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節
中午的飯食有葷有素,比起前兩次的饅頭腌菜,已經豐盛許多。姜艾喝了藥,又讓靜荷幫她拿了點堅果,喂飽了懶懶。 她吃飯的功夫,靜荷已經將晾過的被褥拿進來鋪好了,姜艾躺下,很快便安心地睡了過去。 黃昏時寨里所有人都聚集到了一處,圍坐在院子里。燃起的篝火上架著一頭肥碩野豬,另有野兔、野雞其他獵物若干,正烤的滋滋作響,空氣中彌漫著令人垂涎的rou香。二當家坐在段大當家下首,不停交談,一旁黑熊漫不經心地坐著,看著下頭眾人喝酒作樂,笑鬧聲不斷。 隨著rou逐漸烤熟,香味愈發濃郁,許多人幾乎按耐不住滿口生津,只得先吃些其他小食緩解大開的胃口。 冬日獵物難尋,黑熊寨已經有段時間不曾有過這樣的盛會,人多rou少,廚子將幾只野雞野兔切片,先孝敬過幾位當家人,剩余的不過眨眼功夫便被一群饞極了的“虎狼”搶食一空。 烤至表皮焦黃的野豬終于被取下時,人群中甚至響起一陣歡呼,段洪被這動靜引得抬起頭,看到那一片蓄勢待發隨時準備沖鋒陷陣般的年輕人,不由失笑,搖了搖頭。轉而看到身旁的黑熊,發現他桌上的rou竟一口未動,不禁驚奇。 黑熊一手搭在膝上,百無聊賴地喝著酒,不時將視線投過去,留意進度。廚子袁小刀已經忙得出了滿頭汗,他女人在一旁打著下手,不時拿帕子給他擦汗。黑熊看到他每次切rou都會先預留一點出來,給他女人吃。 袁小刀親自將烤得噴香、灑了椒和鹽的豬rou送到了當家人桌上,便匆匆趕回他女人身邊。黑熊看了他們一眼,把每樣rou都撥出一半,放在一個干凈的碟子里。就著酒大口將另一半吃完,他端起那個碟子起身,想了想,又拎上一壺五叔親手釀的杏花酒。 …… 這幾日提心吊膽耗費心神,姜艾這一趟下便昏睡到了傍晚,屋子里已經暗下來。她喚了靜荷一聲,卻沒有回應,外頭靜悄悄的,似乎沒人。 也不打緊,左右她現在已經學會了依靠自己。靜荷跟她講過恭房在何處,只是距離有些遠,她自己怕是要費些功夫。姜艾下床點了蠟燭,這才發現屏風里頭不知何時多了一個恭桶,同樣洗刷得非常干凈。 靜荷著實細心又妥帖。姜艾心中不免觸動。 她挪到屏風后面,倚在墻上,慢慢解開衣帶,恰在此時門轟地一下被人推開了——盡管有屏風擋著,姜艾還是嚇得不輕,驚呼一聲:“誰!” 她慌手慌腳地想要拉起中褲,卻越急越亂,怎么都穿不好。 屏風外有低沉的聲音回了一個字:“我?!?/br> 姜艾聽出來了,事實上也猜到是他了,畢竟除了他沒有人問都不問一聲便那樣開門的!她氣極,一邊胡亂將衣服攏起,一邊氣惱道:“你出去!” 那頭沉默著,片刻后響起“噠”的輕響,緊接著便是關門聲。 姜艾僵立許久,確認人真的離開了,這才心有余悸地重新褪下褲子…… 走出來時,她往外頭瞥了一眼,見桌子上多了點什么,走近去看,竟是滿滿一碟野豬rou炙,和一壺醇香佳釀。 第19章 19 姜家一片肅穆氣氛,沈氏終日以淚洗面,傷心過度病倒了,魏氏日日守在塌前照看;姜寅與姜宸兄弟二人謀劃多日,唯恐貿然攻山觸怒白虎幫會對姜艾不利,不敢輕舉妄動,但隨著時間一日日過去,派往西山搜尋的人增加了一批又一批,依然沒有找到姜艾的任何蹤跡。 姜寅未曾合過眼,整個人疲態盡顯,眼中全是熬紅的血絲。 再拖下去人即便不在土匪手中怕也是兇多吉少了。姜寅以巨額賞金為酬勞,招募會武之人,在姜艾失蹤的第三日,親自帶領官兵與俠士數百人,前往蒼山剿匪。 凌晨天未亮他便從家中出發,沈氏在春娘的攙扶下親自來送他,滿面淚痕地拉著他道:“老爺,求你一定要把艾艾帶回來……” 想到至今生死不明的女兒,姜寅心中大慟,握住她冰冷的手,難得露出狠厲一面:“夫人放心,我一定將艾艾完完好好帶回來。若是艾艾少了一根汗毛,我姜寅必定讓他們百倍奉還!” 數百人馬披星戴月出城,姜寅縱馬走在隊伍前方,抵達蒼山腳下后,停馬,轉身對身后數百壯士抱拳:“各位英雄好漢,姜某在此先謝過大家此次傾力相助。此行雖為剿匪,姜某最擔心的卻是小女的安全,還請各位到時留心,刀劍無眼,切莫傷了她。若能安然救回小女,姜某必定重金酬謝!他日諸位有需要姜某的地方,姜某萬死不辭!” “姜大人不必如此見外,”有正義凜然的俠士站出來,拱手道,“這些土匪為非作歹十惡不赦,早就該被消滅了,我們這一趟不為了別的,只為替天行道!” 身后數百人齊呼:“替天行道!替天行道!” 姜寅心中觸動,再次抱拳,深深向眾人鞠了一躬。 正在這時有急促的馬蹄聲傳來,原來是蕭嘉宥昏迷兩日終于蘇醒,得知姜艾失蹤至今未曾找到,悲痛不已,聽下人說姜大人親自帶人剿匪,不顧身上重傷快馬加鞭趕了過來。 “姜伯父!”蕭嘉宥到了跟前立刻跳下馬,噗通跪在姜寅身前,痛哭道,“我對不起艾艾,對不起您,是我沒有保護好她……” “嘉宥快起來吧。此番能否成功全在于一個快字,我們必須以最快的速度上山,攻其不備,以免白虎幫察覺有所防備,其他的我們回去再說?!苯绾尾还炙?,但深知此刻不是說這些的時候。 蕭嘉宥起身,赤紅著眼睛,咬牙道:“我一定會找到艾艾!” 一山之隔的西山,郡王府氣派的別莊里,一片冷清蕭索中,忽然響起一陣連續不斷的瓷器碎裂之聲,夾雜著丫鬟們膽怯惶恐的顫音:“姑娘息怒!” “你們這些狗眼看人低的東西,竟如此欺辱于我,這些東西是給人吃的嗎?”楊思思大怒道。 “姑娘,這是大夫吩咐的……”丫鬟哭著辯解。 正在此時有人敲響了緊閉的門扉,一個綠衣小丫頭匆匆跑來開門,領著身穿綠地圓領襖的老嫗領進門。 常嫗腳步匆匆地進了里屋,見一地狼藉,吃驚不已,“這是怎的了?” “常嫗,您終于來了!”楊思思驚喜迎上前來,又忍不住委屈抱怨,“我早就已經痊愈,姨母是不是忘記我了,為何遲遲不派人來接我?” “這不是讓我來接你了嘛?!背炏驳?,“快隨我回去吧,西山近日不太平,姜家那姜艾被土匪擄去,至今沒有消息,姜大人正帶人去剿匪呢?!?/br> 楊思思震驚過后大喜,“當真?還以為我再也沒有機會了,沒想到……哪里來的土匪竟如此善解人意,日后即便姜艾被找回來,這般臟污的身子也配不上表哥了,真是天助我也!” 常嫗立刻捂住她嘴,正色道:“這話切莫再說!回去以后,切記謹言慎行,萬不可讓人抓到把柄?!贝叽傺诀邆兪蘸眯醒b,常嫗挽著楊思思出門,上了馬車,又附耳提點她,“世子今早剛剛醒來,極為悲痛,倒是你的好機會了?!?/br> 楊思思點頭:“我曉得的?!?/br> …… 姜艾從小嘗過許多山珍海味,野豬rou卻是從來沒吃過的。rou已經有些涼了,但仍然很香,她正發愣,懶懶已經突然不知從哪里竄出來,靈活地爬上桌子,餓虎撲食似的撲向了那一碟噴香的烤rou。 姜艾頓時笑了,上前將它的小身子抓了回來,撓了撓它腦袋,嗔怪道:“鼻子倒是很靈呢?!?/br> 不講究的土匪們喜歡大口吃rou,因此將rou切得又厚又大塊,姜艾怕它噎到,撕成很碎的rou條,放在一個干凈的茶托里,喂給它。懶懶飛快地埋頭苦吃,姜艾拿帕子擦了擦手,這才拿起筷子,夾起一塊看起來蠻好吃的野豬rou,咬了一小口。 還未咽下去,門再次被推開,這次顯然比剛才要輕柔了一些,但姜艾還是被嚇著了,差點嗆到,掩唇咳了起來。 黑熊走進來,在她對面大馬金刀地坐下。 姜艾蹙眉看他一眼,黑熊也看著她,四目相對。姜艾不清楚他的來意,看到他這個人便反射性地身體僵硬,正要放下筷子,他忽然面無表情開口道:“吃你的?!?/br> 可哪有姑娘會安心將自己的吃相暴露在一個并不熟悉的男人面前呢,尤其這是一個自己害怕并討厭的人。跟他面對面坐著姜艾都如坐針氈,哪還有心情吃東西。 “你……”她神色猶疑,咬了咬唇,問道,“你有什么事?” 黑熊沒聽到似的,徑自揭開了酒壇子上的紅布,頓時一股更加濃厚的酒香飄出,姜艾不自覺抬手掩鼻。 黑熊拿杯子斟滿酒,遞給姜艾,嚇得她連忙往后躲了一下,見他一本正經仿佛真的只是想請自己喝杯酒的樣子,搖頭道:“我不會飲酒?!?/br> 哦。黑熊默默把手收回來。 正埋頭吃rou的懶懶似乎是聞到了酒香,突然抬起小腦袋,轉了轉,探向黑熊手中的杯子。黑熊挑眉,好玩地將酒往它跟前遞了遞。懶懶立刻湊上來,鼻尖幾乎伸到酒杯里,聞了一口,立時像被刺激到似的,猛地往后一仰,一屁股坐在桌子上,身子軟軟地攤了下來。 撲哧……姜艾被逗樂,笑出了聲。 黑熊眼皮子一抬,看她秀氣地將手遮在唇前,眉眼舒展,眼尾彎彎的,白凈的小臉上漾開一抹柔柔的笑意。心頭霎時像一陣帶著暖意和清香的春風拂過。 姜艾沒留意對面那道異樣的目光,伸手將懶懶抱了過來,動作輕柔地撫摸著它毛乎乎的小身子。只是聞了一下,小家伙很快就緩過來了,晃晃悠悠地爬起來繼續吃rou。姜艾抬眼時,黑熊已經恢復如常,一言不發地飲著酒。 他不說話,姜艾便不再問,索性也放松下來??倸w一張床都睡過了,同桌而食算得上什么。 只是當她終于說服自己,慢條斯理地低頭吃rou時,卻總是覺得那個土匪似乎在看她,而當她抬起頭時,他或低頭,或看向別處,眼睛從不曾在她身上停留。好像哪里怪怪的。 一碟rou分量太足,姜艾對著這個土匪胃口也好不起來,吃了一些便擱下筷子,輕輕用帕子擦拭嘴角,像在家與家人一起用膳時一樣,習慣性說了一句:“我吃好了?!?/br> 她吃得好少,黑熊一瞧,碟子一邊干干凈凈,一邊大半的rou并未動過。他抬眼看過來,姜艾以為他責怪自己浪費食物,有些忐忑地低下頭,小聲說:“我吃不下了?!?/br> 不想他竟伸手將碟子端過去,大口吃了起來。 這情況令姜艾有些懵,口瞪口呆地看著他用自己用過的筷子,毫不避諱,一時心中尷尬又怪異。一直到他將rou解決掉,抬起頭來,姜艾才回神,連忙收回視線,臉頰有淺淺的紅暈。 “你父親是姜寅?!笨緍ou也吃了,該說正事了,黑熊終于開口道。 姜艾看他一眼:“是?!?/br> “那你叫什么名字?”黑熊忽然問了一句題外話。 姜艾愈發奇怪,頓了頓,回答:“單名一個艾字?!?/br> 姜艾……黑熊兀自點了點頭,接著又道:“你以后放心在這里住著吧,沒有人會傷害你?!苯惑@,正欲搖頭拒絕,他已經繼續道:“當日破壞你的婚事并非有意,我在尋一樣東西,而這東西恰好與你有關,你老實回答我便是?!?/br> “你父親從江陵帶回來的于闐玉虎,”黑熊看著她,“你究竟放在何處了?” 姜艾心里一沉。原來他兩次潛入她家中,光天化日攔路搶劫,肆意將她擼到這山寨里,目的竟是那塊玉虎! “那玉虎早就被盜了?!宾畷r間心中轉過許多念頭,姜艾佯裝鎮定道。她心慌得厲害,不知該如何應對,怕他若是知道玉虎在嘉宥身上,會對嘉宥不利,不得已選擇撒謊。 黑熊微不可查地皺了皺眉?!敖螘r遭賊了?” 姜寅回來當日他便派人盯著,從未聽說曾經失竊。更何況在他夜探之后姜府兩次加強守衛,一般盜賊根本進不去。 姜艾知道輕易糊弄不過去,只好道:“當日潛進我房中偷走玉虎的不就是你們的人嗎?石頭手上那塊便是?!?/br> “那塊并非于闐白玉?!焙谛苊嫔珴u漸冷下來,眸光沉沉。那玉佩乃獨山玉,雖也是其中珍品,價值卻遠不及于闐白玉。重要的是,黑熊知曉,那并非他要尋找的東西。 他銳利的目光令姜艾愈發緊張,硬著頭皮扛著他逼人的注視,回答道:“那大約是父親被黑心商人騙了罷?!?/br> 第20章 20 私心里,姜艾并沒有將父親講的故事當真,知道他哄自己開心的心意便好,那塊玉也的確是不可多得的好東西,但所謂“皇宮寶貝”的說辭,她更傾向于是“黑心攤販”為了哄騙父親編造的噱頭。先入為主有了這種想法,這時候拿他來當擋箭牌,幾乎是下意識的行為。 但她沒有料到,那個攤販早就落在這土匪手中了。 “巧了,”黑熊漫不經心地給自己添了杯酒,嗓音微微透出冷意,“你口中的黑心商人,就在這里,需要我叫他來與你當面對質嗎?” 姜艾霎時驚訝地瞪大了眼睛。黑熊從鼻孔里哼了一聲。 還有什么能比謊言被當面拆穿更難堪的?姜艾本就不擅長說謊,沒想只說了這一次竟如此輕易地被識破了,一時間簡直無地自容。小姑娘家臉皮薄,整張臉都紅透了,低頭咬著下唇,白玉一般的脖頸也泛起粉色,窘迫地絞緊了手中的帕子。 “我不想為難你,”黑熊說,仰頭飲下一杯酒,將空酒杯捏在手中轉了一圈,又抬眼看向她,“但你不老實?!?/br> 姜艾霎時臉更紅了。 但經過這幾日,她現在也有點明白了,這些土匪并非全是壞人,石頭、靜荷、丁師傅、木通,都對她以禮相待,甚至悉心照料;而她面前的這一個,看起來兇神惡煞的,行事野蠻,其實細算起來,真的不曾有過傷害她的意思。甚至此刻知道她在騙他,居然也沒有拿她怎么樣。 人總是善于捕捉到一絲希望便將其無限放大,姜艾不可避免地再次產生了妄想,她抬起頭,壯著膽子與他談條件,想拿自己的自由來交換:“如果我告訴你,你可以放我回去嗎?” 黑熊看了她一眼,將酒杯擱下,沒有說話。答案無需言明。 從期望到失望,不過只有一線之隔。姜艾揚起的心再次跌落谷底,委屈、不甘、怨恨種種情緒一起涌上心頭,眼眶里漸漸泛起淚水,情緒有些激動道:“我說過絕不會將你的事泄露給任何人,你既然已經可以得到你要的東西,為什么還不能放過我?” 她又哭了,黑熊反而有些不自在,嘴角抿了抿,繃著臉皺起眉,兇巴巴地道:“你是在逼我親自去問你父親嗎?” “別!”姜艾瞬間氣勢全無,無力地垂下頭,緊繃的肩膀耷拉下來,扣在桌子上的手也緩緩松開了,“你別動我的家人……” 有一陣兩人都沒說話,靜默的屋子里只有懶懶醉生夢死吃rourou發出的小小咀嚼聲。 姜艾頹喪地坐著,半晌,才哽咽道:“那玉虎我交給別人了。告訴你可以,但你必須答應我一件事——”她抬頭看向黑熊,淚花閃爍的眼睛里盛著最后一絲執拗和孤勇,“你不許傷害他,一絲一毫都不許?!?/br>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