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節
乞丐兄弟團花樣層出不窮,鬧得轟轟烈烈,已經成為青坪一景,吸引不少忠實觀眾定時守候在焦家瓷莊,還有人叫好賞錢。 前頭的笑罵隔著兩重院落飄入后院兩人的耳中,劉五瞧焦泰的神色像是被人左右開弓扇了幾巴掌,“焦會長,您聽聽那幫小雜種的爛舌頭,不給點教訓不知道老天爺姓什么!” 焦泰把銀票甩到他面前,“把你的人撤回來,做樁大的,看霍家能猖狂多久!” 劉五一看銀票上的數,眼睛就亮了,心知這趟差事要下大力氣,“要動這個嗎?”他比了個“刀”的手勢。 焦泰斯斯文文地說:“我是生意人,怎能動不動就拿刀動槍的呢?” 劉五心里冷笑,面上俯首帖耳,“那您的意思是……” “借,刀?!?/br> 霍家與焦家這場地痞對流氓的戰斗以小和尚勝利告終,臭蟲悄無聲息地消失,小和尚載譽歸來。寄虹給乞丐兄弟團每人十兩銀子的犒勞,小和尚嚴肅地搖頭,“說好一兩銀子的,多了他們心就野了?!睌祲蜚y子便走了。 被臭蟲攪鬧幾日,瓷坊的生意一蹶不振?;镉嫵蠲伎嗄?,寄虹卻樂呵呵對大家說:“頭幾天忙得腳不沾地,正好趁這個機會歇息歇息,都早些回去吧!”又對寄云說:“姐,你也回吧,今日的賬目我來算?!?/br> 闔上門,寄虹靠在門板上,笑容漸漸黯下去。 還差六萬多銀子,但只剩十天了。 默立片刻,她上到閣樓,獨自挑燈記賬。寄云習慣在閣樓上算賬點錢,她便入鄉隨俗吧。 一整日只有三筆生意,無甚可記,逐頁翻看之前的賬目,試圖給窮途末路的當下理出個頭緒。視線停留在幾日前的一筆出項上,她擰起眉頭。 “吱呀”一聲,樓下店門響動。因嚴冰常在打烊后不期而至,寄虹并未上閂,聽到腳步聲匆匆上樓,她笑盈盈提著燈籠走到樓梯口。 “你來了?” “又在熬夜算賬?” 兩人同時出聲,聽到對方的聲音同時愣住。寄虹將燈籠提得高些,臺階上揚起的那張不自然的笑臉分明是姚晟。 她尷尬萬分,“你……你今日不是休息么?怎么這會來了?” 姚晟似乎比她更手足無措,“我、我……以為……咳,沒什么?!?/br> 各懷心思的兩人此時有同一種感觸:幸好方才沒喊出名字。像兩根門柱似的杵了一會,姚晟沒話找話地問:“在理賬么?” 寄虹像是找著了臺階,“你來得正好,有筆賬我不大明白?!?/br> 兩人進屋,她指著賬本上一筆只標注“馬”字的兩千兩出項問:“我記不得了,這是付的哪筆款項?馬記是哪戶商家?” 姚晟笑道:“這是馬采辦的回扣,照行里的規矩不走錢莊,是我私下送銀票上門的。寄云……哦,趙夫人定是想著你我都清楚,便沒詳盡記錄……”他見寄虹臉色越來越沉,便打住話頭,“是否有何不妥?” “我早就想問你來著,馬采辦為何獨獨挑中彩虹瓷坊?” 姚晟愕然,“嚴文書從中牽線一事,掌柜不知么?”忽見寄虹一臉怒氣,他才發覺自己說漏了嘴,忙勸解道:“做生意就是廣交天下友,嚴文書也是出于好意?!?/br> “好意?”寄虹重重拍了下賬本,“兩千兩銀子的回扣!這等陰一面陽一面的生意,霍記從來不做!” 姚晟熟諳與官府打交道的規矩,不給油水是萬難入采辦的眼的。但此事牽涉到他,不便辯駁,只得閉口不言。 寄虹正在氣頭上,本想再說幾句,抬眼看見姚晟沉默的面容,頓時醒悟方才言語過激了,趕緊放緩語氣解釋并非遷怒于他,姚晟大度地客氣幾句,告辭離去。 寄虹如鯁在喉,不吐不快,當下氣沖沖往嚴冰家趕去。 夜風一吹,方才三丈的火漸漸偃旗息鼓。雖然厭惡嚴冰的做法,但木已成舟,詰問有何意義呢?這筆大單對彩虹瓷坊極其重要,并且軍營的訂單違約會被入罪,她沒勇氣放棄。 在底線與霍記的名號之間,她選擇挪移底線。不是不愿堅守,而是現實太過殘酷,逼她折腰。 夜色如同濃墨,她浸在其中,慢慢轉身,沿來路歸去。 此時的嚴冰同樣心事沉沉,從姚晟口中確認焦泰與耗子精暗中勾連后,他便讓小夏找獄卒郝老頭套話,盡管早有預感,但真相依舊殘酷。 他沉思著,郝老頭若肯仗義執言,便是極有力的人證。 小夏自郝老頭家中回來一直是震驚的狀態,“少爺,霍老掌柜他……他真是被耗子精……” “你記住,此事半個字都不準說出去?!?/br> “霍二小姐都不能說嗎?” 眼前的燭光中仿佛幻現出寄虹燦爛的笑容,沉默許久,他緩緩搖頭,“不能?!彼朴X不夠分量,又加重語氣補充,“尤其是她?!?/br> 第二日嚴冰照常去彩虹“點卯”,見寄虹冷若冰霜,以為她憂慮生意,跟在她身旁說:“不然我再拋頭露臉幾天?” 小夏感覺少爺每每見到霍二小姐,身段就自降一檔。 寄虹不接話茬,甩袖走到柜臺后頭,吩咐伙計,“去把今日新到的瓷碗擺上?!?/br> 嚴冰碰了釘子,訕訕地隨她移步,話里帶著誘哄與討好,“船到橋頭自然直,你無需太過擔心。我有個主意,或許可解燃眉之急,說給你聽聽好嗎?” 寄虹頭都不抬,算盤噼里啪啦打得山響。 嚴冰幾番討了沒趣,眾目睽睽下臉上便有些掛不住,“你到底——” 寄虹抬頭掃了他一眼。 含氣帶怨的一眼,令他立時泄氣,再說下去已換上輕柔的語氣,“你到底怎么了——嘛?” 最后那個音令小夏生出一層雞皮疙瘩。 寄虹轉向伙計,“你去通知馬采辦,貨物已備齊,明日裝船?!闭f罷與嚴冰擦肩而過,徑直乘車去往窯廠。 這下即便傻子也看出她是有意針對他了。嚴冰莫名其妙,又氣惱尷尬,大步追到門外,對著馬車離去的方向恨恨道:“本少爺不伺候你這小姐脾氣了!船翻了也不干我事!” 小夏望望早已沒影的馬車,好心地提醒,“少爺,二小姐聽不見了?!?/br> 就是因為聽不見才肆無忌憚嘍! 說是去窯廠驗貨,寄虹的心思卻丁點沒放在窯廠上。明知她的行為幼稚可笑,但能對姚晟大度的她面對嚴冰時卻忍不住刁蠻任性小肚雞腸,她自己都搞不懂這是為什么。 心不在焉地驗完貨,入庫落鎖,只待明日裝船。多日不分晝夜地趕工,總算可以稍事休息,寄虹讓連日輪班的工人早早散去,只留幾人守夜。 天□□昏,玲瓏挽留寄虹留宿。叫上大東和丘成,陪呂氏說說笑笑用過晚飯,日頭落下,大風開始肆虐,吹得人立不住腳。呂氏瞧瞧外頭,“鬼風來了,別出門,早早安歇?!?/br> 漫山響雷似的,窗戶砰地被風撞開。玲瓏和寄虹堵上門窗,放下暖簾鉆進被窩。 玲瓏低低地問:“你今日好似不大痛快?是為銀子發愁么?” 寄虹輕嘆,“這個也愁,霍記若真姓了焦我對不起爹娘,對不起自己重活這一遭?!?/br> 玲瓏揪住她話中的“也”字,“還有旁的事?讓我猜猜。唔……女兒的心事嘛,不外是簪子和男子,快說說,是哪家郎君?”話未說完,便嘰嘰咕咕笑個不停。 寄虹拉過被子遮住微燙的臉,“聽聽你整日琢磨些什么,小姑娘思春了吧?” 兩人調笑揶揄一番,伴著嘭嘭的風鼓窗紙聲,玲瓏睡沉了。 寄虹聽著窗外風聲鬼哭狼嚎,難以成眠。青坪時有大風,但這般摧枯拉朽之勢卻是罕見,土語稱作“鬼風”,老一輩有“鬼風吹,禍害來”的說法。她以前并不大信,這晚卻被鬼風鬧得惶惶不安,心里大風呼嘯,龐龐雜雜不得平靜,總覺得像是山雨欲來的征兆。 胡思亂想一通,漸漸神思模糊,朦朧中隱約有異樣的聲響入耳,細微如葉斷,她卻倏地睜開眼。 她并非淺眠的人,這夜不知為何如此警醒。豎起耳朵傾聽一陣,除了嗚嗚的風聲別無雜音,連野雀山蟲都不聞,正應了那句“月黑風高夜,殺人放火天”。 看玲瓏睡得香甜,她悄悄下床穿衣,掖好被角,提燈出門。 沒走兩步燈籠便被吹熄。古怪的是,往常徹夜長明的氣死風燈也俱都熄滅,窯廠暗影憧憧,樹影群魔狂舞。 心頭有些打鼓,抱緊雙臂頂風前行,窯廠半個人影都無,沉寂得過分。守夜的人怎地睡得如此沉呢? 經過窯前的木屋,聽里頭鼾聲如雷。丘成帶著幾個工人守窯,就睡在這里。寄虹在周遭巡視一番,見左右無事,便沒打擾他們。這幾日丘成衣不解帶,熬得人都瘦下一圈,讓他好好睡一覺吧。 她把窯廠都查看了一圈,一切如常,才放下心來。走下夾道,遠遠望見庫房的方向同樣一片漆黑。有大東帶人守庫,她并不擔心,在路口停步片刻,想著既然出來了,就過去看看。 庫房門口的木屋中靜悄悄的,幾個大男人連呼嚕都不打?睡品倒好。寄虹走近庫房,大門緊閉,和白日落鎖時沒有兩樣。 她搖頭暗笑自己疑神疑鬼,難道會有人頂著鬼風專程到窯廠偷碗盤瓶罐不成?她舒了口氣,轉身準備回房,突然剎住腳步。 不對!門上的鎖不對! 她湊近細看,果然與白日上鎖的方式不同。庫房有兩道鎖,此刻只剩下一把掛在門上,另一把不知去向。 難道大東查庫后忘記上鎖了?她心中奇怪,便去敲木屋的門,不料一碰門就開了。 睡覺也不知把門閂上。她一邊腹誹,一邊輕聲呼喊大東,但里頭的人睡得格外沉,連喊幾聲無人應答,她只得進屋,依稀認出通鋪上靠外側便是大東,推了推他,“醒醒,大東!” 大東毫無反應。 她又用力推了兩下,提高音量喊了幾聲,大東如同死魚一般,不止他,全屋三個守夜人皆無動靜。 她覺出不對勁,摸到火折子,微光一閃,即被撞進門中的鬼風瞬間吞沒。倏忽即滅的微茫中,三人僵尸般橫在那里,無聲無息。 ☆、你要的星光 寄虹顫抖地伸出手,一寸一寸挪到大東鼻下,有那么短短一刻,她的心跳似乎和他的呼吸同時停止了。 當冰冷的指尖感受到微弱但真切的鼻息時,眼淚奪眶而出,仿佛方才經歷生死一瞬的是她。 轉身奔出,頭昏腳軟,“咣”地撞上門板,顧不得疼,跌跌撞撞一路跑一路喊,好在丘成無恙,和玲瓏匆匆趕來,看見昏迷的大東等人,也都慌了神。 玲瓏跌坐在大東床頭,臉色比他更加慘白,連聲叫跟著丘成跑來的工人速速去請大夫,丘成低聲囑咐那人一句,讓他速去速回。 他果然很快便請來大夫,而大夫是坐著嚴冰的馬車來的。這是丘成的主意,遇到棘手的事,他習慣性地首先想到嚴冰。 嚴冰半夜三更被吵醒時帶著嚴重的起床氣,一聽寄虹出事立刻清醒,發過的誓諸如“船翻了也不干我事”俱都拋到九霄云外,拎起小夏直奔窯廠。小夏從未見過夜半時分一貫頹廢的少爺如此活力四射。 路上嚴冰簡單詢問過報信人,已初步考慮過各種可能性。進得屋來,見眾人惶恐地或坐或站,寄虹滿面驚魂未定。這邊請大夫為三人診治,那邊一樁樁吩咐下去,查廠、召人、巡邏,不慌不亂,有力有度。工人頓時有了主心骨,分頭做事去了。 寄虹僵直著身子,緊張地盯著大東,看見她的表情,嚴冰心中一窒。他蹲下與她平視,輕喚,“霍寄虹?!?/br> 她緩緩轉過頭來,眸中的陰影濃得化不開。 “不會有事,”他嗓音溫柔又堅定,“有我呢?!?/br> 有我呢。 那一瞬間,這三個字擊破她偽裝的堅盾,仿佛很久之前,落入青河的她孤立無援時傳來的那聲呼喚,他同樣叫她“霍寄虹”,彼時此刻,同樣救她于水火。 大夫診過脈,說三人均是吸入迷香,藥勁過去便會自然清醒。玲瓏再三追問,確認著實無礙才送大夫離去。 “看,我說不會有事?!眹辣恼Z氣像撫慰打碎玩具的孩子,寄虹不由自主點點頭。 三言兩語了解事情的經過后,他沉吟稍頃,看了她一眼,斟酌著語氣說:“我想,庫房應當再檢查一下?!?/br> 一語驚醒夢中人。寄虹領會嚴冰的深意,急忙找鑰匙,卻發現不在大東身上。玲瓏回房尋出備用鑰匙,打開庫房的那一刻,寄虹腳一軟,坐到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