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節
果然,曹縣令換了腔調,“趙財所言不無道理,趙霍氏,雖有丫鬟大夫等為你做證,但丫鬟并非時時在側,你與姚晟同居一院,若做些私相授受之事,只有不省事的孩童在家,豈不方便得很?” 寄云氣辱交加,一時說不出話來。 “我能作證!”門外忽然響起一個稚嫩的童聲。 寄虹一個沒撈住,天天跑進堂里,有模有樣跪下施禮。學沒白上,說出的話條理清晰,重點鮮明,三言兩語就講清楚姚晟和寄云的關系:房東與租客、鄰居、同僚。 “我爹是正人君子,從來沒做過私相授受的事,”這個詞學堂里沒教,但聽話音就知道是不好的?!暗故沁@個禿頭好幾次欺負云姨,寶寶你來,把你昨天跟我講的再講一遍?!?/br> 寄云回頭望著寶寶,心中酸楚。她的懦弱害苦了女兒,寶寶很久沒在外人面前說過話了。 寶寶掙脫寄虹的手,走到天天身邊,學著他的樣子跪下施禮,但沒有開口。 所有目光都集中在她身上。 “勇敢點,”天天鼓勵道:“你能救你娘?!?/br> 她看看天天,看看寄云,好一會怯生生開口,“爹打娘,娘暈了,流血,很多,好幾次,我討厭爹回家,爹一回家就打娘,躺在床上動不了……”她起初說得很慢,不連貫,漸漸流暢起來,把這些年親眼目睹的暴行一一述說,說著說著哭起來,抱住寄云,“我討厭爹!他要殺娘!娘,我們不要住在那里了!” 小孩子的哭聲令在場人士無不心酸,大人或許會作假,但孩子的眼睛絕不會作假。 寄云摟著女兒,眼淚撲簌簌落下。寶寶特別內向,話少、笨拙,卻沒想到這么多年來,每一樁每一件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事她都牢牢記得,并且勇敢地挺身而出。 “童言稚語豈能盡信?”曹縣令制止趙財口無遮攔的咒罵,避重就輕地說。 嚴冰接得飛快,“此言大不敬啊?!?/br> 曹縣令一愣,隨即一頭冷汗:當今皇上可是個不足十歲的小孩??!咳了一聲,掩飾尷尬。 “是,我是打了,”趙財死豬不怕開水燙地說:“進了我趙家的門,我想怎么著外人管不著!這么個整天勾三搭四的賤人,連生的小崽子都胳膊肘往外拐,你說和姚晟沒一腿,鬼他娘的都不信!” 曹縣令道:“床笫之私,外人豈可確知有無?”這就是咬定主意和稀泥了。 寄云揚起腫脹未消的面孔,“敢問曹縣令還需什么證據?” 趙財獰笑,“請窯神作證??!有本事你去廟山的瓷路,跪著把它走完!窯神認可,我沒話說!” 寄虹咬牙切齒,這哪是作證,分明是要人命! 聽堂的人群也sao動起來,“我活了這么大歲數,沒見過一個走那條路的!”“焦泰不是滾過一次,那場面……”“男人都受不住,一個弱女子怎么熬得過!” 在圍觀人群的驚駭聲和趙財得意的目光中,寄云平靜地笑了一笑。 那條瓷路她見過,走上去非死即殘,不比被丟進火堆的結局更好些。唯一不同的,是她可以選擇。 選擇被誣陷害死,還是為自己戰死。 她緩緩抬頭,“我愿……” “我愿意!”人群之外,沉定的男聲斬釘截鐵。 ☆、血rou正清名 姚晟臉上帶傷,腳下不太利索,但眾人在他凜凜目光下,不約而同閃身,讓出一條通道,連衙役都沒敢阻攔。 他走進公堂,跪在寄云前方,并沒看她,向堂上叩首,“懇請縣令容許草民跪行瓷路以證清白?!?/br> 寄云心頭猛地顫了一下,失聲喊道:“不——” “嘖嘖,”趙財一副“捉jian在床”的表情,“瞧瞧,當著這么多人就好上了!” 曹縣令難以置信,“你……”指指姚晟,又指指寄云,“要替她?” “并非?!币﹃擅嫔届o,“草民雖一介布衣,但行得正坐得端,名譽頭等事,絕不容他人玷污,今日必要討個公道。青坪自古風俗,窯人事,窯神斷,既然縣令說有些事人看不清,那就請窯神開眼,辨一辨是非忠jian!我若走得過,那就是窯神首肯,從今以后,再有敢誹謗的,無論是法是神,定當嚴懲!” 他跪在寄云前頭,她只看得見一個鐵骨柔情的背影。她哽咽道:“我不需要?!?/br> 他低聲回答:“趙夫人,在下不是為你?!?/br> 趙財被那番話砸蒙了,他像看傻瓜一樣看姚晟,在他的世界,永遠不會理解什么叫愛。 曹縣令目光在幾人間逡巡,心思飛轉。案子不大,卻是開天辟地頭一遭,弄不好要“名垂千古”呀!倒不如順水推舟,既脫了干系,又給了后頭那位面子。拿定主意,向姚晟道:“你所言非虛?” “是?!?/br> “好!”曹縣令果斷下令,“上山!” 廟山從沒來過這么多人,好像全青坪的人都集中在這里了。窯神廟前站不下,人潮就沿著神路階鋪下去,近千人的大場面,卻一點都不熱鬧,鴉雀無聲。 雨季常有的多云天,日光不盛,但神路階旁日積月累形成的碎瓷之路,反射著鋒刃的光,從寄云身前傾斜延伸開去,路的盡頭,被姚晟踩在腳下。 曹縣令有點后悔,要是死了人不會算到自己頭上吧?趕緊補充,“姚晟,在場青坪父老可以作證,這是你自行決定,生死殘疾,與人無尤?!?/br> 姚晟笑笑,“是,請青坪父老為我作證?!备┥韺⒀澩染淼较ドw之上,露出裸.露的皮膚,以示并無夾裹木板鐵皮之類。 直起身,望一眼天。天上有沒有窯神他不知道,他是當鋪出身,不信窯神,只信自己。 視線滑下,在寄云身上頓了一頓,非常短暫,就如他和她之間曇花一現的緣分。視線落回瓷路時,他撩衣跪倒。 劇痛海嘯山崩,他咬緊牙關,膝行向前。碎瓷片是鈍刀子,切割開皮rou,在骨頭上碾磨。不敢想象換成她的場景,這一刻,他竟感到欣慰。 他沒告訴她,背著渾身浴血的她下山時,唯一的念頭是,從今以后,再不能讓她受苦了。但他無權無勢,以血rou之軀碾過這條路,已是渺小的個體對龐大的世俗最激烈的抗爭。 “姚管事!挺??!”不知誰一聲大叫,讓他激靈一下,渙散的神智陡然重聚,他才發現自己昏昏沉沉中停了下來。故意用力將小腿壓向瓷路,已經麻木的神經霍地一跳,總算稍微清醒。 瓷路隨著山勢逐漸抬起,上山的路,越往后,越艱難。 想起來時的路上,伍薇真摯地向他道歉,說:“要知道你們如此相愛,就不會把別的女人推給你了?!?/br> 愛……嗎? 在他這個年紀,早沒了年少癡狂,“愛”這個字,是水里的月亮,虛幻不可捉摸。他只是看到她流淚就心疼,看到她平安就歡喜;瓷坊打烊晚了她一個人夜歸時他會偷偷跟在身后,確認她安然到家才放心;半夜里擔心得睡不著,會忍不住隔著門縫看一看她是否又獨對孤燈是否又做噩夢了…… 只是這樣簡單而已。 只是這樣簡單地想要照顧她而已。 身后拖出兩條長長的血線,血線緩緩延展,伸向路的盡頭,那里站著一個女子,是他的終點。 寄云不記得什么時候從人群中走出,頂著異樣的目光向前走,一步,又一步……直至踩上瓷路。尖銳的棱角隔著軟底鞋刺到腳底,她卻不覺得痛。 這條路,這么長啊。他越來越慢,也許走不完全程了,不過沒關系,她已準備好去走剩余的路。哪怕被世人唾罵,她想為他活一回。 但是這次,她沒機會。 姚晟獨自走完了全程,最后一步落下時,一路支撐的意志力終于崩塌,他向旁邊栽倒,寄云急忙伸手去扶,卻被他躲開,她的手就那么停在半空,空空蕩蕩。 圍觀者默了一瞬,開始鼓掌,起初稀稀落落,后來匯成風雷。但沒有人開口,偌大的廟山,只有掌聲寂靜地響著,沉默致敬。 姚晟被嚴冰扶著勉強離開瓷路,神智開始迷離,仍不忘要曹縣令兌現諾言,“曹……縣……你應該……判決……” “曹縣令,窯神斷了善惡,你該判案了!”嚴冰替他說完。 曹縣令被幾千道目光烤著,汗流浹背地吼,“趙!財!惡意誹謗,毆打妻子,殘害孩兒,殺妻未遂,依梁律杖刑五十,并判義絕!” 寄云以為自己會激動落淚,但是沒有,她居然出奇地平靜。在趙財求饒的叫聲里,她拒絕了寄虹的攙扶,默默地獨自下山,就跟在姚晟身后不遠的地方。 姚晟在路上就昏過去了,高燒幾日不退。小夏受嚴冰的吩咐照顧,每天都見到寄云拖著病體來探望,但除了第一天姚晟昏迷不醒時見了一面,后來他醒了,就不許她進門。 “他……他睡著了現在?!毙∠呐ο胫f辭,“大夫說要好好休息,他每天都睡十幾個時辰的?!?/br> 寄云的視線越過小夏望一眼臨窗半藏半現的男子,“他還是不想見我?” 小夏覺得解脫了,要知道編一個謊話好難的。 寄云不為難他,上車離去。 寄虹每天陪她來一趟,每天吃閉門羹,幾天過去,有些忿忿,“姐,我們不來了。他雖然救了你,也用不著那么大架子?!?/br> 寄云心平氣和,“他拒我千里,是為我的名譽,如果我倆常來常往,免不了有人舊事重提??晌也慌??!彼砥疖嚭?,迎風而坐,大方地把傷痕未消的臉孔擺在窗邊,“遭過那么多壞事,我現在什么都不怕?!?/br> 行至郊外,城郭幾戶人家,炊煙裊裊。寄虹叫車夫停車,“姐,你一個人回窯廠行嗎?” 寄云看看不遠處籬笆墻里,一只小白狗瞪圓了眼朝這邊張望,短尾巴搖得歡快。她揶揄道:“我還沒有吃過你做的飯呢?!?/br> “我那廚藝,也就他忍得了吧?!奔暮缧χ萝?。 見她承認得痛快,寄云便知好事將近,隔窗笑問:“是不是很快會有媒人上門啦?” 寄虹扒在車窗,踮腳湊近她,“姐,別的嫁妝我不要,只要你親手繡的嫁衣,親手的?!?/br> 按青坪的風俗,寄云缺了男人,是“不全人”,“不全人”是不能沾手新娘子的任何東西的,觸霉頭??蒻eimei偏偏點名了。 寄云一口答應,“好?!笔欠裢隄M,才不由男人決定。 送走寄云,寄虹走進籬笆院,從“愛寵”降級成“看門狗”的小白歡蹦亂跳,嗚喔!有飯吃啰! 房門鎖著,嚴冰不知去哪了。寄虹熟門熟路地進廚房,一掀鍋,灶臺冰冷。小夏不在,懶寶少爺連火都不生。 把柴禾填進爐膛,生火。廚房簡陋,沒有風箱,柴禾明顯是嚴冰劈的,粗到可以直接當武器,難燒得很。她拿著破扇子使勁扇,黑煙一股股竄出來,她一邊抹淚一邊罵:“嚴冰你個笨蛋……” 門口一聲尷尬的咳嗽。 果然不能背后隨便說人壞話。寄虹咯咯笑起來,拿袖子抹抹臉。 嚴冰樂了,“去唱黑臉包公的話,不用勾臉了?!?/br> 寄虹瞪他一眼,把扇子塞給他,朝爐膛努努嘴,洗臉去了。嚴冰乖乖蹲下,呼呼扇風。黑煙撲在臉上,嗆得很,懶寶少爺卻樂在其中似的。 他遇過不少精致妝容的女子暗送秋波,但為他把一張臉弄得黑黢黢的、黃臉婆一樣蹲在土灶下頭燒火,只她一個。 寄虹進來,搬個馬扎坐他身邊洗菜,兩個人像伙夫廚娘,他想,做官哪有守著她有意思? 寄虹看一眼他的湖綢團花長衫,正式的會客穿著。問:“你去哪了?” 嚴冰往灶膛添了根“木頭武器”,“縣衙?!?/br> 她詫異,“曹縣令找你?什么事?”想了想,忽然興高采烈,“是不是終于發現沒你不行,要官復原職?” 他一絲不茍地扇風,火苗漸漸起來了。撲啦啦的扇子聲里,他問:“要是我不做官,就這么一直窮下去,也拿不出彩禮,你還愿意讓我進你的窯嗎?” “不愿意?!?/br> 扇子停了。也是,哪個愿做貧賤夫妻? 卻聽她話里帶著笑,“我可不要倒插門的男人。雖然背著二十萬的債,死皮賴臉也要擠進你這個破房子?!?/br> 在游艇上的時候,兩個人聊起過未來的家。寄虹說不用像霍記那么大,但最好兩進的院子,十五六間屋子。嚴冰當時鬼祟地笑,“十五六間哪夠啊,七八十差不多吧?!奔暮绻醋∷牟弊?,“行啊,看你有沒有本事?!?/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