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節
嚴冰往懷里揣了件東西,跳上車,“去霍家窯廠?!?/br> 作者有話要說: 懶寶,加油! ☆、明月寄我心 青坪的窯爐皆為細長形狀,依山而建,傾斜向上,下方為火膛,上方為出煙室,燃火時如一條煙火長龍。此時窯爐未在使用,寄虹和丘成在半山的出煙室附近查看地形。 丘成沿著山坡走了幾個來回,“傾斜度沒有問題,可以延長?!?/br> 寄虹蹲在出煙室頂部的方磚上,用目光向上丈量尺寸,“如果延長兩丈,窯溫能提高多少?燒制‘霽紅’夠不夠?” “影響窯變的原因很多,未必單是窯溫不足?!北澈笸蝗徊?進來一個男聲,“即便要改變窯溫,也可通過火候及改變瓷器在窯室中的位置來調節?!?/br> 寄虹起身,望向下方的嚴冰,勾起唇角。 “并且,窯室過長,會造成抽力過大,火焰流速過快,反而不利于升溫?!眹辣呄蛏献哌呌^察窯室,“長度足夠,傾斜度也合適,當初建窯時各方面都考慮得周到,強行改造只會破壞原有的完整性?!?/br> 丘成非常識趣地找了個由頭閃人了。 嚴冰低頭研究自己的鞋面,寄虹卻故意一瞬不瞬地盯著他,“嗯,接著說?!?/br> 他沖著地上問:“釉料用的什么土?” “試過好多種?!?/br> 時近掌燈,工人陸續下工,兩人站在沒有遮擋的半山間,十分惹人注意。寄虹當先向更高處的山林走去,嚴冰不知她什么意思,猶豫一下,但還是跟在后頭。 寄虹邊走邊詳細講述了各種釉料配方與對應結果,嚴冰全部聽完后,沉思片刻,說:“再試試孔雀土?!?/br> “試過很多配比了,但顏色非青即綠,就是沒有紅?!?/br> 夜幕完全降臨了,樹林幽暗,前方的身影模糊起來,嚴冰加快腳步,“窯變瓷除了技巧,還需要一點機緣才——哇??!” 腳下一空,重重砸在一堆硬物之上,當啷亂響。 半晌才回過神來,他掉進一個洞xue。真是太損形象了。 用骨頭碾壓硬物的滋味實在不大好受,頂上傳來寄虹焦急的呼喚,他咬著牙答:“沒事?!?/br> 扶著快要斷掉的老腰爬起來,在漆黑一片的洞里摸索片刻,發現這個洞也就一人多高,舉起手臂能觸到洞口邊緣,便對寄虹喊道:“能拉我上去么?不行的話,叫丘成和小夏過來?!?/br> “你讓開些?!?/br> 嚴冰不明所以,但仍乖乖退后,剛離開洞口,就見一個身影飛撲下來,“嗵”地落在洞底。 他嚇得不輕,慌忙撈了一把,“摔著沒?” 寄虹就著他的手笑嘻嘻起身,“怎么?肯看我一眼了?” 嚴冰縮回手,冷著臉說:“這是玩鬧的時候嗎?這下兩個都出不去了?!?/br> “那就待一夜好了?!彼凉M不在乎地靠著洞壁坐下。 他也只得無奈坐下。洞不大,他盡量遠離她,仍不過是一臂之距。 她卻傾身過來,“嚴冰,你在躲我,還是躲你自己?” 沒有回答,他只是更加往后縮了縮。他曾經努力維持一個純潔、無暇、高貴的形象,哪怕自欺欺人都好。但現在,四分五裂。 寄虹沒有追問,“知道這是什么地方嗎?” 不就是個山洞么? “這是一座廢棄的窯爐?!?/br> 那也算不得奇怪。嚴冰知道,窯爐到一定年限會廢品率大增,難以修繕,這時窯主通常廢棄舊窯,另建新窯。 “想必你不知道,青坪有個習俗,”寄虹的聲音在黑暗死寂的洞xue里顯得有點幽森,“廢窯是懲戒妖佞之地。若有女子不守婦德,做出污穢之事,便會被扔進廢窯,堆上柴禾,活活燒死。這里啊,不知葬送了多少美麗的生命?!?/br> 嚴冰毛骨悚然,“開、開玩笑的吧?” “不信呀?摸摸地上,都是人骨?!?/br> 他猶猶豫豫探出手,飛快在地上劃拉了一下,觸到一件冰冷堅硬的物體,表面黏糊糊的一層,哇呀!帶血的骷髏! 他怪叫一聲彈到寄虹身旁,幾乎一頭撞到她的懷里。 她放聲大笑,特別爽朗陽光的大笑。 嚴冰懵呆片刻,終于回過味來。慢慢慢慢笑了,開始是無聲的笑,后來同她一起放聲大笑,抑郁一掃而光。 真夠傻的,窯里火溫多高啊,怎會留有那么大塊的骨頭?再仔細觸摸,那個硬物四四方方,應該是倒塌的煙火柱散落的磚頭,黏糊糊的一層大概是磚頭上凝結窯汗后又長出的青苔。 “小騙子?!彼曇衾飵е?。 寄虹坦然和他靠在一處,“沒騙你,確實有這個風俗,雖然不在這里,但小時候見過一回,娘捂著我的眼睛把我拽走了,可我還是看見了,那個場面……很可怕。男人可以三妻四妾,女人遇到同樣的事卻成了妖佞……” 兩個人都沉默下來。 片刻,寄虹的語調輕快了些,“喂,我說,鬼門關都闖過一遭的人,還有什么檻跨不過?” 嚴冰一怔。黑暗里看不到她的面容,只看到一雙閃閃發亮的眼睛,無論經歷過多么糟糕的境遇,從無黯淡。 是啊,他與她,他們都還活著,這已足夠幸運,還有何事可縈心。 “謝謝你?!彼穆曇翎屓涣?。 “謝我什么?” 謝謝一年前你的多管閑事,讓我遇見了你。 寄虹聽見的卻是他低沉的笑,“賀禮備了嗎?” “抬頭?!?/br> 嚴冰不明所以地抬起頭,透過廢窯不規則的洞口,天上半輪明月破云而出,清輝滿乾坤。 純潔、無暇、高貴,從不因時間與圓缺而改變。 他出神地看著,看了很久很久,久到好像跨過了半生。然后緩緩低下頭,正對上月光下她溫柔而圣潔的面容。 他贈她星光一盞,她贈他明月半彎。 “十八歲那年我就考中進士,”嚴冰的聲音低且緩,聽不出曾經的意氣風發,“兼之我爹升任工部尚書,我是少年得志,在工部目空一切地混了一段日子,爹說我眼高手低紙上談兵,便將我丟回了白嶺?!?/br> “到了白嶺才知道什么叫天外有天,我只是個井底之蛙而已。跟文兄斗過瓷、被丘爺的一雙火眼金睛震撼過,才懂得民間藏龍臥虎,托起大梁瓷業河山的不是工部的那一屋子書,而是躬身勞作的窯人那一只只粗糲的手?!?/br> “那時候躊躇滿志,真想好好干一番事業的。我們——我,還有官窯和民窯的工匠——一起改進了許多技法,做出了‘雪肌玉骨’,創出‘灑釉法’,燒制雙色瓷、彩色釉,現在想來,那可能是我年少輕狂的日子里最充實的幾年?!眹辣p輕笑了下,一閃而逝。 “接連幾次受皇上嘉獎,我就忘乎所以了?!y’是瞞著我爹偷偷燒制的,那時候還妄想著憑這個青史留名呢,名倒是留了,卻是惡名。我是借著回京述職的機會把冰紋瓷交給了映芳宮的總管,托他有機會呈給皇上,那時他還大加贊賞呢。我以為他會助我一臂之力,不料他伸出的那只手,卻把嚴家推進了大牢?!彼nD了下,好像要重新攢一攢氣力。 寄虹問:“那個總管是誰?和你有過節?” “一宮的總管,其實就是閹人。當時見到我爹還得屈膝呢,現在已經是一人之下了,太后離不開的人。他和我沒有私仇,只不過我爹是擁護先皇后和太子的,與映芳宮那位——也就是現在的太后——楚河漢界了?!?/br> “映……”寄虹突然醒悟,失聲驚呼,“當今太后?!這么說‘冰紋’只是個由頭,實際上……” “是,‘冰紋’的背后是奪嫡之爭,”嚴冰側過臉,面容隱匿在月光之外,“而嚴家站在了輸的那方?!?/br> 他沉默下來,她也不發聲,只是安靜地望著他黯淡的容顏。原來,他和她如此相似,經歷過無上的榮耀,更經歷過刻骨的屈辱;敗于“妖瓷”,卻根在“人心”。那些痛楚,那些抗爭,那些生不如死,那些一切好的壞的,她都深深懂得。 從沒有一刻,從沒有一個人,讓她感覺如此親近,如同一體。 “還疼嗎?你的傷?”她問。 嚴冰微笑,纖塵未染,“從今以后,不會再疼了?!?/br> 四目對視,過去種種,盡付一笑。 他站起身,“該出去了吧?既然是窯爐,窯門還在吧?” 寄虹笑了,“我帶路?!?/br> 斜向下行,穿過出煙室,進入長長的煙道。漆黑的煙道里,她在前,他在后,就像一直以來那樣,都是這個嬌小的女子帶他前行。 他愿站在她的身后,助她乘風破浪,萬里遠航。 寄虹怕他跟不上,故意走得慢些,兩人離得很近,他好像一抬手就能牽到她的手。猶豫又猶豫,好不容易鼓足勇氣,探出小指,慢慢慢慢接近她的,卻見她一回頭,“到了,當心撞頭?!?/br> 這是誰家的廢窯?煙道這么短! 臨別前,他遞給她一只小小的錦盒。她當即就要打開,被他按住,局促地說:“那個……明天再看?!?/br> 她看看天,弦月歸巢,夜已過半,這是新一天的凌晨了。 她等到日出,再等到日落,撐著打架的眼皮,捧著錦盒趴在桌上等著第二天的來臨。一聽到子時的梆鼓響起,她突地睜眼,來了精神。 慢慢打開錦盒,明亮的燭火下,是那支雪梅青瓷簪,那日賽后她還給了他,今日他又專程送她。 這么鄭重其事的,哎喲喲,不免叫人家浮想聯翩呢。 從霍家窯廠歸來后,小夏發覺少爺和之前不一樣了。雖然仍舊從日出忙到日落,但之前的狀態像日落,現在像日出。 他借了學堂的一間大屋,依諾開門授技,每逢五、十之日的晚上講授一個時辰,學員想聽便聽,想走便走,進退自由,唯一的一條規矩:學技者無論男女貴賤,任何人不得阻攔與歧視。 允許女子與賤民入學堂,這算是開青坪之先河了。 另一股新風乃是改革評瓷會制度,取消參評者身份限制,女子、小窯廠乃至家庭作坊都可參與。雖然傳統的大窯主稍有微詞,但此舉深得廣眾的小窯主歡迎,去除性別、財勢的壁壘,全憑手藝說話,才是真正的公平。 今年報名參評的人盛況空前,為此,嚴冰增設了初選環節,無論大小窯廠一視同仁,都需把參評瓷器先送入督陶署,經嚴冰初選合格的才能參加下個月的評瓷會。 督陶署門前每天都排出半里長的隊,新近被提拔為文書的小夏帶著衙役登記姓名,和以前做飯趕車的活計相比,心累,可他快活,覺得一條腿邁進丘成的行當了,幻想著能走上少爺和霍掌柜心心相吸的路子。 寄虹和玲瓏、大東來送瓷,大東規規矩矩排在隊尾,玲瓏看陣仗估摸得排上不短的時辰,于是拉著寄虹蹭到前頭,“夏文書,恭喜升遷??!” 小夏手一哆嗦,名冊上“鄭一”就成了“鄭十”?!岸恍〗?,別笑話我了,我說我干不來的,少爺非要我干?!蓖罂戳艘谎?,“大東哥怎么排后頭了?都自己人,直接進吧?!遍_玩笑,若是少爺知道他把霍掌柜擋在外頭,回家又要造冷氣了。 玲瓏女皇范兒地朝大東簡短一招手,挽著寄虹進了督陶署,大東捧著瓷器低眉順眼地跑過來,像個跟班似的。 呂家窯廠的參評瓷器當然是大東拿手的玲瓏瓷,現在比打擂時做工更顯精致。寄虹笑著對玲瓏說:“你先進吧?!?/br> 玲瓏想她準是要單獨與嚴冰說些悄悄話,便心領神會地沖她擠擠眼,自個進了廳堂。 寄虹趁機把大東拉到一邊,“你們倆怎么回事???” 大東呆呆地反問:“什么事???” 寄虹覺得他腦袋里準是糊滿了瓷泥?!澳愫土岘囘€能有別的事?不就成親這檔子事?炮仗都點了,怎么又啞火了?” 大東沮喪地垂下頭,半晌才坑坑吃吃憋出一句話,“她、她沒提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