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節
“婉jiejie…”病婦臉上忽的一陣刺痛,她哆嗦著手想去摸一摸自己滿是膿瘡的臉,手伸到半空,被沉默的薛燦一把拉住,輕輕按在了床上。 病婦神色痛苦,“燦兒,你告訴我,她們都說…我的臉已經沒法再看…姑子庵里沒有銅鏡,什么都沒有…燦兒,我現在,是什么樣子?是不是真的,沒法再看…燦兒…” 薛燦輕撫著病婦的手,搖頭道:“你現在的樣子…和燦兒見你的最后一眼,沒有分別?!?/br> ——“遙遙姜地,有女云兮;莞莞美兮,半疆絕兮…”病婦指尖按進薛燦的手心,口中喃喃哼唱起一首故地的歌謠,“燦兒,你還記得這首歌么?” “我記得?!毖N如同愛撫一只虛弱的貓,“不會忘?!?/br> 病婦的歌聲越來越輕悠,軟軟的昏睡過去,氣息微弱。 薛燦緩緩起身,和辛夫人并肩站在朝北的床邊。 “許多年過去,她最愛惜的,還是她曾經艷絕天下的容顏?!毖N仰望天上的星宿,“我認不認她,她似乎并不看重?!?/br> 辛夫人身姿不動,口吻溫和中帶著一絲對兒子的嚴厲,“血濃于水,她再不看重你,你也是她懷胎十月辛苦生下的孩子,她才是你真正的娘親?!?/br> 薛燦捻起腰間烏金鑄成的鷹墜,“這些年,夫人一直讓我牢記自己是姓薛的,當我終于說服自己,我已經是薛家的骨血,是紫金府的小侯爺…夫人又要我重新記起誰才是我真正的娘親?” “你太倔?!毙练蛉藧澣粨u頭,“也罷,你喜歡怎么樣都好?!?/br> 薛燦薄唇少許挑起,朝屋門走去,“服下麒麟參,她還能續上些時日,她是我娘親,我不會忘。而夫人真正想我忘記的事…燦兒已經不記得了?!?/br> 屋門閉上,辛夫人驀然看向床上的病婦,她清楚記得病婦當年的臉,薛燦生的和病婦很像,很少有男子會生出這樣一張俊俏美好的臉,薛燦俊美,卻不似書生溫潤如玉,他沉默的時候,透著讓人害怕的陰森,他開口的時候,讓府里最老練的下人也會覺得莫名緊張。 他應該是一塊潤雅的璞玉,卻猶如堅硬冰冷的烏石。 顏嬤推開屋門,見薛燦離開,抬目看了看站立著主子,辛夫人點頭示意,顏嬤幾步走近床榻,倚著床背扶起昏睡的病婦,一手去脫她身上的中衣。 中衣褪下半截,顏嬤低喊出聲,“夫人…” 辛夫人順著看去,一貫喜怒不形于色的臉孔不住的抽搐著——不光是臉,惡瘡已經長遍了病婦的身體,她的背上,幾乎沒有一塊巴掌大完整的皮膚,惡瘡已經開始腐爛,惡臭愈加濃烈,熏得顏嬤壓抑著腹中的翻滾,面色煞白。 辛夫人一步一步走近病婦,俯身注視著她流膿腐爛的脊背,腐皮爛rou下,依稀可見一根根瘦削的骨頭,發黑的膿汁從瘡口里不斷滲出,黏膩在污色的中衣上。 見主子一動不動,顏嬤話里帶著哭腔,“夫人…爛成這樣…是不會有您在找的東西了?!?/br> 辛夫人臉色驀然哀下,扯住中衣覆上病婦慘不忍睹的脊背,“她最引以為傲的冰肌雪骨,最后竟然是這樣的結局…” 顏嬤撫著病婦躺下,起身道:“聽大夫說,這不是怪病,是奇毒。服下會周身生瘡,還是治不好的惡瘡,從一處,蔓延到另一處…中毒的人痛苦不堪,卻又不會立刻死去,熬到最后,變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痛到極致才會咽氣…看她的情形,已經受了一年多的折磨…快是不行了?!?/br> ——“天下毒物,人心為尊。又有什么,狠毒得過人的心腸?”辛夫人拂袖遠眺,眉間深鎖。 “夫人?!鳖亱邏旱吐曇?,“那件東西,不在她身上…還會在哪里?” 辛夫人沉默許久,撫窗低喃,“難道…是天意如此…還是原本,就什么都沒有了…” 夜空幾無星色,也是沒有什么可以給辛婉指點,辛婉落下鳳目,“讓人好好照顧她,走完…這最后一程?!?/br> 后院 熬藥的灶婢揮著大蒲扇,不時被炭火熏得咳嗽,五碗熬做一碗,還得趕緊給辛夫人房里送去,這差事可不容易,灶婢喘了口氣,揮著蒲扇的手不敢停下。 往常的山參,也沒這么難熬吶?灶婢覺得奇怪,抹了把汗想看看這山參是什么奇怪物件。 ——“別掀蓋子?!?/br> 來廚房尋夜宵吃食的馬夫呵住莽撞的灶婢,灶婢一個哆嗦差點燙到爐子,嗔怒道:“陶叔,你真是嚇死人。我都熬了好幾年的山參了,侯爺的參湯也都是我熬的,掀下蓋子也不打緊?!?/br> “你這會子熬的是麒麟參,麒麟遇冷收性,藥效大減,原本可以給人續十日性命,你這一掀,那病婦不到五日就死了,你猜辛夫人會怎么罰你?”馬夫陶叔指了指燒著的爐子。 灶婢吐了吐舌頭,趕忙又揮起了大蒲扇,“麒麟參?聽說麒麟參是辛夫人當年的壓箱嫁妝,在他們老家就是藏了百年的寶貝…侯爺父母去世前,都沒舍得把麒麟參拿出來續命…”灶婢眼睛動了動,瞥向執煙斗的陶叔,“陶叔,這人是你接回來的,你一定知道她的來路吧?” “這還真不知道?!碧帐遐s了好幾天的路,也有些累了,一屁股在爐子邊坐下,扳開剛剛尋到的幾個饅頭,就著炭火烤著,“替辛夫人做事,誰敢多問?不過我覺著,能讓辛夫人如此在意,竟能拿出麒麟參的人物…八成是…” 灶婢想起什么,搶道:“聽旁人說,那人是小侯爺的生母,不然小侯爺也不會大老晚過去瞧…可我覺著,小侯爺的生母,那該是辛夫人的仇家吶,夫人恨她還來不及,怎么會拿麒麟參出來給她治???夫人向來賞罰分明,行事比男人還果斷…這樣的狐媚女子,夫人該毀了她的臉,絕了她的念想才對?!?/br> “以訛傳訛,不可信?!碧帐宀恍嫉膿u著頭,幾口熱饅頭下肚,也紓解了許多奔波的辛苦,顏嬤對陶叔的敷衍,反倒讓他生出些猜測,憋在肚里也是難受,陶叔看了眼灶婢被炭火熏黑的臉,心癢癢的想說些什么。 ——“陶叔知道什么,說出來聽聽呢?”灶婢嘻嘻笑著,“麒麟參還要熬許多時候,等著也怪悶的?!?/br> “你聽說過一個叫云姬的女人么?”陶叔幽幽道。 灶婢不過十七八歲,搖頭茫然道:“云姬?不知道?!?/br> ——“遙遙姜地,有女云兮;莞莞美兮,半疆絕兮?!碧帐鍖υ铈镜臒o知有些遺憾,“這首民謠,就是寫給云姬的?!?/br> 灶婢大字都不認識幾個,哪里聽得懂文鄒鄒的歌詞,見陶叔也不順著自己的好奇,嘴里胡亂也不知道在說些什么,只當他唬弄自己,鼻子里低低哼了聲,也不再去認真聽。 ——“這民謠唱的是,姜國有個叫云姬的女子,莞莞動人,艷絕天下?!碧帐邈裤降?,“那時的姜國人,不止,該是大半個天下的人,都知道云姬這個傾國傾城的美人。據說,一日云姬和姐妹出游,不過掀開車簾露出半張臉,田地兩邊的農人,都驚掉下巴幾天不能回過神…” “哈哈哈哈…”灶婢笑的前仰后合,“姜國?我雖是鄉里丫頭,也知道這世上已經沒有姜國了。姜國被咱們大周所滅,都該是…”灶婢撥弄著手指頭,“該是快十年前的事了?!?/br> 灶婢的愚昧讓陶叔不想再說下去,他咬了口饅頭正要起身離開,灶婢忽的又問:“這云姬,是姜國什么人?” 陶叔走出半步,“云姬,叫辛云。是姜國馬場辛氏族人,辛氏世代替姜國皇家養馬放牧,雖無侯爵之位,卻與皇族交情匪淺。辛氏是姜國忠良,周國兵馬攻進姜都,辛氏族人幾乎全部為國戰死,血染馬場…” 灶婢惋惜道:“辛氏族人都為國戰死,女子該是也一個都活不成…這個云姬,該是也死了吧?!?/br> 陶叔咽下饅頭,“辛云貌美,嫁給姜國太子虔,姜都攻陷時,皇族親貴男子全部戰死殉國,太子虔也撞死在宗廟前,姜女血性不輸男子,大多也自盡殉夫殉子。云姬芳名傳遍天下,聽說,咱們皇上曾下令要前方將領找到云姬帶回鷹都…至于有沒有找到…” “一定是死了?!痹铈境榱顺楸亲?,“國破家亡,丈夫孩子都死絕,身為女子,換我也去死…辛氏忠良的名聲,也不能毀在自家女兒身上。陶叔,我說的對不?” 陶叔干笑了幾聲,揣著饅頭走出后院。 第4章 鬼手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