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節
林曦冷肅的小臉跟林青相重合,裴軒閉上眼睛,再睜開時便道:“皇后早逝,后位空閑,中宮又無所出,自是長者為先?!?/br> 林曦點了點頭,心里立刻明了。 他說:“我要見爹?!?/br> 林曦裹著厚實的圓領狐毛披風,一步步走下通往地牢的臺階,地牢常年沒有陽光,昏暗陰冷,幾盞油燈孤零零地燒著,勉強看得清前面的路,只是進來一會兒便讓人心情陰郁。 林曦沉著臉,咬著唇,一言不發地跟著牢頭往里走,一直走到最深處。 里面的人影見到來人稍微動了動,似乎抬起頭借著唯一一盞油燈看個仔細,卻聽到牢頭說:“林大人,貴府少爺來探望您了?!?/br> 牢門上小兒臂膀粗細的鐵鏈拉動發出響聲,在空曠的牢房里回聲當當,林青還來不及喚一聲“曦兒”牢門便被打開了。 “林少爺,您進去吧,上頭打過招呼了,您和林大人有的是時間慢慢談。您啊,好好說,好好勸,我在這地牢待了十多年了,看多了鐵骨變成白骨,可外面的天哪,依舊好好的沒有塌下來,可人呢,死了就什么都沒有了?!闭f完嘿嘿一笑,出去了。 “爹!”林曦還不等牢頭走遠,便一把抱住林青,將臉埋了進去,一直沒有動靜的眼淚終于出了眼眶。近十天的提心吊膽,費盡心思地周旋,讓他終于找到了地方發泄心里的勞累和委屈。 從來沒有像這十天來發現父親是多么重要,有林青在,林曦才能任性,才能躲懶,才能做一個沒長大的少年。 而林青只是摟著兒子抬頭望著漆黑的牢頂,努力將眼淚逼回去。 父子倆靜靜相擁許久,才聽到林青的一聲嘆息,“爹終究還是連累你了?!?/br> 心情得以平靜,林曦放開手,抹了一把臉,父子倆才能接著微弱的油燈互相細細打量。 林曦摸摸林青身上的囚衣,見白色的衣服沒有任何血跡才稍稍放下心。林青卻心疼地撫摸著兒子的小臉,之前好不容易長了點rou如今又都瘦回去了,心里對林曦的內疚更甚。 林曦細細地說了如今家里的情況,林青安靜地聽著,父子倆都沒有提到那關鍵的賬本,待說道前日裴軒的造訪后,林青再一次沉默。 林曦看著父親決然歉疚的表情,心一點一點地沉下來,然后一股悲傷彌漫上心頭,化開來,疼得如同再一次被施針了一般。 “曦兒……”那一聲呼喊包含千言萬語,最后化為一把尖銳的匕首刺入林曦的心上。 林曦的手顫抖,握成拳塞在嘴里咬著,低聲地啜泣,無法聲嘶力竭,卻是肝腸寸斷。 他想抓著林青的衣領使勁搖晃,大聲地質問他,你不要你的兒子了嗎?你要讓他怎么辦!沒娘的孩子又沒有爹護著,今后怎么活下去!外面虎視眈眈,他們會放過他嗎? 但林曦畢竟不是無知的少年,最后的最后他也只是問了一句:“爹你不后悔?” 黑暗中,林曦只看到林青的眼神帶著光,之后傳來一聲沒有猶豫,鏗鏘有力的“不悔?!?/br> 林曦閉上眼睛,緩緩地站起來,微微扯動唇角,回頭望著林青,良久才輕輕地吐出一句話,“我會以你為傲的?!?/br> 為了他沒有的氣節,為了他失去的傲骨,為了他動搖的信念。 瞬間林青痛哭流涕。 待林曦的身影越來越來,林青撲到牢門上喊道:“曦兒,你自小最愛看雜書,尤其游記,明月大江,萬里河山,爹希望你快活自在,天地浩大,哪兒不是棲息之地,莫要如爹這般做官!都是爹對不住你??!” 身體漸漸從牢門上滑下,林青喃喃道:“好官太難了……” 林曦身形一頓,回過身去,昏暗的燈光下看不清他的表情。 而牢內的林青身形頓時萎靡。 第6章 含冤而死噩耗來 林曦從地牢里出來距今為止已是五日,他也足足昏睡了五日。 這五日無人打攪,那密切盯梢的人只需看到林曦一出地牢那失魂落魄,淚痕滿面的樣子便已知道結局如何。之后林曦便渾身高熱,噩夢連連,勉強請來的大夫也不過是搖頭嘆息,道只憑天意。 那些人固然是樂得林曦病重而亡,倒也不再逼迫,院子外的官兵也少了不少。 不過老天既然讓林曦來到這里,自然也是不肯輕易收回他的性命,高熱了四天后,熱度便奇跡般地退了下來,五日后林曦便睜開了眼睛,讓一干忠心耿耿的下人激動地熱淚盈眶,齊齊瘦了一圈兒。 林曦想了很久,不住地回憶林青的話語和面容,最終他的目光落在被自己隨手扔在床邊案幾上的《白石游記》,圍宅后不止一次來自己屋子搜查的官兵,都只是隨便瞄了兩眼便闖進更深的里屋亂翻一氣。 明月大江,萬里河山是《白石游記》里是第二章 開篇滄浪賦的首句。 林曦細細地撫摸了封面,然后以從未有過的鄭重翻開了書頁,第二章 講得是白石先生被長江大浪在夜晚圓月下洶涌翻騰的景象所震撼,感慨人事渺小,世事無常的場面,其實對林曦而來非常無趣,他之前只是隨手翻了翻,當睡前讀物而已,至今為止連第一章都沒有讀完。 開篇翻過,內容即刻變得不一樣了,林曦握著書本的手驟然捏緊,望著那熟悉的,蒼勁有力的字體,心里頓時酸澀無比。 這是林青的手書,或者可以稱為絕筆。 他的父親在最后一刻還是心軟了,將選擇權交給了他。 林曦閉上眼睛合上書本,緩緩地抱在胸前。這份手記并非賬本,但是卻足以讓一批官員下馬。究竟交給誰,若是幾年前的林曦毫無疑問直接拿此交換利益,換得父子二人生機,然而現在,即使理智告訴他最好依舊這么做,但是情感上……地牢里林青決絕的面容,堅定的目光,還有那未有遲疑的不后悔……他覺得他有了答案。 在欽差到達的前天夜晚,傳來了林青畏罪自殺的死訊。 在一片哭喊聲中,林曦挺直了身體,臉上一片淡然,他沒有哭,只是異常冷靜地吩咐下人設好靈堂,換上麻衣。 因是畏罪自殺,他人唯恐避之不及,自然少有人來吊唁,即使有人來了,也是搖頭嘆息,林曦不耐煩接待,于是也坐了一會兒也就走了。 等裴軒到來時,林曦正身披白麻,直挺挺地跪在靈堂前,望著林青的牌位,一動不動。 “師兄,先來上炷香吧?!绷株貨]有動身,仿佛知道身后之人。 裴軒撩起袍子,跪在林曦的身邊,接過管家手里的三炷香,無言地向林青的牌位磕了三個頭,再起身將香插入牌位前的香爐中,想到林青的諄諄教導,頓時紅了眼睛,壓抑不住哭聲,扶著案幾哭將出來。 不管他做了什么,為誰效命,林青終究是他最為尊敬的老師,裴軒對孺慕之情從未停止過。 林曦見裴軒已經全了禮數,便在周mama的攙扶下起了身,看著林青的牌位淡淡地說:“爹已經去了,師兄也不必多傷懷,這種結局總是容易預料的,說不定接下來就輪到我了?!?/br> “曦兒……”少年的冷漠出乎裴軒的意外,但是看林曦那越發尖瘦的下巴和凹陷的眼睛,他卻說不出話來。這短短不到一個月的時間,即使再天真無邪的孩子遭逢如此巨變,性情驟變也是可以理解。 更何況林曦向來通透。 裴軒心疼地厲害,正要保證定會保護好他,卻見林曦微抬起下巴,冷笑一聲道:“不過沒有那么容易,曦雖命薄,不過沒看到那些人的下場卻是怎么都不敢去死的!” 聲音沙啞,但言語中透著的狠厲讓裴軒心上一驚,裴軒忽然想到什么,眼睛緊緊地盯著林曦。林青的死讓賬本的所在之處瞬間成了迷,但就是因為如此,誰也不敢再妄動林曦,怕這最后的血脈一斷,林家沒了牽制,便要拼個魚死網破。 但是如果林曦真的知道…… 林曦看裴軒的表情不斷變化,心底越發悲涼,最后變得冰冷,而臉上他卻微微一笑,如同小時候那般天真浪漫,對裴軒說:“師兄怕是想多了,賬本……爹之前沒說,之后就更不會說了,只是爹心軟,曦兒地牢一趟,總會有些收獲,如今……曦兒便幫師兄一把吧?!?/br> 雖努力維悲戚的模樣,當裴軒捧著林青的手書時,眼中的精光還是讓他整張臉都露著興奮,那壓抑的扭曲讓林曦扭過頭去。 裴軒看完手書,鄭重地收入懷中,對著林曦感激道:“曦兒確實送了為兄一份大禮,只要將老師的手書交與欽差,李曹兩家算是完了。曦兒不知,他們記恨老師不是一日兩日,老師落難也是他們從中作梗,昨日怕是也是死于他們之手!曦兒放心,我一定會稟告欽差大人,還林家清白,以慰老師在天之靈?!?/br> 說完又忍不住悵然道:“老師還是向著我的?!?/br> 林曦低下眼簾,掩住臉上的諷刺,輕聲說:“這樣最好?!?/br> 早在李同知和曹通判出現在林府的時候,林曦就知道這倆人注定是炮灰的命。如今看來,不過是兩位皇子之爭的必然結果罷了。五皇子一派沉不住氣先對林家下手,找不到賬本不說還露了馬腳,最終逼得只能對林青下了死手。三皇子穩坐釣魚臺棋高一招,不僅保全己方官員還間接地讓對方大失江南人手,而關鍵不過是拉攏了裴軒這小小的舉人罷了,最終逼得林曦不得不向他靠攏。 林曦雖然不屑,但是卻有自知之明,他沒有林青的勇氣,只能先求自保。他是這個世界上唯一知道賬本的所在,只是在不知道欽差的秉性之前,他怎么也不會冒冒然地送出去。 而且聽他知道林青也是在猶豫的,不然不會有這份手書存在。 林曦已經決定若是欽差剛正不阿,自然能順藤摸瓜下去,屆時他也不介意英勇一把,推著這淮州大大小小官員一同人頭落地。只是若欽差早已站隊或膽小怕事,他又何必以卵擊石呢? 想到這里,他的眼神暗了暗,“師兄,爹的尸骨未寒,他的遺體……” “曦兒放心,待我將手書交與總督大人,老師的冤情便立刻能沉冤昭雪,屆時你我一同迎回老師?!?/br> 裴軒說著便有些坐不住,匆匆辭了林曦就往總督府去了。 淮州的官場因為林青的手書再次掀起波瀾,欽差還未到,已經暗潮洶涌,刀光劍影許多回了。 然而這些過程于林曦而言都不要緊,他只是在等待結果。 在林青的遺體被送回,李曹兩家伴隨著一些世家入獄的入獄,問斬的問斬,流放的流放漸漸塵埃落定,最終巡撫被摘了烏紗帽,等待押解進京候審,欽差抄沒了幾家,帶著豐厚的戰利品浩浩蕩蕩地回歸京城。 林曦冷眼旁邊,看著個結局,最終只能在心底苦笑,五皇子的勢力在江南幾乎蕩然無存,巡撫和總督之間的較量,總督笑到了最后,也意味著三皇子的銀庫再一次擴充。 翻騰的浪花終于平息,底下的污濁還在繼續。 而這回,不會再有一個林青。 西風古道,淮州城門口。 林曦帶著剩下的奴仆離開了知府宅院,扶著林青的靈柩準備回涼州老家,然后和自己的母親一同安葬,落葉歸根,這是為人子能做的最后一件事。 如今裴軒春風得意,本想將林曦接到自己的院子好好照顧,只是自己的師弟并不答應,所以也只能十里長亭話別。 “曦兒,老師的沉冤已經昭雪,總督大人已經奏請皇上撫恤林家,欽差大人也必定會對老師之義大為贊美,恩旨怕是不日就要下來了。況且你此去涼州,天氣比之江南更為寒冷,你的身體可是吃得消?不如再稍待幾日,待為兄安頓好便與你同去,路上也好照顧你?!?/br> 林曦裹著厚厚的狐裘披風,雪白雪白的,只露出半張臉,初冬以至,寒癥雖慢慢緩解,但這比常人怕冷的毛病他是無法根治的。 “不了,爹已不在,再多的厚賞對我而言又有什么意義,且淮州于我只是傷心地,我是一刻也不想多呆,我想爹也是想快些回去的。師兄好意,曦兒先行謝過?!?/br> 藏在披風里的手微微扣了扣,便又縮了進去,眼簾低下,林曦的表情便看不大清楚了。 “春闈將至,師兄也該將精力放在讀書上,再有凌云壯志,考不上進士也是枉然?!?/br> 說完轉身便走,搭著周mama的手上了馬車。 裴軒無奈,只能再三囑咐林家仆婦,才目送著白色的隊伍遠去。 林曦透過窗子的簾布,聽著車輪響動,靜靜地看著淮州城宏大的門匾漸漸變小消失。這生活了八年的地方,終究如同云煙漸漸消散,唯不變的記憶永存。 今后無人遮擋風雨,唯有自己孤身一人,哪怕兩世為人,林曦也為自己渺茫的前途忐忑著。 在此之后過了幾天,幾匹快馬進入了淮州城。 蕭寧宣下了馬,望著林府的牌匾,稍等了片刻,只見一名青衣仆從里面急急跑出來,“四爺,里面搬空了,除了一個聾了耳朵的門房,沒有一個人?!?/br> 聞言蕭寧宣臉色一沉,“還是來晚了,曦兒怕是已經扶靈去了涼州。他還年幼,三姐夫老家也沒什么人,一個孩子怕是照應不來。方信,你帶著人先回侯府稟報,其余跟著我往涼州去?!?/br> “是,四爺?!?/br> 然而他們還沒有上馬,卻見遠處另有一批快馬而來,還未停下馬上之人卻已跳下,向蕭寧宣匆匆行禮便湊到蕭寧宣的耳邊快速地說了幾句話。 只見蕭寧宣的眉頭迅速地皺了起來,猶豫了一會兒便沉吟道:“方信,你帶著幾個人盡快追上表少爺,一定要安全地將他護送到涼州,路上要小心照料,我先行回府?!?/br> “是?!狈叫乓膊欢嘣?,幾個人立刻上馬,馬鞭一揮,奔向西面城門。 蕭寧宣回望了一眼林府舊宅,一牽韁繩,調轉馬頭,向來時的路而去。 頃刻間,林府門前再一次蕭條下來。 第7章 皇貴姻親難為 永寧侯府,重錦堂 “啪……”一盞青花暖瓷白玉蓋碗茶杯落地,瞬間四分五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