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節
焦泰淡淡地說:“生意這么好,不去恭喜一下不成體統??!” 劉五心領神會,“有您這句話,剩下的就交給我吧!” 彩虹瓷坊的招牌很快打響,瓷商陸續登門,薄胎青瓷確實新穎,半個月下來凈入將近三萬,即便青坪最紅火的焦家瓷莊也難望其項背。寄虹樂觀地盤算,努一把力月底拿出十萬也不是不可能。 似乎老天都要助她一臂之力,寄虹多次求見都被拒之門外的馬采辦居然主動上門,將軍隊的瓷器訂單全數交給彩虹瓷坊。寄虹殷勤接待,馬采辦的態度緩和許多,爽快地談妥價錢與交期,意味深長地笑,“霍掌柜有眼力,背靠大樹好乘涼??!” 馬采辦突然回心轉意,話里又半藏機鋒,令寄虹百思不解。不過這筆大單確實是雪中送炭,在賬本上記下“一萬”的時候,小小的臉都要裝不下大大的笑容了。 然而笑容只維持了一天。 次日清晨伙計剛抬起門閂,門板便被人從外頭大力推開,差點把伙計推一跟頭。進來的幾人膀闊腰圓,滿身橫rou,一臉兇相,腰里別著根棍子,標準的打手裝扮。 寄虹心里突突直跳,然而看看癟著嘴直往后退的幾名伙計,作為掌柜她必須撐得住場面。 “幾位要買什么?”語氣平平常常,這份波瀾不驚立刻讓伙計挺了挺胸脯。 “隨便看看?!睘槭啄侨耸箓€眼色,手下熟門熟路地分散在店中各處,晃著腿,叉著腰,鼓著腮幫子,一副沒事也要找點茬的模樣。 為首的摸著腰里的棍子,斜靠在柜臺,搓著下巴嗬嗬地笑,“掌柜的是個小姑娘,新鮮?!?/br> 寄虹不出聲,也不退后。 一個聲音在門口響起,“怎么個新鮮法?到衙門里說說?” 寄虹一聽見這個聲音,瞬間松了口氣。 ☆、乞丐兄弟團 嚴冰跨過門檻時,與寄虹有短暫的對視,他看出她的如釋重負,然而與之前被沙坤挾持時不同,她沒有求救,沒有流露出絲毫恐懼,只是把已然挺直的脊背挺得更直。 她總有一種出乎他意料的力量。 嚴冰擋在她面前,視線落在為首那人臉上,一言未發,便有一股威壓之勢。 那人卻故意往上貼,皮笑rou不笑地說:“官爺,買東西犯法嗎?” 十年不洗澡的臭氣鉆進嚴冰的鼻子,他皺了皺眉,本能地想要推開,手抬到一半,忽見他目光閃了一下,不由心中一動,手便拐了個彎,順勢拿過一個香爐。 “店里沒有你配得上的東西,只有這個,給你上墳興許用得著?!眹辣严銧t隔在他和“臭蟲”之間,神色更添幾分狠厲。 “這個早了,過一百年再說。麻煩讓讓,老子瞅個更可口的?!薄俺粝x”說著又向前一步,幾乎把香爐頂上嚴冰肋骨。 連寄虹都聞到那熏天的臭氣,她知道嚴冰素有潔癖,然而此時他幾乎與“臭蟲”面貼面了,卻紋絲不動,不僅沒有閃避,也沒有將他推開。 她有點明白了,這些人是來碰瓷的。 這時例行巡檢的沙坤和小和尚到了,沙坤一看兩人一觸即發的架勢,不由分說就擒住“臭蟲”的手腕。嚴冰一個“不”字都沒喊完,臭蟲就被掀倒在地,他噎了一下,后面的話便堵回去了。 沙坤看出臭蟲是個練家子,怎地如此輕易便得手?一怔尚未回神,臭蟲已經在地上撒潑打滾嚎喪哭命,“青天大老爺為民做主啊,小人被土匪打殘了哇哇呀……”手下立刻圍攏,怒斥的,請命的,假哭的,喊人的,瓷坊頓時鬧了個姹紫嫣紅。 沙坤冷笑一聲,“叫爺爺看看有多殘!”抬腿要踢,臭蟲“哇啊”一聲抱住嚴冰的大腿,“打人啦——打人啦——青天大老爺救命??!” 門外圍了不少看熱鬧的人,交頭接耳指指戳戳,這會不是一腳解恩仇的時候,嚴冰忍著踩死臭蟲的沖動,橫臂擋開沙坤,目光朝小和尚示意一下。 沙坤即刻明白過來,武力只會把事情越鬧越大,沖小和尚歪歪頭,“去看看,哪殘修哪?!?/br> 這一屋子人,小和尚出面最不丟份。他嬉皮笑臉地蹲在臭蟲面前,狀似親密地拉住他的爪子,從嚴冰腿上扒拉下來?!按蟾?,既然殘了,小弟賠你一條蹄子怎么樣?我們窯廠捏的泥真真的,豬蹄狼爪隨你挑?!?/br> 門外一陣哄笑。 臭蟲一點不寒磣,瞪著無比真誠的兩只眼,“泥爪子不用了,管頓飯就行?!?/br> 寄虹疑惑地望望嚴冰,這場鬧劇如此簡單就結束了? 當然不可能。 很快,寄虹便明白所謂“管頓飯”是什么意思了。臭蟲用麻繩吊著胳膊,帶著一幫手下,頓頓來蹭飯,從早上瓷坊開門,坐到日落西山。哪個客人看見這堆喪門鬼都不會再跨入瓷坊一步,偶有愣頭愣腦的進來,便被幾道殺人般的目光逼得落荒而逃。 彩虹瓷坊的生意一落千丈。 寄虹等人一時束手無策。幾個人在窯廠的庫房里一邊幫工一邊商量,照沙坤的意思,“一人一刀,宰了干凈!”他把手里的瓷瓶當成匕首虛劈了一下。 “小心點!那可值二十文錢呢!”伍薇踹他一腳,訓斥說:“你前腳進屋,不等下刀,后頭就有人按脖子了!” 沙坤放輕手腳把瓷瓶裹上草蔑,遞給嚴冰,“我能看不出這是個套?也就過過嘴癮,要不早下手了?!?/br> 寄虹在旁拿筆記數,憤憤道:“姓焦的怎么就不敢明刀明槍來一場,三天兩頭玩陰的?!?/br> 小和尚眼珠轉了兩圈,飛快把豬血、劉五、臭蟲和焦泰連成了串。 嚴冰數完一垛瓷瓶的數量,說:“不然我隨便尋個由頭先把他們抓起來,過了月底……” “不行!焦泰準有后招,誰出手誰就落套了,我不能叫你拿前程冒險?!?/br> 嚴冰望了寄虹一眼,在她心中,他是大于彩虹瓷坊的,這層認知讓他莫名其妙整個人都輕飄起來。 寄虹以為他這個目光是要匯報結果,“數完了嗎?多少個?” ”……”嚴冰空白了一瞬,“我……正在數?!狈讲泡p飄的時候,腦中的數字輕輕飄走了。 伍薇高深莫測地笑了一下,“大冬天的,怎么一股子春.色撩人的氣兒?!?/br> 嚴冰腦子卡了一下殼,剛數完的數又隨著春風飄走了。 清點完畢,寄虹頗感欣慰,“馬采辦的貨已經做出八成了?!?/br> 嚴冰提醒,“離交貨期沒剩幾天了,還是要趕一趕,軍隊的單子宜早不宜遲?!?/br> 寄虹疑惑地看著他,“你怎么知道?” 嚴冰神態自然地負手而行,“聽姚晟說的?!?/br> 想起馬采辦云遮霧繞的話,寄虹信他才怪。 小和尚跟著沙坤走在最后,“老大,你想不想收拾那只臭蟲?” 沙坤胡擼一下他的黑毛,“這次灑豬血可不行啰?!?/br> 小和尚眼角閃著狡詐的光,“混街頭的人自然用混街頭的辦法?!?/br> 小和尚不來硬的,跟蹤臭蟲幾天,確定幕后那個人確實是焦泰,就叼著根草晃悠回以前的乞丐窩,氣定神閑睡了一夜,次日早晨帶著乞丐兄弟團往焦家瓷莊去了。 焦泰剛起床,聽到報信連忙趕往瓷莊,到店門口一看這陣勢,頓覺頭皮一炸。兩伙乞丐站在店門兩側,一左一右,隔空對罵,聲音洪亮得能去喊船號子,比牛羊集市還鮮活生動。 歪在墻角曬太陽的小和尚瞧見正主來了,起身拍拍屁股,胳膊肘戳戳前頭罵陣的兄弟,“騰個地,本將軍親自出馬啦?!?/br> 他往前一站,運足丹田之氣,“姓焦的,讓你生閨女沒有肚臍眼!” 圍觀人群哄堂大笑。 對面的瘦猴接得順溜,“名泰的,讓你生兒子沒有雞眼!” 焦泰的一張白臉像被燒爛了的窯膛。 小和尚“呸”地吐口唾沫,后頭的兵卒跟得了將令似的,一時呸呸不停,瓷莊門口的地面都變麻子臉了。他和瘦猴仍在花樣翻新,“姓焦的,叫你這輩子吃雞翅都被骨頭噎!” “名泰的,叫你這輩子啃骨頭都被雞翅扎!” 焦泰一張臉已經從窯膛退化到白泥,心頭的火能把這坨泥燒成瓷,咬牙切齒闖進兩軍,一手一個拎起小和尚和瘦猴,“小崽子!活膩歪了?想嘗嘗蹲大牢的滋味?” 混跡街頭的小和尚什么人沒見過,才不怕這個色厲內荏的,臉沖著瘦猴,手指著焦泰,“聽見沒?叫你蹲大牢喂耗子!” “說你呢,叫你蹲大牢啃小強!” 焦泰真心感覺他被糊了一嘴小強。剛要抬手給他們點顏色瞧瞧,冷不丁一口唾沫不偏不倚落到他手背上,隨后萬沫齊發,把他從頭到腳招呼個遍。 等伙計奮力將他從兩軍混戰中搶出來,焦泰已然與丐幫弟子差不了多少了。他重重一腳踹上門,“叫耗子精來拿人!” 耗子精從白嶺歸來沒多少時日,這趟私差辦得順利,從焦泰那兒拿到不少好處,轉手卻都賠進賭場。說也奇怪,原先賭三局贏一局的他,近日連賭連輸,催債的成日堵門,正一籌莫展的時候,焦家伙計上門了?!柏斏駹敗闭賳?,耗子精立馬帶人雄赳赳氣昂昂地賺賭資來了。 焦家瓷莊門外,小和尚和瘦猴的罵戰正酣,耗子精分開人群,短棍戳戳小和尚,裝腔作勢地耍威風,“毀謗焦掌柜,論罪當杖責八十!但念你們年幼,供出幕后主使便可將功折罪?!?/br> 小和尚的表情極其無辜,“毀什么焦掌柜?沒有哇!我在罵他,他天天到我窩里蹭飯?!彼钢甘莺?。 “放屁!他姓焦!你名泰?” “對??!”小和尚語氣無比真誠,“他叫香蕉,我叫饅頭?!?/br> 在人群的爆笑聲中,焦家瓷莊內的桌椅爆裂了。 耗子精橫眉立目,懶得廢話,命捕快抓人。小和尚身子一縮便從大掌下滑脫,順勢往地上一倒,哇哇大哭,其余的小乞丐齊刷刷躺下,哭爹喊娘。要論撒潑耍賴的工夫,小和尚是臭蟲的鼻祖,真真能把人哭得心肝都顫三顫。 圍觀人群有看不過去的,出聲討伐,“對孩子下手都這么狠,土匪!”“小孩子吵架就要坐牢?”“有緝捕文書么?捕頭一家說了算?”…… 耗子精眼見圍觀者越聚越多,大有湯湯欲沸之勢,在錢程和前程之間搖擺片刻,腳底抹油了。 令他慶幸的是,這日賭場的打手罕見地沒有上門追命。他心情輕松地進屋時,莫名打了個噴嚏,不禁摸摸鼻子,壞了,準是賭場想起他了,尋思著干點什么營生撈一筆外快也好。 確實有人談起他,但并非賭場。 自嚴冰至青坪以來,姚晟是頭回登門拜訪。嚴冰親手為他斟一盞茶,是從白嶺帶來的銀毫。 嚴冰輕輕晃著茶盞,眉目低垂,“隔年陳茶,又無高山融雪,略失山水清韻,莫要介意?!?/br> 世事如山巒,高低莫測,姚晟幾多感慨。品一口故地茶香,豁達淡笑,“上回喝到銀毫還是在白嶺,你邀包掌柜與我登山賞景,這許多年,翻翻轉轉,終又相逢。我不擅品茶,但淺見以為,處處皆山水,陳茶清水,愈見其醇?!?/br> 嚴冰眸中微動,緩緩舒展眉頭,頷首道:“有理,青坪別有動人之處?!?/br> 姚晟想問動人的是山水還是某個人?但覺此刻不是玩笑之時,便轉入正題,將賭場從耗子精那里探得的消息講給嚴冰,見他并未露出意外的神情,姚晟問:“你早就知道耗子精收了焦泰的錢?” “這并不難猜,牢里的事太蹊蹺?!碧讲楹淖泳└坏母磁c時機,便是為了驗證他的猜測。 姚晟一凜,“你懷疑……霍老掌柜不是病死,而是被人害死?” “是病死沒錯,但在那種只手遮天的地方,病,也有千萬種?!彼^,似乎穿過虛掩的門望見不知名的所在,舊傷隱隱作痛,不知是肩膀還是心房。 姚晟嘆氣,“可暗獄里的事,我們拿不到證據?!彼芟霝榧脑谱鲂┦裁?,但無從下手,深感無力。 嚴冰笑了,說出的話卻冷意橫生,“對付法外之徒,只需以刀對刀?!?/br> ☆、月黑風高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