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節
史書中并沒有明言是張華告密。然而,為《資治通鑒》作注解的宋元史學界胡三省對此有過分析:張華與劉卞的對話唯天知地知,若張華不說,賈南風怎么可能知曉?而且,如果賈南風真是通過其他渠道聽聞此事,以她的狠辣手腕,又怎么可能只處置劉卞,卻對張華不聞不問?想來,張華若沒有告密,是絕不可能安然無恙的。 皇宮處于權力旋渦的核心,想廢賈南風的人多如牛毛,不過,這里面真真假假、爾虞我詐,很多事根本說不清楚。 一天,中護軍趙浚悄悄對司馬遹說:“皇后想廢您之心天下皆知,如果再不行動,恐怕就來不及了。東宮有一萬禁軍,臣手下也有數千禁軍,臣愿助您發動政變,聯手廢了皇后!” 司馬遹瞪著趙浚,心里打了個激靈。 趙浚是趙粲(司馬炎的嬪妃)的叔父,而趙粲可是賈南風的死黨啊。自楊駿倒臺后,趙浚擔任中護軍,他是賈南風掌權后的既得利益者,廢賈南風對他有什么好處?難不成趙浚是賈南風派來試探、陷害自己的? “你這說的是什么話!我豈能干出這種大逆不道的事!退下!” 司馬遹將趙浚打發走了。 史書認為司馬遹沒有把握住機會,以遺憾的口吻記下了這件事。然而,司馬遹很可能是做出了正確的判斷。因為在后面,趙浚被明確定義為賈南風私黨?;蕦m中,諸如此類的陷阱可以說無處不在。 毒酒 到公元300年,元康年已走到第十個年頭。這年1月,太子司馬遹的心情既悲傷又低落。原來,他的長子司馬虨突發重病,性命危在旦夕。司馬遹一面讓巫師祈福,一面上表請求給長子封個爵位。 奏表傳到司馬衷手里,令這位皇帝有些為難。他有心成全卻做不了主,只好一如既往地請示賈南風:“皇孫病重著實可憐,你看要不要答應太子?” “不準!” “好、好,聽你的?!?/br> 這事原本過去了,但賈南風卻動了念頭:司馬遹在東宮裝神弄鬼不說,還提出這種出格的要求,何不趁機廢了他? 于是,賈南風以皇帝的名義派人去請司馬遹。 “陛下對你甚是掛念,命你去中宮覲見?!?/br> 司馬遹認出這名近侍并不是司馬衷的,而是賈南風的。他有種不祥的預感,遂推諉道:“請你代稟父皇,司馬虨病情太重,恕我走不開,改日一定去?!?/br> 賈南風又接二連三地派人去叫,次次都被司馬遹搪塞過去。 這小子真難請??! 到2月5日傍晚,賈南風再也忍不住了,她寫了一封正式書函發給司馬遹:“陛下召見你,到底來是不來?” 司馬遹無奈回稟道:“時已黃昏,我明日一早一定去?!?/br> 次日清晨,司馬遹迫不得已前往中宮覲見司馬衷。 司馬衷看著自己的兒子,呵呵傻笑:“你來啦?!?/br> “父皇恕罪,兒臣最近心中悲痛,所以來遲。敢問父皇召喚兒臣有何事?” “???沒什么事啊……” “???” “哦,是皇后想見你……” 司馬遹對父親這副渾渾噩噩的神情早習以為常:“那兒臣這就去向皇后請安?!?/br> “好、好,去吧?!?/br> 司馬遹辭別了司馬衷,又來到賈南風的寢宮??蓪媽m里沒有賈南風的身影,只有侍女陳舞候在此。 “陳舞,皇后在哪兒?” “你等著,皇后一會兒就來?!?/br> 言訖,陳舞徑自走出寢宮,把司馬遹一個人晾在了這里。 少頃,陳舞端著一壇酒和一盤棗走了進來:“這是昨天陛下打算賞賜給你的棗和酒,趕緊吃了吧!” “皇后呢?”司馬遹卻不動。他不知道,賈南風并不想在這個時候直接面對自己。 陳舞催促道:“先別問東問西的,你怎么還不喝?” “酒有幾升?” “三升?!?/br> “恕我實在沒有三升的酒量!” 此時,賈南風就躲在寢宮門外,她聽到司馬遹推三阻四,忍不住厲聲呵斥:“你以前也喝過酒,今天怎么就不能喝了?陛下賜你酒是一番好意,這酒是為你兒子祈福的?!?/br> 原來皇后就在門口。司馬遹馬上跪倒在寢宮內,大聲回答:“之前喝酒是在陛下朝會上,我不敢推辭,故小酌幾杯。我實在喝不下三升酒。況且我到現在粒米未進,喝太多酒,一會兒見到您,怕有失禮儀?!?/br> 陳舞板起臉道:“你真是不孝!陛下賜你的酒都不喝,難道是擔心酒里有毒嗎?” 司馬遹聽到這話,沒法辯駁,只得硬著頭皮端起酒壇,咕咚咕咚喝了下去。他喝到兩升已是面紅耳赤,忍不住放下酒壇,連連哀求:“真的喝不下了,還剩一升,能否容我帶回東宮再喝?” “不行!陛下命你馬上就喝光!” 司馬遹只能強忍著喝完。 三升酒下肚,司馬遹頭暈目眩,面前的陳舞漸漸變得模糊不清,沒多會兒就醉得不省人事了。這酒……酒……到底有沒有毒?他沒有想到,酒雖然沒下毒,卻比最毒的毒藥還要厲害。 陳舞推了推司馬遹,見全無反應,遂跑出寢宮向賈南風稟報:“皇后,太子醉了?!?/br> “嗯,我看看……”賈南風這才緩緩走了進來。她旁邊還跟著一名侍女,手中捧著筆墨紙硯。 “太子!快醒醒!醒醒!皇后來了!”陳舞猛烈地搖晃著司馬遹。 “啊……皇后……”司馬遹只感覺天旋地轉,勉強半睜開雙眼。 “陛下讓你照著這封文書抄寫一遍??鞂?!” 侍女將一張寫滿字的紙鋪在司馬遹面前,然后又將蘸飽墨的筆和白紙遞給了司馬遹。 “哦……” 司馬遹根本不記得自己是怎么拿起筆,又是怎么寫下來的。 寫畢,他把筆一扔,當即又昏睡過去。 賈南風讓司馬遹抄寫的這封文書,內容是:“陛下與皇后應自己了斷,否則,別怪我親自動手。上蒼命我掃除禍害,我與母后謝淑妃在三辰下歃血為誓,約定日期發動政變,事成后繼承帝位,立司馬虨為太子,立太子妃王惠風為皇后。以三牲祭祀天地,大赦天下!”司馬遹因為是在神志不清中執筆,故涂涂改改,字跡不清,不過勉強還是能看出大概意思。 這封文書的原件,《晉書》中記載是潘岳所寫,但這說法可信度并不高。首先,在兩晉南北朝的眾多史料中完全不見這一記載,而《晉書》則是在三百年后的唐朝才編撰出來的。其次,此事之后,潘岳并未因此扯上干系。再有,這封文書言辭直白平淡,特意讓文采極佳的潘岳起草實在是多此一舉。 賈南風看畢,滿意地點了點頭。然后將文書拿給司馬衷看。 “??!這……這……”即便如司馬衷這樣遲鈍的神經也不由得震驚了,“這真是太子寫的?太子要殺朕?為、為什么?” “的的確確是太子寫的!請陛下即刻召集群臣商議此事!” “快!召集群臣!” 無力的抗爭 當天下午,公卿朝臣齊聚式乾殿。 眾人面面相覷,賈南風率先發話:“今天召諸位大人來,是因為宮里出了件大事?!闭f著,她朝宦官董猛招了招手,“你們自己看吧!” 董猛將太子抄寫的文書交給群臣傳閱。頃刻間,式乾殿一片嘩然。隨即,董猛掏出一封詔書,高聲念誦:“太子寫下這番大逆不道的話,按律應賜死!” 司馬遹的岳丈——中領軍、尚書令王衍差點嚇癱在地上。他沒想怎么把這烏龍事件查個水落石出,卻只盤算著如何才能全身而退。 “臣……臣……”王衍正要表明自己的立場,突然被一位同僚打斷了。 “慢著!”首席侍中裴從人群中站出來言道,“這一定不是太子寫的!臣斗膽請辨認字跡!” 這話也只有身為賈南風表親的裴才敢說出口。公卿見裴發話,紛紛跟從著嚷嚷:“是??!需要辨認字跡!”王衍本來想表態支持賈南風,聽到裴和同僚的話又縮了回去。 “辨認字跡,好!”賈南風胸有成竹,向董猛點了下頭。董猛遂拿出幾份司馬遹以往寫的文章交給公卿對照。 眾人仔細辨認筆跡,神情逐漸由原先的希望變成了失望。這封政變宣言字跡雖潦草,但的確是出自司馬遹之手。 裴暗想:太子寫出這樣的話,若非神志不清,就是被人脅迫??蛇@僅僅是裴的臆斷。他無從證實。話說回來,即便證實了,難道要指責是賈南風逼司馬遹謀反?這還怎么收場? “諸位大人都看清楚了吧?究竟是不是太子所寫?” “似乎……確是太子寫的?!?/br> 公卿無可奈何地承認了。 “好!既然是太子所寫,按律,即刻命太子自裁!” “等等!”裴鼓足勇氣,打算繼續抗爭,“既然有物證在此,能否傳喚揭發并傳遞這封書信的人證前來對質?” 這恰好戳中了賈南風的軟肋。當然,所謂“揭發”并“傳遞”這封文書的人正是她自己。如果要讓她自己陳明是如何獲取這封文書的,言語間必露出破綻。 “鐵證如山,還要什么人證!”賈南風狠狠地瞪了裴一眼。 這一瞪讓裴更加確信,太子的謀反宣言絕對是出自賈南風的詭計??墒?,他沒膽量將矛頭公然直指向賈南風。 裴沉默了。 恰在這時,司空、中書監張華又言道:“廢太子乃社稷大禍!還望陛下、皇后再行斟酌!” 張華的態度比裴要軟弱得多,他這樣說,幾乎算默認了太子謀反,只是從朝廷穩定的立場出發祈求寬赦太子。其實,他同樣確信,這封文書一定來路不正。 公卿聽張華這么一說,又開始嚷嚷起來。賈南風見局面難以控制,偷偷向董猛使了個眼色。 董猛轉身離去。俄頃,他回到式乾殿上,朗聲說道:“剛剛長廣公主(司馬衷的姑姑,甄德的老婆)發話了,請陛下立刻決斷,群臣若有不從,當依軍法從事!”董猛假借長廣公主之口催促,可依然沒什么效果。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了。公卿你一言我一語,一直爭論到日落也沒個結果。當時的局面是,以裴和張華為首的絕大多數公卿都在為司馬遹求情,司馬衷則左右徘徊,當然,他沒有判斷的能力,但他感情上不希望兒子就這樣死去。若依以往的情況,賈南風早就親自下詔,但這次,她遇到的阻力實在太大,沒辦法直接拍板。 想干掉司馬遹確有點棘手。 賈南風暗想:如果執意堅持讓司馬遹自裁,公卿肯定不接受,不如先退一步,緩緩再說。 “既然諸位公卿都為太子求情,那就減免死罪,但活罪斷不可赦。司馬遹從今日起貶為平民。陛下,你看這樣可不可以?”賈南風瞪著司馬衷。 司馬衷唯唯諾諾道:“可、可以!” 有人提出疑問:“陛下除司馬遹外沒有其他兒子,廢了司馬遹,還能立誰當太子?” 這話讓賈南風氣得七竅生煙。此前,她已經言明自己有了兒子(實則是賈午之子韓慰祖),可想而知,公卿根本就沒買她的賬,至今黑不提白不提,權當沒這回事。但在這個敏感時刻,賈南風不想再節外生枝。 有人建議讓淮南王司馬允(司馬炎第十子,跟司馬瑋一起進京謀廢楊駿)擔任皇太弟,成為儲君。 賈南風不耐煩地擺擺手:“行了行了,這事以后再說?!?/br> 皇太弟的提案尚無定論,卻不經意間觸動了司馬允的神經,也決定了他日后的所作所為。 這天傍晚時分,司馬遹醒了酒意,發覺自己已經被軟禁起來。他雖不知道下午式乾殿內發生了什么,但從東宮周圍里三層外三層的軍隊也能意識到,自己是兇多吉少了。 不多時,尚書和郁(和嶠的弟弟)、太保何劭(何曾次子)、趙王司馬倫、梁王司馬肜、淮南王司馬允、東武公司馬澹(老婆是郭氏,楊駿死后,向賈南風誣告弟弟司馬繇謀反)一起來到東宮廢黜太子。這些廢黜司馬遹的公卿中,和郁、何劭、司馬倫、司馬肜、司馬澹常年阿附賈南風,但為何名聲不錯的司馬允也在此列?想必,是他即將成為皇太弟,成為司馬遹被廢的直接受益者之故吧。 一切都完了。司馬遹萬念俱灰。其實,他對走到今天這一步也早有預感了。 當晚,司馬遹和母親謝玖、太子妃王惠風(王衍女兒)、寵妾蔣?。ㄩL子司馬虨的生母),還有他的三個幼子司馬虨、司馬臧、司馬尚俱被押送至金墉城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