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節
但是他卻充耳不聞司機的指責,仿佛這個世界上就只有眼前這張海報的存在,而別的——生?或者死?對他來說,都顯得不再重要了。 海報上寫著——著名女雕塑家司徒敏女士作品展會。地點:市體育館。時間:十二月二十四日至十二月二十八日。 他面無表情地伸手揭下了海報,小心翼翼地卷起來,然后夾在腋下,旁若無人般地揚長而去。 一陣冷風吹過,雪花漫天飛舞,他的身影很快就消失在了街角的陰暗處。 章桐走到咖啡桌邊,拉開椅子坐了下來?;蛟S是想多留住幾個客源,所以咖啡館里開足了暖氣。 劉東偉的個子比劉春曉略高,有將近185公分,所以,小小的咖啡桌與他高大的身軀多少有些格格不入的感覺,他窩在咖啡椅里,顯得很不舒服的樣子。 抬頭看見章桐,劉東偉的嘴角露出了一絲淡淡的微笑:“你好,章醫生?!?/br> “我沒有太多的時間?!闭峦c點頭,算是問候過了,她順手把裝有x光片的信封遞給了劉東偉,“死者的舌頭是被一把鋒利而又小巧的刀給強行割去的。舌骨雖然是我們人體最柔軟的骨頭之一,但是它畢竟是骨頭,咬痕和切割痕跡一下子就能分辨出來。所以,死者不是被蛇咬死的,是被人用刀子直接從根部割去了舌頭。如果要我說的話,那就是這人雖然沒有醫學背景,但是非常熟悉人體構造。我所能幫你的,就是這些了?!?/br> “什么樣的刀子?能分辨出來嗎?” “如果光從手頭證據來看的話,死者的面部尤其是口腔部位邊緣沒有受到明顯的損壞,而這把刀又能在死者的口腔內部實施切除行為,所以,可以推測,這把刀的長度不會超過十五公分,我是指刀刃和刀柄加起來,至于別的,我就不清楚了,因為我沒有看見尸體,不好下結論?!彼肓讼?,又補充了一句,“兇手是個非常慣于用刀的人?!?/br> 劉東偉雙眉緊鎖,一臉愁容,他靠在身后的椅子上,雙手一攤,神情顯得很無奈:“司徒老師是個脾氣性格都非常好的人,在我印象中他沒有與人結怨過,為什么有人會要殺他?他的隨身財物也沒有丟失?!?/br> “這種作案手法確實不符合搶劫殺人犯一貫所采用的手法,但是我是法醫,不是偵探,所以這個幫不了你。如果你有需要的話,可以請案發當地的警局向我們這邊提出申請,我會按照程序給你出具一份鑒定報告來推翻死者是意外死亡的結論?!?/br> 劉東偉看了章桐一眼,沒有吱聲,點點頭。 “你可以和我說說你電話中提到的那件東西吧?!?/br> “十三年前,有一件案子,陽明中學女生被害案,至今未破,是嗎?” 這話使得章桐感到自己的胃里立刻產生一陣痙攣,她忍不住蜷縮起了雙腿:“你是怎么知道這個案子的?不會又是你的那些‘神秘朋友’吧?” 劉東偉并沒有馬上回答,他從兜里拿出一本已經發黃的筆記本,里面寫滿了字,可以看得出用力之深,幾乎力透紙背。他把筆記本平放在咖啡桌上,然后一頁頁地翻過去,很快,兩張紙片出現在了書頁間。他并沒有拿下紙片,相反,連同筆記本一起,輕輕推到章桐面前。 “這是兩張車票,還有一篇日記,你看一下?!?/br> 章桐這才明白了在自己來之前,劉東偉在看的到底是什么東西。 這是同一車次的兩張來回車票,只有票根,上面顯示的時間分別是2001年的10月22日和10月29日。日記很短,只有幾十個字,并且字跡非常凌亂,有好幾處因為寫日記的人過于用力而把紙張戳破了。 “這是誰的日記?怎么會到你的手里?”章桐一頭霧水。 “沒關系,寫日記的人已經死了,這是他的遺物?!眲|偉輕輕嘆了口氣,補充了句,“留給我的?!?/br> 章桐沒再多說什么,她把注意力重新又集中到了自己面前的日記本上。 2001年10月28日雨 我終于鼓足了勇氣來到這個城市,開始的時候,我相信,我這么做是值得的??墒?,當我終于知道了事情的真相,我突然發覺自己好無能,我沒有勇氣去面對,我是個懦夫。我猶豫了,面對無辜被害的人,我什么都做不了,我恨,我好恨我自己。如果能下地獄的話,我愿意下地獄,如果再給我一次機會的話,我寧愿替那個女孩去死,她畢竟才只有十五歲啊。但是我做不了,我連去死的勇氣都沒有?!魈?,就要離開這里了,下午的時候,去陽明山給女孩送了束花,希望,她的靈魂能夠得到安息。 愿主寬恕我的過失! “十五歲?陽明山?十三年前?女孩?”因為激動,章桐忍不住失聲叫了起來,“這個日記的主人到底是誰?你為什么不早一點告訴我!” “你別多心,我調查過了。他不是兇手,他只是一個普通的中學老師,生前是竹南中學的物理老師,他叫司徒安。而十三年前案發的那一段時間,他因為心臟病,在醫院住院?!眲|偉冷冷地回應。 “他就是你給我看的那個死者?”章桐突然意識到了什么。 “沒錯,就是他?!眲|偉的目光并沒有停留在章桐的臉上,他看著面前早就已經冰涼的咖啡,依舊面無表情,語氣平淡,仿佛是在敘說著一件再普通不過的事情。 “十三年前歐陽青案子的每個細節,我都記得清清楚楚。我雖然不是主辦法醫,但是尸檢報告是我寫的。而我們發現尸體的時間,是10月15日。也就是說,司徒安在案發后將近一周多的時間內,來到這里。如果說已經排除了他是兇手的嫌疑的話,那么,難道說他知道誰是兇手?他是兇案的目擊證人嗎?”想著實驗室無菌處理柜里的那對眼球和雛菊,章桐的心就被狠狠地揪成了一團,“還有那朵雛菊,到底是什么意思?” “他的日記我都看過了,但是并沒有提到雛菊?!眲|偉感到很訝異,“難道說當時案發現場還有一朵雛菊?” 章桐點點頭:“死者的眼球被挖去了,雙眼的位置被蓋上了一朵雛菊。不過十三年前,按照上面要求,我們并沒有對外公布詳細的案情細節?!?/br> “我也不知道這個代表的是什么意思。章醫生,我前兩天找過十三年前被害女孩的父親,但是他拒絕了我的幫助。我想,你們出面和他談談,他或許會有所改變?!?/br> “不一定,歐陽景洪這一生經歷的事情太多了。再說了,我并不善于和人交流?!闭峦┯行┛扌Σ坏?。她其實想說的是——自己并不善于和活人交流。 “聽說他是因為失手打死了他的搭檔而被判刑的,是嗎?” “是的,那場事故的尸體鑒定雖然不是我做的,但是事后我看過那份報告,上面寫著一枚9毫米口徑的手槍子彈直接貫穿頭部,救護車還沒有到的時候,當時就救不了了,我想,這個沉重的枷鎖會讓他一輩子都不得安寧?!币惶崞甬斈甑倪@件事,章桐的內心就格外沉重。她深知喪女之痛和誤殺自己親如兄弟的搭檔,只要其中一件事,無論落到誰的頭上,都沒有人能夠輕易走出這樣壓抑的心理陰影。 “但是我會把你的意思轉告給重案組薛警官,他的想法與你不謀而合。對了,你的日記本能給我嗎?” 出乎章桐的意料,劉東偉竟然伸手合上了日記本,然后從容地把它塞回了自己的兜里。抬頭看著章桐,他的臉上露出了一絲調侃的神情:“對不起,章醫生,這個,我現在還不能給你,因為有些事情我沒有弄清楚。不過你放心,我答應你,有機會我會讓你看這些日記的。我弟弟說過,你是一個聰明的女人。沒有什么能夠瞞得住你的眼睛。所以呢,謝謝你,還有啊,說不定不久后,我還會需要你的幫助的!我們保持聯系吧?!?/br> 說著,他站起身,轉身離開了咖啡館。 章桐突然有一種想追上去狠狠扇他一巴掌的沖動。他不是劉春曉,在這個男人的身上,多了幾分圓滑和歲月的滄桑。 冬天的夜晚很冷,她穿得并不多,逃出那個地方的時候,她只來得及在身上套了一件風衣,因為她不想在這么冷的天,活活地在野外被凍死。 她不停地奔跑著,因為驚恐,她瞪大了布滿血絲的雙眼,但是她卻幾乎什么都看不見,黑暗就仿佛幽靈般緊緊地裹挾著她。 四周一片黑漆漆的,夜空中看不到一星半點的光亮。冬日的夜晚本就是這么空曠凄涼。只是偶爾聽到遠處高速公路上傳來呼嘯而過的車輛聲音。很快,四周又恢復了一片死寂。 她害怕黑暗,也疲憊不堪,但是她知道自己不能夠停下來,本能驅使著她拼命奔跑。她已經記不清自己究竟摔倒過多少次,也不知道自己所選擇的這個方向到底通向哪里,為什么總是無法到達高速公路,只要到高速公路上,她就能夠得救。 她很想停下來,仔細看一看,哪怕只要一兩秒鐘的時間,但是她很快就打消了這個念頭,因為在她的身后,魔鬼的足音一直都未曾停歇過。 堅硬的灌木叢把她的手臂割破了,她氣喘吁吁,大汗淋漓,到最后,她實在沒有力氣了,天旋地轉,雙腿就像灌足了鉛一樣的沉重,可是,求生的欲望讓她努力支撐著自己不要倒下。 看到了!終于看到了!高速公路上的車燈,雖然渺小,但是,那畢竟意味著生的希望。她還年輕,她不想死! 心臟仿佛就要跳出胸口,她頭痛欲裂,雙眼也漸漸地被汗水和淚水模糊了。 就快要到了!可是,隨著距離的縮短,她也渾身發冷,模模糊糊之間出現在眼前的一幕,讓她又一次被絕望給占領——要想上高速公路,她必須爬過一段將近六十度角的陡坡。陡坡是由堅硬的石塊堆砌而成,她實在沒有足夠的力氣去攀爬了。 可是一想起身后那步步逼近的死亡,她不由得渾身哆嗦。不行!只有一次機會,自己必須爬上去! 有時候,命運如同死亡一般冷酷無情,當她的雙手剛剛夠到最頂上的那塊凸起的石塊時,一陣劇痛襲來,她再也無法支撐自己早就已經透支的體力,眼前一黑,跌了下去。 只有一次生的機會,但是可悲的是,偏偏這次機會卻并不屬于自己。 躺在冰冷的泥地上,她哭了,任由淚水在臉上默默地滑落。 她徹底絕望了,到現在她才明白,當自己最初看到那雙冰冷的眼睛時,自己的命運其實早就已經被冥冥之中給悄然注定了。 5.討厭的女人 綽號叫黑皮的人,似乎皮膚都會很黑。所以,當皮膚黝黑的黑皮比約定時間晚了五分鐘出現后,前任警局緝毒組組長馬云一眼就在人群中把他認了出來,他隨即招招手,示意黑皮到自己身邊來坐。 黑皮的職業很特殊,是一家精神病院的護工,為了能賺更多的錢來滿足自己賭桌上的小小嗜好,閑暇時分,他于是又變成了一個私人盯梢,專門替人收集各種各樣見不得光的事情。 黑皮曾經是馬云在職時的線人。馬云辭職離開警局后,黑皮依舊在為馬云工作,用他的話來說,那就是——給我錢,我什么都干! 由于少了一層警服的束縛,黑皮在馬云面前顯得更加底氣十足了。 “我遲到了!對不起啦,馬大警官!” 已經年過半百的馬云耐著性子沒有和黑皮計較,就當沒聽見他拖著長音的稱呼。 女服務生過來打招呼,馬云點了兩杯奶茶。因為是工作日,所以茶餐廳里的人并不是很多。 “黑皮,東西搞到了嗎?”馬云問。 黑皮得意地點點頭。掏出一個信封,放在桌面上,用手指壓著,并不急著給馬云。 馬云當然懂他的意思,隨即從兜里摸出一個白信封,兩人心領神會地互相進行了交換。 馬云并不急著打開信封。他一邊喝著奶茶,一邊低聲問:“你這個東西拿出來,確定沒有人發現?” “那是當然。我工作的地方就是我的地盤,那幫官老爺可不會到精神病院來發神經,一年來一次就很不錯了,走走過場罷了?!?/br> “對了,那個人的情況,你跟進得怎么樣了?” 黑皮眉毛一挑:“你說那個‘廚工’啊,我跟了三天,沒什么異常,按時上班按時下班,就是有一次,很奇怪,這老頭就跟丟了魂一樣,穿過馬路,差點被撞死,我嚇了一跳,剛想著給你打電話,結果你猜他想干嘛?”黑皮賣了個關子,故作神秘地看著馬云。 “說!”馬云瞪了他一眼。 “就為了一張海報!你能想得到嗎?就為了一張海報,這老頭跟瘋了一樣,真他娘的活見鬼!……”黑皮嘀嘀咕咕,一肚子不樂意。 “那你看了那張海報了嗎?” “那張海報,誰不知道啊,現在大街上到處都是!” 說著,黑皮從牛仔褲口袋里摸出了一張疊得皺皺巴巴的海報,打開后,推到馬云面前:“就是這個,老馬!我還真看不出,這老頭子還有這方面的雅興?!?/br> 馬云愣住了,海報上寫著——著名女雕塑家司徒敏女士作品展會,地點;市體育館,時間,十二月二十四日至十二月二十八日。 他的目光落在了司徒敏身后的那尊少女塑像上,雙眉漸漸緊鎖。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馬云抬起頭,黑皮早就已經走了,既然拿了錢,他肯定會立刻去賭桌。這一切,馬云都不會在乎。他把海報放到一邊,隨手拿出了那個信封,迫不及待地撕開封口,從里面倒出了幾張相片。他等這些相片已經等了有好幾年,現在終于拿到手了,盡管拿到的方式有些不光彩,畢竟是拿到了,因為激動,馬云布滿皺紋的嘴角微微顫抖。 相片一共有四張,已經有些發黃,拍攝的地點在房間內,相機的像素雖然不是很好,但是卻一點都不妨礙相片的成像效果。 房間里的墻壁是白色的,涂滿了血紅的眼睛,幾乎遍布除了天花板以外,繪畫者所能到達的每個角落。使得整個房間讓人感覺都快要窒息了??梢钥吹贸?,繪畫者是在一種近乎癡狂的狀態下畫出這些眼睛的,因為一個套一個,密密麻麻,有些地方還重疊了起來。 馬云不敢再繼續看下去,他感覺到自己的呼吸正在變得越來越困難。 他終于明白,這些相片為什么會被作為機密醫療檔案而被精神病院永遠封存,也終于明白了女兒為什么會最終選擇跳樓來結束自己年輕的生命。 因為這些眼睛,是女兒親手畫下的,也是她留在這個世界上最后的畫作。 馬云的腦海里刮起了狂風暴雨。 一片云霧飄過,使得天空變得有些昏暗。陽光下有一架銀針似的飛機,拖著一條長長的白線漸漸地消失在天際的云端盡頭。 在沉默中,司徒敏看著那條凝結的白線慢慢擴散,直到最后的消失。她的嘴角露出了一絲淡淡的微笑。 在她的身后,是雜亂無章的工作間。在房子正中央,一座一人多高的雕像此刻正被一塊紅色的天鵝絨布整個覆蓋著,以至于根本就看不到雕像的真正面目。 這是自己一周以來不眠不休的勞動果實,司徒敏雖然感覺到了難以言表的疲憊,但是此刻的她卻是如此的興奮。難得的晴朗天氣,沒有下雪,雖然有些寒冷,但是司徒敏渴望著新鮮的空氣。 她默默地伸手關上了窗,沒多久,房間里那股熟悉的咖啡香味頓時彌漫了整個空間。 司徒敏走到雕像前,伸手拉下了天鵝絨布,用驕傲的目光開始欣賞起了自己的作品。 她知道自己的付出是值得的,因為她給予了這座雕像真正的靈魂。而這個世界上,沒有第二個人能夠做得到! 過了一會兒,司徒敏伸手摁下了桌上電話的免提鍵,接通后,沒等對方開口,她就興奮地說:“成功了,mama,這一次,效果會更好,肯定會引起轟動!” 有槍指著自己的時候,時間并不會因此而變得停止不前。 相反,它們會走得更快,快到自己根本就沒有機會去尋找可以逃過一命的地方。歐陽景洪本能地伸出雙手高舉過頭頂,用這個最原始的手勢來表明自己內心深處的恐懼。他心跳加速、呼吸停止,眼睛里只有這黑洞洞的槍管緊緊地抵著自己的額頭。他沒時間去做任何事情,更沒有辦法去問一問對方為什么要殺了自己。 他的耳邊安靜極了,以至于能夠清晰地聽到扳機扣動的“咔噠”聲。 完了,自己就要死了。 就在這個時候,耳邊傳來了敲門聲。歐陽景洪一聲驚叫,從床上猛地坐了起來,這時候,他才意識到剛才所發生的那可怕的一幕,只不過是在自己的夢里罷了。 雖然已經好多年都沒有當警察了,但是這內心深處的一份對死的恐懼卻仍然深深地纏繞著自己,并且隨著時間而愈演愈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