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節
劉弘咬著筷子,一言不發。 吃過飯,劉弘到院子里找莊揚,沒見著,倒是見到竹筍在院中晃晃悠悠的身影。劉弘走過去摸它的頭,問它:“二郎在哪?”竹筍人立抱住劉弘的腰,想和劉弘玩耍,要是尋常人,早被竹筍的體重壓趴,劉弘力氣大,拉開竹筍熊掌,訓它:“再不許抓人,上次抓壞二郎的衣服,還未找你算賬?!敝窆S嗯哼嗯哼應著?!斑@才乖,去那邊玩?!眲⒑肱呐闹窆S頭,轉身離去。 莊揚不在院中,水池和山茶花下,都沒有他的身影,劉弘登上樓,想他在寢室里。 自從住進莊家,劉弘不時會到莊揚房中,莊揚的房間,像他自己的寢室般熟悉。 走至莊揚寢室門口,見莊揚在案前書寫。劉弘躡手躡腳進入寢室,坐在莊揚身旁,他靜悄悄看著。 劉弘粗曉文字,然而莊揚看得,寫得,對劉弘而言總是很深奧,他不能理解。即使如此,劉弘仍很喜歡看莊揚寫字,正身運筆的莊揚,端靖美好,令他沉迷。 莊揚書寫完,他擱放毛筆,抬頭才覺察到劉弘在他身旁。他倒不至于嚇著一跳,他看著劉弘,嘴角彎彎,問他:“你幾時過來?!?/br> 劉弘貼上莊揚的背,執住莊揚的手說:“剛來?!?/br> 劉母從不上二樓,她的活動范圍很小。在莊揚房中,劉弘可以摟抱莊揚,不過兩人間,也只是摟抱而已。 “二郎,你寫的是什么?” 劉弘很想看懂,他的生活條件不允許他像莊平那樣,能花費時間去讀書,他勉強識字,但是看不懂詩賦的意思。 “一首詩?!?/br> “說的是什么?” “阿弘,很長, ‘心之憂矣,如匪浣衣。靜言思之,不能奮飛?!?/br> 莊揚詠頌其中兩句,他的聲音動聽,哪怕不知曉詩句的意思,劉弘也覺得極美。 “心之憂矣,如匪浣衣,靜……” 劉弘學習,跟著詠頌。 “靜言思之,不能奮飛?!?/br> 莊揚教著,劉弘學習。劉弘摟著莊揚的腰身,將下巴靠在莊揚肩上,他心思不在詩上,他心猿意馬。他吸食莊揚身上的香氣,胸口燃著一團火。 微微偏側頭去看莊揚,迷人的眉眼,挺拔卻也秀氣的鼻子,輪廓線優雅的下巴,還有柔軟的唇,以及脖子下,被交領遮掩的部份……劉弘將心中的邪念支配,他的唇碰觸莊揚的耳畔,溫熱和濕潤的觸感傳達,莊揚合目忍受。劉弘這才更進一步,以輕柔的動作碰觸莊揚的唇,淺嘗輒止,莊揚瞪開眼睛,正對上劉弘近在咫尺的臉龐和深情的眼睛。莊揚將臉別開,并推開劉弘,他用幾不可聞地聲音說:“往后再不可如此?!?/br> 莊揚起身,整理衣袖,他走出寢室,站在室外讓夜風將他耳朵及臉頰的熱氣帶走。 劉弘像犯了錯誤的孩子那般,跪坐在席上,一動不動。他喜歡二郎,他知道這份喜歡不對,可他便是喜歡他。 豐鄉董村,一輛在這種鄉下地方極其罕見的軒車,出現在村頭。軒車后,還跟隨著許多仆從,裝束也有些特別。軒車剛入村,便有村民急沖沖跑去喚里正,近來豐鄉不安寧,怕是有什么不得了的事情驚動縣里的官員。 里正領著村民迎上前去,殷勤迎接,戰戰兢兢問這位大官到董村是有何貴干。 “此地是否姓董?” 梁虞拉開簾子,詢問村民,村民齊口同聲說都是。 “我來是為尋一人,你們可知董言在哪?” 官員話語一落,村民七嘴八舌討論,似乎沒人知曉,大概都以為尋的是位叫董言的男子,女子名字不受重視,知道的人也少。正議論間,大黃的妻子阿云小聲跟丈夫說:“該不是要找阿言”,大黃說:“他一位大官找阿言做什么”,夫妻便都沒再聲張。 “此地是否有一位劉弘?” 梁虞一路風塵仆仆,來到這窮鄉毗鄰,他不識路,一路問過來,經歷不少波折,既然到達董村,便急于尋找,一時倒是把詢問的技巧給忘了。 村民仍是面面相覷,直到有位青壯說:“劉犬子嗎?他好像又給自己取名叫劉弘?!?/br> “是犬子?!?/br> “要找劉犬子呢?!?/br> 村民交頭接耳,一陣嘩然。 “不是改取的名字,是本來就叫劉弘?!?/br> 梁虞深覺跟這些村民問不出所以然,可他應該沒找錯地方才是。 “老人家,十六年前,此地有一位叫董言的婦人,嫁予一位姓劉的騎長,并生育一個男孩?!?/br> 梁虞這才將詳細的信息詢問里正。 里正聽得這話,激動得聲音發顫,應道:“有之,有之?!?/br> 此時村民早叫囔起來,有說我知道,有說他舅家就在前頭,有說犬子現在搬去竹里住了。 “那他到底在哪里?” “我們領你過去,他兩年前搬到竹里去了,離這里不遠?!?/br> 青壯們樂意效勞,興致勃勃。他們也不問找劉犬子是要做什么,也不管是好事壞事。 “使君可是要請劉弘去做官?還是他那位騎長的爹,派人來找他了?” 里正吃力跟上馬車,和梁虞交談。 “還真是要請他去做官,老人家,你們今日可是遇到件大奇事??!” 梁虞深覺不可思議,十六年的阻隔,人世幾遭變化,不想剛抵達豐鄉,就一下子找著。 梁虞不曉得劉弘在豐鄉,甚至在臨邛都小有名氣,是個著名的人,所以好找;更不知曉,劉母一直未再嫁,母子倆辛苦生活了十六年。 浩浩蕩蕩一群人,有四五十人之多,跟隨一輛馬車前往竹里,場面壯觀,而且進入竹里后,竹里的人們也都圍上前來打探。很快,五十多人的隊伍變成了百余人,密麻的人,將莊家院子圍得水泄不通。 劉弘正好不在,他去蘆葦湖網魚。 莊揚見得這樣的場面,并不怯場,他出來迎見梁虞,平靜詢問,這般前來所為何事。 梁虞本以為豐鄉都是群土氣的窮農民,突然見到這么位溫雅俊美的錦服男子,他很高興,笑問:“劉弘在嗎?我有天大的喜事要報予他知?!?/br> 聽得這句話,莊揚大驚,他打量梁虞的官服,明顯有別于蜀地官員的服飾。 “使君可是從司州過來?” 莊揚躬身詢問。 “正是,我受主公所托,前來請公子與主母回去?!?/br> 莊揚臉色看著有些蒼白,他深吸口氣,平息自己的情緒,他聲音顫抖:“敢問使君主公名諱?”梁虞振振袖子,頗為得意說:“大司馬劉公?!?/br> 兩人這番對話,人群早已嘩然,激烈地討論著。 “有勞使君遠道而來,敢問使君是否有信物?” 一個冷靜的女聲傳出,劉母出現在院中。她適才在織房,聽得外頭喧嘩出來,已聽得莊揚和使君的交談。 “這便是劉母?!鼻f揚介紹。 “有一件信物,是把木篦?!?/br> 梁虞對劉母行禮,十分敬重,他從懷中取出一只木盒,打開木盒,遞上一把彩漆的梳子。 劉母接過,渾身戰抖,淚如雨下。 此時,早有人前去蘆葦湖喊劉弘,去的人還不少,是夜巡隊的人們。劉弘正在湖邊收漁網,見一大群人過來找他,他還挺納悶,就聽見大春在岸旁大聲喊:“劉弘,還抓什么魚,喜事從天降了!” 第45章 擊缶而歌別離情 劉弘小時候, 劉母常說你阿父會來接我們, 到時我們就能住在大房子里,犬子想吃什么, 就有什么。年幼的劉弘趴在劉母懷里問:阿母, 也會有蜜棗嗎?五六歲的劉弘很愿意聽這些話, 待他長到十來歲時,他已不相信他父親會回來接他們, 而劉母也不再提起。 只偶爾聽劉母和村中交好的婦人, 或者與姑姥提起劉弘的父親,劉母告知劉弘的, 還不如王叔說的多。劉母或許是怕劉弘對這個一去不返的父親心生怨恨, 或者是怕劉弘傷心, 由此在劉弘懂事后,就很少提他父親。劉弘知道他的父親叫劉益昌,司州人,十六年前在信朝派來臨邛平夷亂的一支軍隊里。夷亂未平, 便傳來叛軍打入都城殺了皇帝的消息, 這支軍隊匆匆撤離, 在撤離途中應該是遭遇了益州郡守司馬述的攻擊,當時兵荒馬亂,無法確認他去處,也不知他死活。 想必在一年接一年的等待下,劉母從最初的期許到絕望,認為他已經死了。若是未死, 為何沒來尋他們母子?當時劉父離開時,和劉母相約若是一年不能返回,最遲不過三年五載,務必等我。夫妻擁抱泣淚,劉父還拿走劉母一把彩漆的木篦做為信物。 此時,這把木篦就在劉母手中,花紋色彩依舊,十六載歲月未在它身上留下多少痕跡。只是當年遞出木篦的女子,有雙白皙纖細的手,而接過它的婦人,有雙因常年勞作而粗糙難看的手。 劉弘趕來莊家,圍觀在莊家宅院的人們自發讓開,讓他進去。從蘆葦湖到莊家有一段不短的距離,路上劉弘想到許多可能,無疑他非常驚愕,覺得難以置信。 廳堂上,劉母執著木篦垂淚,一位中年官員在跟她述說著什么。堂上還有二郎,二郎眉眼郁結,見到劉弘便將他的憂郁掩去。劉弘看到這一幕,知曉,這并非是虛幻之事,它真真切切發生了。 “阿弘,這是中原來的使君?!?/br> 莊揚迎來,將劉弘引見。中年官員的目光從劉弘進來,就已落在劉弘身上,他顯得很激動,拍掌驚嘆:“像,真像!” 梁虞和劉豫是舊交,由此這趟出使蜀地,他的職務不只是和公孫述議好,更是受大司馬劉豫之托,到臨邛尋找他的妻兒。 前來蜀地時,梁虞覺得這是縹緲無影的事,不想此時大司馬的妻兒就在眼前。而且,大司馬的公子英武不凡,眉眼和氣度像極了大司馬年少時,不愧是親生父子。 “主君托臣來尋找公子與主母,當年一別,主君這些年一直念念不忘。無奈戰亂阻隔,至今日,臣方得借與蜀王議和之機,前來臨邛?!?/br> 梁虞待劉弘敬重,他年長劉弘,以下屬自稱。 劉弘茫然,滿腦空白,他看向自己的母親,很困惑。當年父親只是一位騎長,而今這位陌生官員口中的“主君”,又是何指。 劉母聽著梁虞的話直搖頭,她心中百味雜陳,已無暇顧及其它。 “你說我父親是?” “公子勿慌,主君乃是大司馬劉公?!?/br> 中郎將梁虞本是信朝郎官,后追隨劉氏家族,深得劉豫信賴。 “不對,我阿父不是大司馬?!?/br> 劉弘搖頭,并不肯相信,他雖然生活在偏僻的竹里,但他和老段及武亭長交好,知道官員的職稱,也知道劉豫是盤踞在中原的勢力之一。 這么多年后,若是一位老兵前來找尋劉弘,劉弘能很開心的與之攬抱,因為他心中,認為他父親就該是這樣。他如果還活著,或許處境并不大好,由此一直沒來尋找妻兒,現在這人,突然告訴他,他父親就是大司馬劉豫,他如何能接受。 “犬子,到阿母這邊來?!?/br> 劉母招呼劉弘,她知道必然無誤,因為她手中有當年的信物。她的夫君,當年喚劉益昌,現今喚劉豫,顯然改過名字,至于因何改名,便不得而知。 “他是你父親?!?/br> 劉母將一把木篦放劉弘手上,劉弘不解,劉母繼續說:“這便是阿母當年予你阿父的信物?!?/br> 劉弘將木篦捏在手中,力氣很大,梳齒壓在手心,硬是扎出紅色齒印,只差沒流血。 莊揚看著劉弘捏木篦的動作,眉頭微顰,他覺得自己手心一陣疼痛,仿佛感受著劉弘的感觸。 今日,不只劉弘驚愕不解,莊揚也處于震驚中,至于其他圍觀的豐鄉村民,他們或激動或羨慕或妒忌,喋喋交談,興致勃勃。 “請公子與主母隨臣車往司州,一家得團聚,大佳事!” 梁虞這就想載走劉弘和劉母,此事一了,歸國也好和大司馬交代。 “阿母?!?/br> 劉弘不會就這么跟他離去,他看向母親,他此時心中混亂,這么件從天而降的喜事,給劉弘遭成了極大的困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