個刺頭。玲瓏笑瞇瞇的,攤手做無奈狀,“差大哥要能說服他們,”用目光向身后的工人指了下,“我就開工哇!” 工人配合著搖頭擺手,“不開不開……”推推擠擠往前蹭。 “刺頭”沖手下喊:“準備好嘍,出一個抓一個!” 工人們停下腳步,臉色變了。 玲瓏仍舊笑瞇瞇的,“不好抓啊,要是工人從后山走呢?一山連著一山,等你們進了山人家都到家啦!” 工人心領神會,互相使著眼色,慢慢往后山退。 這會輪到“刺頭”臉色變了,冷森森地盯著玲瓏。她站在大門正中,門挺寬,可不知怎的,瘦瘦小小的她往那一擋,魑魅入不了門。 不過,再怎么牙尖嘴利,還不是個女人?女人,一巴掌就解決了?!按填^”背著手踱過來,突然揚手就是一巴掌。他下了狠手,非打掉她三顆牙。 玲瓏還沒反應過來,就被一股大力往后一帶,“刺頭”的手在半空中被牢牢攥住。大東單手使力一推,就把“刺頭”推出好幾步。 玲瓏勾起唇角,想從他身后繞出來,被他右臂一橫,“這是男人的事?!?/br> 真霸道,但……她喜歡。于是乖乖做小鳥依人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