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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歷史小說 - 瓷娘子在線閱讀 - 第37節

第37節

    原來他是這個意思?。?!

    ☆、嚴冰的過去

    焦泰問出這句話,廟外的伍薇、丘成和小夏都變了臉色。

    其余人大多茫然不知,偶有聽聞的也不了解內情,一時面面相覷。

    曹縣令卻是知道的,正要為嚴冰開脫,太守截口說:“聽著耳熟,哪里的案子?”

    焦泰覷一眼宛如木雕泥塑的嚴冰,心中冷笑,令耗子精專赴白嶺打聽的消息終于等來了最佳時機,今日要讓他一敗涂地,永不翻身。

    “眾所周知,窯變瓷之所以被視為不祥之兆,乃因其違背常理,是瓷器中的異類,有悖我大梁禮教宣揚的正統端方。然而三年前,白嶺的官窯居然私下偷制異類瓷,大梁瓷器皆以完整光潔為上,此異類瓷竟獨獨追尋破碎開片,妄圖以邪壓正?!?/br>
    太守有點明白了,“這個異類瓷便是所謂‘冰紋’?”

    “正是。如此邪物竟送入宮中,咒我國運,幸先皇圣明,將冰紋瓷悉數銷毀,嚴懲制瓷之人。官窯及工部上下七十四人入獄,一百零七人放逐,十一人身亡,另有無數妻離子散、家破人亡未記錄在案。白嶺震動,官窯幾近覆滅,人命如草,竟只因當時官窯的督陶官——一位工部郎中歧心所引發。他貪圖奇技yin巧,工于旁門左道,禍及幾百家戶,罪責累累,罄竹難書??!”

    焦泰痛心疾首地覷了嚴冰一眼,除了臉色更加蒼白,他沒有更多的表情,似乎在聽,又似乎陷進了回憶里,難以自拔。

    廟外的丘成緊攥雙拳,渾身發抖,忽有一只手牢牢握住他顫抖的手。

    他看了小夏一眼,小夏的神情第一次那么嚴肅。他的手疊在他的手上,同仇敵愾。

    他不再發抖了。他不是一個人,嚴冰也不是。

    在眾人的竊竊私語中,太守“噢”了一聲,“本官記起來了,這個案子,當時不是判的死刑嗎?”

    “確實判處死刑,但行刑之前,適逢先皇駕崩,新皇登基,大赦天下,兼因這個工部郎中的父親——原工部尚書已病死獄中,太后體恤,便逐其至青坪擔任小吏。但他包藏禍心,邪念不死,竟欲將青坪變為第二個官窯!”除了沒有眼淚,焦泰幾乎聲淚俱下了,“若任其得逞,青坪便會走上邪物禍國的老路,大難臨頭哇!”

    聽到這里,那位“工部郎中”已不言自明。太守卻假作不知,“焦會長一心為青坪著想,其義可嘉。但不知你說的人是——”

    焦泰一字一頓道:“便是原督陶署文書、現青坪主簿兼督陶官,嚴,冰?!泵恳粋€字都充滿諷刺。

    這句話宛如水入沸油,原先的竊竊私語陡然掀起軒然大波。

    “他是這等惡人?”驚愕。

    “不像???”疑惑。

    “背了十幾條人命,憑啥大赦哩!”唾棄。

    “瞎老二,你是真瞎??!睜開你的狗眼想想,鍘刀是他抬的?刑書是他簽的?”這是伍薇的聲音。她還要說更多,卻迅即被洶涌的人聲淹沒了。

    寄虹宛若五雷轟頂。焦泰說的每一個詆毀嚴冰的字她都不信,全然不信。她只是心疼,深深深深地疼。

    他曾距死亡僅僅一步之遙。

    她想起他曾講述的那個關于漫天星光的故事,竟然是他自己。一想到在暗無天日的牢獄里,絕望地等待死亡的他,她的心就縮成一團。

    她終于明白他為何對過去諱莫如深,因為太痛了,太痛了。

    而現在,毫無防備地,焦泰將他尚未愈合的傷疤狠狠撕開,暴露在大庭廣眾之下,讓所有不懷好意的目光窺視他血淋淋的過往,殘忍至極。

    方才意氣風發的他消失了,他枯站在那里,腰背佝僂著,像一個干枯、腐朽、死去多年的老樹,焦泰吐出的每一個字都是一把斧頭,無情地砍在樹根之上,一下,又一下,越砍越深。樹干開始搖晃、歪斜、傾倒,直至最后的致命一擊。

    如果他在這里倒下,從此再也無法站起。

    焦泰尖刻的聲音,眾人嗡嗡的議論,都化作血色的魔咒涌入嚴冰的耳膜。黑壓壓模糊一片的人影里,他依稀看見父親的尸首,帶血的藤鞭,病榻上無人照管的祖母,夢里無數次砍向他的鍘刀……所有這一切扭曲成無數吐著紅信的毒蛇,一條一條勒緊他的咽喉。

    天旋地轉。

    他踉蹌一步,將欲栽倒之際,一只手扶住了他。力氣如此之大,猛然將他拉回現實。

    視線重又清晰,他不在白嶺,不在那個地獄般的牢獄,這里是青坪、窯神廟,眼前是惺惺作態的焦泰及神色各異的眾人。

    身旁,是他一直追隨前進的那個女子。

    此刻她正扶著他,緊緊地,即便眾目睽睽也毫不顧忌。

    太守冷冷地問:“嚴冰,你身負重案,欺上瞞下,還不認罪嗎?”

    嚴冰面如土色,艱難地張了張口,卻發不出聲。

    廟外,伍薇同丘成耳語幾句,丘成點點頭,分開人群,走到嚴冰面前,面容柔和下來,輕喚一聲,“嚴郎中?!?/br>
    久違的稱呼。嚴冰輕輕頷首,鼻子有點酸。

    丘成在宮中訓練有素,見慣大場面,此刻并不緊張,他向眾官員一一行禮,“焦會長講了一個黑白顛倒的故事,草民另有一個不同的?!?/br>
    這次曹縣令搶道:“講?!?/br>
    “我跟隨爺爺進入官窯學做火工有八年了。朝廷每年都會敕令官窯進獻新品,冰紋瓷偶然現于一次青瓷試制過程,當時的督陶官是嚴郎中,和工匠反復改進,花費數年,三年前試制成功,將我們許許多多人嘔心瀝血之作送入宮中?!?/br>
    “全窯的工匠都很高興,我想,在座每一位研制出新瓷的人都懂得這種感受。我們期待獎賞,不為錢財,只為那份得到認可的喜悅?!?/br>
    不少人點頭贊同,這的確是每一位工匠發自真心的追求,更完美,更創新,更多人認可。

    “朝廷的旨意來得很快,但不是認可?!鼻鸪赡抗庥倪h,好似望見三年前逆轉人生的那一天?!皣览芍泻秃枚嗳吮蛔プ吡?,所有的冰紋瓷都被砸碎。我們被封在窯廠里,沒有人出面解釋。就這樣擔驚受怕地過了兩個月,直到嚴家父子被判處死刑。那時候懵懂的我問爺爺,是不是嚴家用他們的命換取了我們這些工匠的命?”

    “我沒有得到答案,很多問題至今都沒有答案。說一件瓷器‘禍國’,我不懂,這究竟是天災還是人禍?喜歡時,便驅趕工匠如同牛馬日夜趕工,不喜歡時,便一句‘禍國’草菅人命。我們瓷行里的人何嘗不是‘窯變瓷’,命運在天不在人?”

    丘成說得委婉,但眾人都聽得明白,他話中直指罪魁禍首并非嚴冰,而是朝廷。

    同一件事,丘成的敘述技高一籌,圍觀者大多是工匠出身,對他的話感同身受,落在嚴冰身上的目光便悄然變得溫和起來。

    焦泰怒斥丘成一派胡言,雙方針鋒相對,唇槍舌劍。

    寄虹看著搖搖欲墜的嚴冰,托在她手中的臂膀似乎輕得沒有重量。她很想幫他,像丘成和伍薇那樣據理力爭,可是她什么都不了解,什么都說不出。

    從沒有一刻感覺自己這么沒用。

    唯一能做的,只是緊緊地握著他的手臂,緊緊地。

    她指尖的力道清晰地傳入他的肌膚,他遲緩地轉頭,她的眼眸中流動著太多情愫,不止疼惜、焦灼,還有他似乎渴慕已久的東西。

    忽然之間,他清醒了。

    太守把茶盞當驚堂木,“當”地砸了一下桌子,“放肆!本官面前,啟容閑雜人等多言!嚴冰犯下如此大罪,難道仍妄圖蒙混入仕嗎?”

    嚴冰極緩極緩地挺了挺腰,幾乎難以察覺的細微動作,但頃刻間,枯木變棟梁。

    他輕輕松開寄虹的攙扶,居然還對她微笑了一下?!敖箷L所言并非完全不實,我確實負罪下獄?!?/br>
    一言既出,舉座嘩然。

    焦泰露出除掉仇敵的快意之笑,寄虹等人吃驚又不解地望著他。

    他輕聲續道:“每思及當年白嶺流徙之家,亡故之人,愧不堪言。深覺仕途多舛,如土之成瓷,幻不可測。心灰意冷,曾發誓不再入瓷行一步?!?/br>
    “萬分幸運的是,我被貶謫到此地,青坪。我看到冉冉燃燒的窯火,兢兢業業的窯人。我看到遭逢大難矢志不移如霍家,遷徙千里薪火相傳如丘家,穩扎穩打如方家,求新求變如袁家,還有許許多多孜孜以求的人。我相信,青坪總有一天會成為大梁第一的瓷都。嚴某何其不幸,幾乎死于白嶺,但又何其有幸,重得生于青坪?!?/br>
    他向太守縣令施禮,“感謝太守、縣令,寬大為懷,準我一吐胸臆。也感謝焦會長,今日之言解我經年之惑——何謂正統,何謂奇技,我想,每個人心中都有一桿秤?!鞭D向眾人,“更要感謝諸位,方才以票為我代言,即便罷職,嚴某之諾不變,擇日必當開門授技?!?/br>
    停頓稍頃,聲量微揚,“踏入此地,非為一官半職,乃因心有所感,愿仍將此微不足道之身投于瓷行,北慰白嶺瓷魂,南開青坪盛景?!?/br>
    語畢環視一周,攏袖疊手,向包括衙役在內的所有人深施一禮。

    廟里廟外百余人寂然無聲,只有偶爾一兩下壓抑的哽咽。

    有時候,普羅大眾所追求的并不是精確到毫厘的真相,而是或坦白、或真誠、或同心的態度。這三點,嚴冰全部做到了。

    而剛剛被他“感謝”過的太守與焦泰,竟一時無法口出惡言。

    “我退出?!币粋€平靜的聲音打破緘默,“國字臉”走到嚴冰面前,直視著他,話卻是對眾人說的:“我從北疆至白嶺學藝,正是久慕嚴郎中大名,為其才,更為其德。若非他幾番上書朝廷準予公開官窯掌握的一些秘技,今日便不會有這個瓷鼎??上业桨讕X之時,他已蒙難入獄。不料竟在此得見,幸而嚴郎中明珠未塵,真是蒼天有眼?!?/br>
    “第二場比試,我買通書吏,在策論中夾入銀票?!北娙宿Z然鄙夷,官吏尷尬,嚴冰卻面露贊賞,而他神色坦然,“原本以為我的對手必行賄賂之事,只為求一公平,卻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嚴郎中的策論我有幸拜讀,見解遠勝于我,三場比試,皆敗于其下,心服口服?!?/br>
    他轉向眾人,朗聲道:“督陶官一職,嚴冰實至名歸?!闭f罷向嚴冰利落地一拱手,瀟灑離去。

    太守肚子都要氣炸了。

    方掌柜起身,“曹縣令,若方才投票仍作數的話,草民投給嚴主簿的一票不改初衷?!?/br>
    此話猶如石投湖心,引起漣漪無窮。

    “我也不改!”

    “我改投嚴主簿!”

    ……

    一人接一人表態,一聲接一聲支持,廟里廟外爭相應和,最終匯成民意的汪洋。

    曹縣令見時機已到,才拋出殺手锏,“朝廷近日頻頻頒旨‘用人之際,不拘出身,唯才是用’,太守可記得,太后剛剛擢升先前謫貶的林老將軍總領兵馬抗擊叛軍,那正是太后為我等做出的表率啊。若此時牽扯舊賬不放,有違太后圣意??!”

    太守在心里直罵曹縣令jian猾,明知是胡攪蠻纏,抬出太后這頂大帽子壓他,偏偏不能反駁。

    這場戰役,太守一方寸土未剩。身為草包的他之所以能坐穩這個位子,唯一的優點就是懂得該打就打,該降就降,該拉攏就拉攏。

    于是他適時制止了焦泰的亂吠,向嚴冰笑道:“嚴主簿,本官看好你喲?!?/br>
    塵埃落定。

    很久以后,等嚴冰緩過勁來,伍薇問他:“那天人五人六的話幾分真幾分假?”

    嚴冰答得很有技巧,“真亦假來假亦真?!?/br>
    然而此時,盡管堂上一番肺腑之言定江山,他卻未能完全從這場重擊中抽身而出。

    寄虹去縣衙找他,他埋首于公務;去家里找他,他抱著小白睡覺。

    她倚在臥房門邊,從里頭小白的呼嚕聲中辨認他的呼吸。一長,一短,她的心也跟著一上,一下。

    小夏躡手躡腳過來,遞過紙筆,壓著嗓子說:“霍掌柜,有事的話就留個信吧?!?/br>
    寄虹搖搖頭,直起身,沖著門里說:“我要改窯,抽空來指點一下。你不來,我不燒?!?/br>
    門里沒有動靜。

    小夏說:“等少爺醒了我會告訴他的?!?/br>
    “什么都不用說,聽我的?!?/br>
    小夏納悶地望著寄虹離去的背影,心想,少爺睡著了呀!

    第二天,嚴冰照常去衙門,忙得陀螺似的,小夏連半個字都說不上。忙到后晌,竟然出乎意料地提早收工了。

    “備車?!?/br>
    小夏趕忙套馬,“回家還是去飯館?”猶豫著要不要說起昨天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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