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節
嚴冰直接把她按艙壁上了。 隔天繼續聊。她細細描畫,說要鋪新瓦,不怕暴雨,要有雕花的鏤空圓窗,窗下放矮榻小幾,“等我們閑了,品品茶,聊聊天,看看景?!?/br> 他補充,“等我們老了,看兒孫滿堂?!?/br> 真美。 現在這個房子是她幫著租的,并不算破,不過頭頂是草非瓦,只半間屋子,擺張床就挪不開身了。和她的美好構想比起來,距離大概有白嶺到青坪的海路那么長。然而她偏偏要嫁進這么個破敗地方,在他最潦倒的時候。 他有點動搖。要不然就接受曹縣令的建議?他倒想對床夜雨,卻不愿她臥聽風吹啊。 “不能官復原職也不要緊的,你不是說想寫《瓷務雜論》嗎?一直念念不忘的,現在終于有時間了,多好?!奔暮绨巡舜a在案板上,碼成柔順的一排。 “曹縣令確實想讓我重回督陶署?!?/br> 那為何不答應?寄虹一看他的眼神,馬上明白過來,“有棘手的事?” “棘手,而且糟糕?!?/br> 作者有話要說: 非常感謝小天使“群眾演員”的地雷,鞠躬! ☆、翻覆的婚約 曹縣令的確許嚴冰官復原職,當然是有條件的。那就是,督陶官一定、務必、確保能與瓷會會長齊心協力將今年的貢瓷事務辦好。 寄虹“砰”地把刀剁在案板,“又來?”她氣憤地舉刀向北方一指,“運得過去?朝廷有錢還是閑?青坪是豬隨便宰?……” 嚴冰先把刀接過來免得她激動之下傷到自己,等她噼里啪啦發泄完了,才說:“乾軍一日不進京,宮里就要維持一日的臉面。青坪不一定非要任人宰割,”他掀開鍋蓋,水面有微瀾,正在將沸欲沸的關口,“要么撤火降溫,要么升溫暴沸?!?/br> 寄虹咂摸他話中的意思,覺得心驚,青坪會……會暴.亂?“這個差事不能接!堅決不能接!” 他“嗯”了一聲,很輕松,“本來就沒打算接。我不接,你就更放得開了?!?/br> 哦,是了,她是會長,然而不是推不開,她有許多選擇。但如果他擔任督陶官,她就別無選擇了。他領軍,她是必定會策馬左右的。 所以他放棄前程,只為她隨心所欲。 寄虹重新拿刀切菜,一刀一刀切得慢而細,好久才切完下鍋,再轉身看他,“怎么不叫我辭去會長?” 他笑,“你不會?!彼持嗥捍扇说亩髑?,他知道她不會放。 遇上這么一個人,最深最細的心思他都懂,真好。 不需要解釋,也不需要道謝道歉商量,他們從來目標一致,同道而行。她伸臂,他就默契地將她擁入懷中。 “那我就造反了啊?!?/br> “好啊,陪你?!?/br> 第二天,瓷會被召到縣衙,葉墨坐在上首不出聲,曹縣令依然是馬前卒,一拋出貢瓷任務,現場立即炸了鍋。青坪不少悍勇之輩,當即拍桌子表示絕不接受。寄虹堅定地站在瓷會這邊,表示青坪瓷行上下一心,共同進退。 曹縣令大怒,“抗旨不遵,你們統統想吃牢飯?” 寄虹氣定神閑起身,“牢飯我吃過,再吃一回也無妨。就怕我們這么多人,吃垮了青坪大牢?!彼⒉惶珦?。來之前就與嚴冰分析過,所謂法不責眾,料定曹縣令不敢把所有人都抓起來,是以從容地率眾而去。 曹縣令氣得掐斷了好幾根胡子,卻無可奈何。 葉墨把手里的一卷名冊攤開在他面前,“不必生氣,她還會回來的?!?/br> 誰?曹縣令疑惑。他?還是她? 沒多久,城門及衙門口等各處顯要位置醒目地張貼出幾張巨大的告示,紅色大字密密麻麻寫滿人名,不到半個時辰,青坪哀哭遍野。 那是青坪籍陣亡士兵的名單。 把悲痛赤.裸裸曝曬,這不是緬懷,是踐踏。 憤怒像燒開的水,一把火暴沸起來??h衙前人潮洶涌,曹縣令困獸般在反鎖的屋中游走,吶喊聲擊破重重墻院,宛如破冬的春雷。 他后悔聽信葉墨的話,這個瘋子,是要激起民變??! 第一天,大門被堵得水泄不通; 第二天,整個縣衙被示威的百姓團團包圍; 第三天,吶喊聲疾風驟雨,徹夜不停,整個青坪像一座窯,百姓是火,縣衙是火中燒灼的坯; 第四天,曹縣令遲遲不肯露面,有失去理智的百姓開始砸門、沖擊,與衙役發生沖突…… 曹縣令揪住報信衙役的脖領咆哮,“后門呢?角門呢?給我找個門!找個門!” 就在他丟魂喪膽地到處尋找藏身之處時,門外的喊打聲突然變成哀嚎,哀嚎里聽得見刀斧和血腥。他沒經歷過戰爭,但是那一刻,他還以為叛軍攻進城了。 哀嚎只維持非常短的時間就銷聲了。他小心翼翼從大門探出頭,衙門外的大街上,空空蕩蕩,只有道道血跡,不見盡頭。 葉墨借曹縣令符令,調來城防軍,以暴.亂為名將示威百姓鎮壓,并將部分參與者抓捕入獄。這些人并不全是領頭者,卻全是瓷會中人。 他信奉“道高一尺魔高一丈”,的確,武力暫時壓制住盈盈欲沸的人心,有人懼怕,忍泣吞聲,有人為牢中的同僚奔走,聯名信遞到寄虹手中,求她代表瓷會出面。 寄虹給嚴冰看過,他說:“沒用。葉墨敢下黑手,絕不會被幾個名字嚇退?!?/br> 她默默折起,仔仔細細對疊,塞還信封?!皼]有金剛鉆,也得攬瓷器活。這事我當仁不讓?!?/br> “我總有種奇怪的感覺,他像在逼你低頭?!眹辣钌畹乜粗?,“照他對待焦泰的方式,不像是為焦家報仇,那他為何單單對你窮追不舍?” 窮追不舍,這話耐人尋味。寄虹有短暫的沖動,幾乎脫口說出真相了,話到嘴邊,卻按捺下去。 有次她去看望伍薇,伍薇有了身孕,嘔吐得厲害,水米難進,仍舊撐著虛弱的身子每天當鋪家里兩頭跑。她問怎么不叫沙坤一起搬到當鋪呢? 伍薇說:“看你不了解男人吧,但凡是男人,沒有不膈應他女人以前的男人的?!?/br> 話有點繞,好久她才想明白。她可能不了解別的男人,但嚴冰,她能肯定,即便他愛她,也不可能放得下她“以前的男人”。雖然在她心底并不認為葉墨稱得上她“以前的男人”,但很遺憾,大概葉墨和嚴冰都會這么認為。 果然被嚴冰料中,她把聯名信送到葉宅,葉墨看都沒看就撕了,開場白簡單粗暴,“聽說你要成親?” 寄虹同樣簡單粗暴,“與你無關?!?/br> 葉墨笑,“怎會與我無關?我的未婚妻要嫁人了,我不該管管嗎?”他慢條斯理從桌上的信封中掏出一張紅帖,舉在胸前,朝向寄虹,“你爹親筆所書,你不會不認得吧?” 寄虹倏地睜大眼睛,聘書!當年葉霍兩家定親時的聘書!他竟然還留著! “我早跟你退婚了!” 他長長地“哦”一聲,伸手,“退婚書呢?” 她呆住,當年退婚時焦頭爛額的狀況下,哪里想得到留存書證?半晌擠出一句話,“你以為有聘書就能逼我低頭?”說這句話,其實心里已經低頭了。 葉墨快活地笑了,“就是提醒你一下,要是讓我知道你接了別人的聘禮,我會立刻把你告進公堂,讓全青坪人都聽個瞞天過海一女二嫁的故事?!彼我换问种械钠笗?,“不知道嚴冰有沒有我這么寬宏大量?” 她死死盯著那張刺目的紅帖,心里翻來覆去撕扯了幾百遍。 他把聘書收好,回屋,鎖進抽屜,翻看貢瓷圖冊,做了這么多事,再慢慢踱回原位,她仍然一動不動坐在那里,保持著方才別扭的坐姿,腰是挺的,背卻有點駝。 “想好了嗎?”他用卷成筒的圖冊抬起她的下巴,“想好了,咱們就可以談正事了?!?/br> 離開葉宅時,滿城風雨。傘很大,但擋不住的,依舊會刀割一樣刺進來。寄虹是一路走回窯廠的,寄云看見她時,整個人像從水里撈出來,趕緊讓她泡澡去去寒氣。 寄云又拎了桶熱水繞過屏風,見她仰頭靠著桶沿,閉目不動,十分歉疚,“心煩?是不是因為趙財故意刁難?”趙財仍舊管著瓷土礦,她今天聽說他拒絕霍家買土,為這個,丘成去理論好幾回,無功而返,窯里快停工了。 寄虹睜開眼,笑笑,“不是的,趙財這種爛人,欺軟怕硬,我已經告訴沙坤了,叫他‘好好’打個招呼。沒事的,過不了幾天就能解決?!?/br> 寄云試試水溫,有點涼,拿水瓢添水,熱氣在她臉孔前彌散開來,迷迷茫茫的?!敖?,你那時義無反顧地擊鼓告案,怎么想的?” “什么都沒想,無牽無掛什么都不怕的時候,多大的鼓都敲得響?!?/br> 大概這就叫“無欲則剛”。但她不行,她有牽掛,怕嚴冰知道,小瞧自己。這面“捅破窗紙”的鼓,她不敢敲。 轉天召開瓷會大會,寄虹汗顏且愧疚。他們都眼巴巴地等著自己帶來好消息,但她沒能做到。她轉述了葉墨的意思,人可以放,但要接下貢瓷的任務。 “我不勉強大家,但一味抗令,可能會再有損傷?!彼鹨粧哌^每張面孔,“愿意承擔的就留下來,不愿意的誰也不許譴責?!?/br> 屋中寂靜片刻,有人起身離開,但更多人留了下來。有的是獄中人的親朋,留下是為救人,大部分人是被葉墨強硬的手段震懾了。但這種震懾力又能持續多久呢? 寄虹回到窯廠,見屋里伍薇和寄云言笑晏晏。兩個人看她進來,交換個眼色,寄云借故出去,留下伍薇一人。 寄虹在伍薇身旁坐下,笑問:“沙坤辦成了?” “趙財那個慫包,沙坤就掛了一撮頭發在他床頭,就嚇尿褲子了。你只管去瓷礦,這回再沒人敢找岔了?!?/br> “哈,這主意妙。怎么謝你???孩子的東西備齊沒有?” 伍薇眸中笑意甚濃,“不急,和謝媒禮一塊吧?!碧统龈?,往寄虹面前一推。 這事不意外也不驚喜,嚴冰成日掛在心里,前一陣子寄虹的的確確盼著這一天呢??涩F在,她垂下眸子,沒打開。 伍薇笑,“是了,生辰八字還能不知道,不用看——” “我想再等等?!彼迅苹厝?。不敢看,里頭肯定是嚴冰親筆,看了難受。 伍薇愣了,“等什么?” “等……”怎么說?等葉墨離開青坪?等她解決沒退徹底的婚約?說不得。只能隨口胡謅,“……等他買一個大點的房子再說?!?/br> 伍薇直勾勾地盯著她,看得她心里發虛,不敢對上她的眼睛。許久,伍薇收起庚帖,“你說的話,我會原原本本跟他講。你們倆的媒人,我暫時不會做了?!?/br> 寄虹見她起身要走,有點著急,“我其實……我不是……” 伍薇打斷,“你不是貪財的人,我懂。誰都有那么幾件說不得的事,我也懂。我呢,年歲比你長些,男人的歷練上比你多些,聽薇姐說一句,對付男人是可以瞞騙哄拖耍手段,但你不信他,不信任他,是你心根上的毛病。病根不除,嫁不成?!?/br> 寄虹呆呆地望著伍薇離去的背影,心里有個聲音反駁:我怎么不信任他了?他處事周到,我不知道多信任他??! 另一個聲音說:那你怎么不敢說出實情呢? 她問自己,如果換成沙坤,敢嗎?敢的。沙坤才不會把葉墨放在眼里。換成姚晟呢?也敢的。姚晟肯定理解葉墨是個王八蛋。 惟有嚴冰這位大少爺,她不敢。她能猜到他的反應,要么冷若冰霜,要么怒火中燒。 果然,嚴冰一連幾天對她不聞不問。他不來窯廠,她硬著頭皮去找他,這就是求和的意思了,但他冷冰冰地說:“找我干嘛?不怕破屋子臟了你的鞋?” 路上準備的一肚子好話頃刻煙消云散了。她硬邦邦頂回去,“誰找你?我來看小白?!卑褞淼酿Q飩一股腦全倒給小白。 嚴冰隱約猜到寄虹有苦衷,但骨子里仍是個高門少爺的他覺得被大大掃了面子,下不來臺。雖然面上表現得灑脫,淪落到靠女人養著委實是他的一塊心病,她卻偏偏挑這個癥結打擊他。本來幾句軟話能讓他消氣,兩個人各自脾氣發作,針尖對麥芒,就記不得為對方考慮了。 于是嚴冰狠狠把門摔上,氣哼哼地想,再也不要和這個翻臉比翻書還快的女人說話了!隨即補充了一個時限,暫定……五……三天吧。 然而,才過了兩天,他就把這誓言拋到九霄云外。 青坪的雨季是瓷行最難熬的季節,今年更是來得格外兇猛和漫長。 好幾個月雨多晴少,間或來一場大暴雨,窯廠苦不堪言,幾乎處于半停工的狀態。瓷窯通常是依山而建,山頂匯集的雨水傾瀉下來,洪水爆發似的,從煙道、進火孔等處灌進去,堵都堵不住,要是有人在里頭,能沒過頭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