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8節
夏九寒聽了,眸中精光微動,打量著自己這外孫女,卻見她眉眼間一抹淡愁。 當下頓時明白過來,知道這外孫女怕是已經有了心事。 只是他自己心中有所打算,當下故作不知罷了。 蕭戰庭醒來的時候,是三四日后了。這些日子他滴米未進,滴水未飲,不過全仗著夏九寒的銀針藥浴來維持性命罷了。 是以等他醒來時,形容削瘦,身上乏力,腹中空空。 他睜眼后,便見兩個兒子關切地圍了上來。 “爹,你可是醒了,我這就去告訴母親知曉!” “爹,這幾日母親很是擔心你,幾乎日日扶著外祖母過來看你。我瞧著外祖母也是頗為憂心,只盼著你醒來?!?/br> “外祖父醫術果然高明!” 蕭千堯沒敢說,他眼瞅著他家外祖父天天把爹扎得像刺猬,其實是心里怕著,怕外祖父一個不滿,手一歪,把自家爹給害了! 如今醒來,可算是放心了。 蕭戰庭卻聽得一臉疑惑。 “你母親呢?她在何處?外祖母?外祖父?這又是哪個?” 蕭千云前去告知母親,而蕭千堯連忙將最近這些日子的許多事都向父親稟報了,最后又道:“這幾日,母親都是陪著外祖母說話,佩珩也每每從旁照料伺候。只是如今外祖父說要把醫術傳給佩珩,是以從昨日起,都是佩珩為父親施針?!?/br> 也是幾日未醒,蕭戰庭開始時聽得茫然,后來逐漸清醒,也聽明白了,卻是恍然。 “怪不得當初那位夏家人在宮中見了你娘,倒是追問了一番。我也曾經派人去南疆,尋找你娘記憶中的樹,卻根本毫無所獲。如今想來,那樹竟然是長在夏家,外人自然輕易見不得?!?/br> 一時也有些感嘆:“我這一病,你娘尋了她親生父母,這也是因禍得福?!?/br> 而這邊蕭千云將父親醒來的消息告知蕭杏花后,蕭杏花自然驚喜不已,起身就要過去看看。 夏九寒卻示意一旁的仆人夏銀炭道:“你過去,把咱們這位姑爺請來?!?/br> 夏銀炭恭敬地道:“是?!?/br> 這幾日夏銀炭頗受了點教訓,想起之前對蕭杏花的種種囂張不屑,自是有些后悔,在蕭杏花面前恭恭敬敬的。 如今他得令過去,很快將蕭戰庭喚來。 蕭戰庭一路踏過那峽谷,來到這處花木縈繞的木屋處,進來便見之前那位夏神醫,夏神醫旁邊還有位和自家夫人容貌極為相似的婦人,知道這就是岳父母了。 而就在這岳母身旁,則是蕭杏花。 幾日未見,她臉色倒是比之前好了許多,正用關切的目光打量著他,顯然也是看他形容削瘦,擔心著。 他沖她微點頭,示意自己沒事,之后便撩起袍子,單膝跪下,拜見了岳父母。 夏九寒也就罷了,隨氏之前見蕭戰庭生得儀表堂堂,又是天生有福的,已是喜歡,如今看他偌大一個男人,來到自家面前,神態恭敬,絲毫不拿他那當朝國公爺的架子,自是更加滿意。 當即忙命他起來,慈愛地道:“都是自家人,何必這么多禮,這些日子,我聽說你是病了,一直昏迷不醒,如今好不容易醒來,先坐下歇歇?!?/br> 蕭戰庭剛剛醒來,氣力不繼,未曾用膳便來見這岳父母,確實有些疲憊,當下起身,也便沒客氣,坐下了。 隨氏如今找回了女兒,這失心瘋好了,也就慢慢恢復了年輕時候的精神。她本是洛南隨家嫡長女,最擅看人,一看這蕭戰庭,便知道他是可以把女兒托付終身之人。 這幾日她和女兒說話,慢慢地從話語里知道她這些年受了許多苦,自是心疼。只是若女兒年幼時尋回,自己還能攬在懷里好生疼愛彌補一番?,F在女兒都是當奶奶的人,卻是不能鎮日攬著,還是要看看所嫁夫君是否牢靠。 她察其言,觀其行,對蕭戰庭滿意,當下笑得越發和藹,轉首先對佩珩道:“我瞧著你爹身子虛弱,先端些你做的點心來給他用?!?/br> 佩珩應聲去了。 “這些年,我們不在洙蘅身邊,多虧了你照料,這個我們都得謝謝你?!?/br> 隨氏溫聲這么道。 蕭戰庭忙道:“岳父大人說笑了,這本是應該的。也是小婿無能,這些年讓她吃了許多苦頭,又沒能早些幫著尋到岳父母,也好早些一家團聚?!?/br> 隨氏笑嘆一聲:“當日宗長批命,是說我家洙蘅要半生坎坷,我還不信命,她的父親帶著她賑災救人,也是為了讓她給自己積福。誰曾想,她反而因此遭受厄運,如今想來,一切都是天命,原怪不得誰。好不容易我們一家團聚,只盼著你和洙蘅能相互扶持,攜手一生,讓她后半輩子過得舒心,我和她父親便是死了,也能瞑目?!?/br> 夏九寒從旁聽著,卻是不樂意了:“夫人,你我如今尋了女兒,自當長命半歲,護著洙蘅,讓她一輩子要風得風要雨得雨,再不能受半分委屈?!?/br> 說著這話,看了看蕭戰庭道:“你幾日不曾進食,便是用些點心,便未必能夠充饑,如今且隨我出來,我帶你去用些膳食?!?/br> 他這么一說,蕭杏花頓時覺得不對了。 她這爹,雖只相處了幾日,可是也知道他那性子,必然是對蕭戰庭橫看豎看怎么都看不順眼的,怎么如今這么好心,竟然要帶著蕭戰庭去用膳? 隨氏顯然對自己夫君也是早看透了的,不免狐疑地望向他。 夏九寒被自己最在意的兩個人用懷疑的目光掃過來,便繃著臉,微轉過頭去,咳了下,淡聲道:“他的命,也是我費盡心血救回來的,我總不至于害了他?!?/br> 蕭戰庭見此,忙道:“謝岳父大人救命之恩,如今小婿著實有些餓了,還請岳父大人賜膳?!?/br> 夏九寒看這蕭戰庭倒是個識抬舉的,便輕輕頷首,負手往外行去。 蕭杏花不放心,待要起身,蕭戰庭卻掃了她一天,微微搖頭,示意她坐下即可。 蕭杏花接受他的眼神,知道他的意思,想想只能罷了。 旁邊的隨氏見這夫妻二人眼神交匯間,一個充滿關切擔憂,另一個頗為體貼,自是越發滿意。 “你這女婿,我瞧著倒是不錯,他能白手起家在朝堂上混出一番名堂,本不是尋常人??墒撬懿患{妾,對你敬重有加,如今見了你爹,也是頗為恭遜,實在是難能可貴?!?/br> 蕭杏花聽著自己夫君得了母親這般夸獎,也是頗為欣慰,笑道:“娘,他這個人性子直,不會說話,只是貴在心好罷了?!?/br> 夏九寒既叫了蕭戰庭出去,來到外面一處楓樹下。此時山中秋色正濃,楓葉如火,一身白衣的夏九寒頎長清冷,眉眼疏淡地站在如火如荼的楓樹下,挑眉審視著蕭戰庭。 蕭戰庭眼觀鼻鼻觀心,神情不卑不亢。 他多少意識到,這個分外難纏的老丈人,會怎么刁難自己一番。 不過他也知道,蕭杏花好不容易尋回父母,便是性子古怪,那也是父母,為了她,便是低下頭忍耐下也沒什么。 “我瞧著,洙蘅倒是一心為你著想,不肯說你半分不好。只是你如今好歹和我說說,當年她是怎么嫁給你的,為什么淪落到你家,在你家時,是不是給她吃了許多苦頭?” 蕭戰庭低頭道:“當年她被拐子帶著,來到我家,我母親見她可憐,便用了家中糧食換了她在家,約莫養到十四五歲,我們便成了親?!?/br> “這么說,我女兒是你家童養媳了?” “——是?!边@是事實,蕭戰庭也不想隱瞞。 “我瞧著,千堯和千云,還有佩珩,年紀相差不大,這是三年三次懷胎?” “是?!笔拺鹜ヒа?,知道這事必然是惹起老丈人的怒氣,可是又不好不說。 他當時年輕,并不懂,血氣方剛的,見了她根本把持不住。待到如今年紀大了,知道這般頻繁懷胎其實對女人頗為損耗,只可惜為時已晚。 夏九寒緊皺著眉頭,沉著臉,盯著蕭戰庭半響,又問道:“你后來被征兵,離開家,一去十幾年,都是她自己撫養孩兒?” “是?!?/br> “你當年險些尚了當朝寶儀公主?誰知在鬧市之中遇到了淪落市井的洙蘅,這才帶回家去?” “是?!?/br> 夏九寒此時的臉色已經泛著黑了,冷眸盯著蕭戰庭,忽然痛聲道:“你當我女兒是什么?這般作踐于她?你可知,若她不是被人拐了,必是過著千金大小姐的日子,萬萬不會淪落到這等地步!” 蕭戰庭低頭不言語。 “我夏家的女兒,也有終身不嫁者,也有干脆招贅婿的,便是嫁出去了,也是尋那綿延百年的大家,何曾做過這等親事!我知你是朝廷重臣,可是那又如何,這能補她過去許多年遭的痛苦嗎?世人只以為我夏九寒乃是蠻不講理之人,可是誰人又知,女兒遭受磨難,我夜不能寐,每日猶如挖心一般!” 蕭戰庭深吸口氣,撩起袍子,跪下:“岳父大人,往日種種不是,自是我的錯。也是我往日年少無知,犯下許多錯來,如今想起,也是悔恨。如今我二人已過而立之年,自是明白了許多之前不明白的道理,從此后,我也會盡我所能,好生照料她,再不敢讓她受半分委屈?!?/br> 他這話說出后,夏九寒良久不曾言語。 待抬頭望過去時,卻見夏九寒仰面望天,滿目滄桑。 “蕭戰庭,我今日認你這個女婿,也信了你說的話,只是你要永遠記住,若有朝一日,你有半分對不住洙蘅,我必傾我南疆夏家之力,來讓你付出代價?!?/br> 蕭戰庭恭聲道:“是,小婿知曉?!?/br> 夏九寒嘆了口氣,又想起一件事來:“當年我是要將我一身醫術都傳授給洙蘅的,怎奈卻世事弄人,就此蹉跎三十年。如今我有意將佩珩收下,讓她接我衣缽,只是要留她在身邊三年,你可答應?” 蕭戰庭聞言,不免微微皺眉:“岳父大人既有交待,自然是沒有不答應的道理。只是佩珩如今已經二九之年,若是就此留在岳父大人身邊三年,倒是把親事給耽擱了?!?/br> 夏九寒卻頗為不屑:“她雖身為女子,可是難道此生之志便是成個親嫁個男人不成?我瞧著她有些慧根,正該跟我學醫好生栽培,成就一代名醫,這難道不比嫁人生子更好?” 蕭戰庭一時也不好答應,便只好道:“這個還是要和杏花商量下,看她意思?!?/br> 夏九寒見他諸事并不自作主張,還要找自己女兒商量,心中暗暗滿意,覺得至少這個女婿心里眼里都有自己女兒,可是嘴上卻道: “什么杏花?這個名字簡直俗不可耐,我家女兒叫洙蘅!” 第132章 這日晚間,蕭戰庭在用過膳后,稍事休息,便隨著蕭杏花過去她的下榻之處。夏家夫婦疼愛女兒,如今蕭杏花所住,是這峽谷中景致極好的一處,桂花飄香,鳥聲陣陣,傍晚時分又有秋風從那峽谷縫隙中吹來,不免讓人心曠神怡。 蕭杏花是怕夫君身子虛弱,半扶持著他的,待走到竹屋前時,卻見即將落山的夕陽灑在這峽谷里,不但為周邊的草木涂抹上了紅色,就連眼前的木屋也被映襯上一層紅輝。 “若是一輩子住在這里,也是愜意?!笔捫踊ㄐχ@么道。 “是?!笔拺鹜ヌ鹗?,不讓她扶著自己,卻是改為牽著她的手。 這木屋前有個木樁子,于是他拉著她坐下來。 “也實在是沒想到,夏神醫竟是你父親,早知道,我竟該早些中毒,也好隨著來這云夏山,說不得早就讓你認了父母?!?/br> 蕭杏花聽聞,不免笑了:“看你這說的,世間哪有早知道?!?/br> 一時想起父母所說,低頭輕嘆了聲:“我聽著父母那意思,或許一切都是我命中注定的,合該有這么一場劫難,如今三十年過去,我總算是苦盡甘來?!?/br> 蕭戰庭話并不多,當下只是抬頭,輕輕摸了摸她的后背,以示安慰。 蕭杏花回首凝視著自己夫君,想起之前他在自己父母面前的恭敬,也是笑了:“實在是為難你了,不知道多久不曾如此低聲下氣吧。說起來,也是我爹性子古怪?!?/br> “這原算不得什么,說起來,我們兩個許多事,我確實錯了許多,也讓你受了許多委屈。我也是當爹的人,心里對佩珩也是分外疼愛,自然明白你爹的心思。想想看,若是咱們佩珩早早丟了,吃盡苦頭,過個三十年,她早嫁了人,還生了幾個兒女,那人又讓她吃了許多苦頭,我們面對著那欺負了咱們佩珩的臭小子,還不知道如何刁難?!?/br> 蕭杏花聽了這個,不免笑了,感激地望著他:“如今認了爹娘,我娘性子自然好,我爹顯見得極為古怪,我原本還怕你和他不對眼,倒是弄得不愉快,如今你能這么想,我總算放心了?!?/br> 蕭戰庭笑了,抬手攬住她的肩:“怎么說,這也是我的救命恩人,便是言語難聽了,也不至于和他嗆聲。再說了,我瞧著他就是面冷,其實心里極疼你的,趕明兒你多哄哄,也就好了?!?/br> 蕭杏花順勢將腦袋靠在他肩膀上,輕輕磨蹭了下,低聲道:“鐵蛋兒,這次見了爹娘,我想著這三十年轉眼過去,也是感慨。其實人生在世,不過百年,如今咱們已經是當了爺爺奶奶的人,再一眨眼,說不得半截身子進黃土了?!?/br> 蕭戰庭微微瞇起眸子,望著那迎面而來的夕陽,半響后,才道:“這次中毒,險些喪了性命,我其實也想了許多。你我少年夫妻,之后分別多年,再相聚時年紀也不小了,便是我以后無病無災,能陪著你的時候也不過那短短幾十年。況且我如今在朝中已經是位極人臣,千堯千云都已經封侯,夢巧兒也封了大將軍,我蕭氏一門風光至此,已是高處不勝寒?!?/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