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節
幾個手腳粗壯的婢女麻利的鉆進馬車,小心翼翼的把車里棉被裹著的那人抬下車,夜色昏暗,偏門為了避人耳目,并沒有點燈,星光點點,雖然不如燈火閃亮,但落在那人臉上更是驚心。 顏嬤帶出來的原本就是府里大膽心細的奴婢,可再膽大也是人,是人,就會怕。 ——“顏嬤…”托著那人腦袋的婢女帶著哭腔低喊了聲,“鬼啊…” 車夫翻上車把子,捻著煙須饒有興趣的看著被嚇得面容失色的年輕小婢,小婢才開口,余下的人就都去看那人的臉,一聲聲壓抑著的低叫像極了被踩了尾巴的貓。 顏嬤也看見了那張臉——那明明是一張活人的臉,卻比死人還要可怕。 顏嬤只知道,身體會長瘡,卻從沒見過,人的臉上也會長出大顆大顆的惡瘡,惡瘡得不到診治,就會化膿惡臭,腐蝕肌理,他日就算得治,也是一輩子抹不去的深疤。如果這惡瘡長在自己臉上,顏嬤寧愿去死。 車夫想看顏嬤的笑話,這位行走體面利落,得辛夫人重用的婢女,要被惡臭熏得一口吐出來才叫好笑。但顏嬤冷靜看著那張臉,身子都沒有顫動一下。 顏嬤握住那人冰冷的手,眼神鎮定,“帶去夫人那里,小心些?!?/br> 顏嬤起步要走,車夫低啞喊住道:“顏嬤,悄悄問你聲。我去鷹都外的慈福庵接這人,庵堂的老尼姑送她時,好像叫了她一聲云姬。哪個云姬?” ——“你聽錯了。姑子年紀大了,你啊,耳朵也背?!鳖亱哌~開步子。 “是艷絕傾天下的那個云姬么?”車夫不死心。 顏嬤回身掩唇一笑,“惡瘡長到了臉上,還傾天下?你不光耳背,還傻?!?/br> 車夫劃開火折子,點起捻了半天的煙須,深深吸上一口,“姑子的話,確實聽不得?!?/br> 雍苑 顏嬤趕去雍苑的時候,主屋里燈火通明,進出人影不絕,辛夫人花重金請來了神醫正捻須蹙眉,和辛夫人低低商量著什么。離得太遠,顏嬤看不清辛夫人臉上的神色,顏嬤不懂醫術,但她心里也有數,今夜進府的病婦人,一定是回天乏術了。 “顏嬤?!币粋€小丫頭湊了過來,靈秀的眼睛瞄了眼主屋,“送來的那女人,真是…小侯爺的生母嗎?” ——“那么多事不去做,偏偏惹著閑事做什么?”顏嬤秀眉皺起。 小丫頭吐了吐舌頭,委屈道:“jiejie們都在議論,奴婢就是多嘴…顏嬤別告訴夫人吶?!?/br> “顏嬤?!毙练蛉松砼缘逆九贝掖易叱鲋魑?,“夫人喚你進去?!?/br> “就來?!鳖亱呃砹死肀灰癸L吹亂的發髻,從容的走進屋去。 繡金孔雀的屏風前,著一襲絳紅色絲袍的中年美婦轉過身看向走來的顏嬤,眼波如湖,她明明有著許多哀傷不喜的情緒,但顏嬤乍一看去,她侍奉多年的主子還是和往日一樣篤定,不見喜怒。 辛夫人,名一個婉字,是湘南紫金府的當家人,薛家雄踞湘南百年,靠礦石掘金起家,可謂周國第一巨富,辛夫人十八歲嫁入薛家,夫君薛少安是薛氏獨子,占盡天下好事,可千金卻也換不得一副好身子,薛少安從開始吃飯起就在吃藥,家中府庫日日不離北方上好的人參,每三日一副給他補身續命,也多虧薛氏富可敵國,最不缺的就是錢銀,這才讓自家小爺有驚無險的活到成年,還娶了妻室。 辛婉從北方來,一方水土養一方人,辛婉不似南方佳人那樣玲瓏嬌小,她個子高挑,有一副惹薛家長輩喜愛的好生養模樣,眉眼大氣俏麗,歡快笑起的時候,像極了樹上嘰喳的云雀。 薛少安在病榻上聽見了院子里從未聽過的爽朗笑聲,他推開窗戶,看見了辛氏少女明艷如朝霞的笑臉,辛婉像一道光,照亮了薛少安黯淡的命運,這個病中少年情竇乍開,執意留下了辛婉。 說來也怪,自打娶了辛婉為妻,薛少安的身子竟然一天天的好了起來,雖然還是病弱模樣,但已經不用每隔陣子都要在鬼門關徘徊。辛婉能干賢惠,兒子身體不好,薛氏二老就把家業交給辛婉cao持,辛婉處事干練,獎懲分明,為人親厚豪爽,不過十年工夫,偌大的家業又翻了幾番,湘南人笑言,薛家府庫比周國國庫還要充裕,周國要安天下,可得守住薛家才是。 笑言傳到皇都,周國皇帝竟真是把圣旨送到湘南,以造福湘南為由,賜封薛少安為侯,賜薛家匾額“紫金府”,自此,紫金府變成了周國第一府,榮光可謂比天。 光陰剎那,顏嬤眼前的辛夫人早已經不是二十年前的少女姿態,但她愈發成熟的美態,卻給了她比少女更誘人的風韻,絳紅的絲袍領口沒有像湘南女子慣常那樣遮住頸脖,而是開低到□□處,凜冽的鎖骨幽幽向下,露出凝如白脂的豐滿rou色。這樣的袒露沒有讓人覺得風塵,相反,讓她多了不少富貴的雍容。 ——“奴婢見過夫人?!鳖亱咔饲?。 “顏嬤?!毙练蛉似沉搜坶缴咸芍纳衩夭D,“去我的私庫,把那支麒麟參取出來,送去廚房,添五碗雪水,熬做一碗速速端來?!?/br> ——“夫人?”顏嬤以為自己聽錯,“麒麟參是您當年的陪嫁…取出來?” “快去?!毙练蛉苏f話從不說第二次,她走近床榻,絲袍曳地滑過。 床簾半掩的塌邊,顏嬤看見了痛苦臥著的那個生瘡女人,還有…還有一位英挺的年輕男子,倚坐在床邊,低頭不語。 男子一身烏色錦衣,錦繡鷹紋,雄鷹是薛氏族徽,只有薛氏子嗣才可以用此紋。床邊男子便是紫金府少主人,也就是紫金府薛侯爺的獨子——薛燦。 為什么只說是薛侯爺的獨子?因為紫金府人人都知道,少主人雖然是侯爺獨子,但…卻不是薛少安和辛婉所生。 ——“奴婢這就去?!鳖亱呱僭S恍惚,干練應著轉身離開。 “麒麟…參…”榻上的病婦艱難的張開發黑的枯唇,喃喃念著這個久遠的名字,“你還留著麒麟參?!?/br> 辛夫人緩緩閉目,二十載里,她在湘南也見過各色可怕的人和事,她以為自己早已經被世事磨練成金剛之軀,但她實在無法直視眼前這張臉,惡瘡開始化膿,病婦每吐出一個字,惡瘡就會滲出讓人作嘔的黃色膿水,讓見者心驚。 床邊的男子臉上不見害怕和厭惡,手執蘸了溫藥的軟帕,小心翼翼的吸去膿水,給她緩解著身體的劇痛。 辛夫人竭力讓自己的聲音顯得平靜,“當年,爹讓我帶著麒麟參嫁進薛家,怕是誰都沒有想到,我會留著麒麟參到今天?!?/br> “是呢?!辈D低低喘息,“那年,你不過是跟爹來湘南拜訪薛家,誰能想到,竟會留下…嫁給,嫁給薛家奄奄一息的兒子…大婚前,爹把家中珍藏的麒麟參讓你帶走,我和其他姐妹眼紅,私下底說,爹是讓你帶著麒麟參,希望你晚些守寡…誰又能想到…人人以為你嫁給一個將死之人,卻是…人人都死了,只有你和你夫君,還活著,還活的…最最好。婉jiejie,你才是最最有福的人?!?/br> “侯爺這些年身體康健,也用不上這東西?!毙练蛉藬D出笑,“麒麟參留給你,爹在天之靈,也一定會覺得值得?!?/br> 第3章 麒麟參 “侯爺這些年身體康健,也用不上這東西?!毙练蛉藬D出笑,“麒麟參留給你,爹在天之靈,也一定會覺得值得?!?/br> “我活不了幾天了?!辈D藹然望天,“婉jiejie,謝謝你?!?/br> 辛夫人輕輕咬唇,床邊男子抬首看去,黝黑發亮的眼睛看著辛夫人坦蕩姣好的面容,忽的起身跪地,朝辛夫人重重叩首。 ——“薛燦,起來?!毙练蛉藚柭暤?,“男兒膝下有黃金,起來?!?/br> 被喚作薛燦的男子微頓起身,病婦顫著手朝薛燦摸去,“燦兒,讓我看看你…” 薛燦沒有即刻轉身,他看著辛夫人的眼神有些復雜,像是等著辛夫人的意思,辛夫人微微頷首,眼眶微紅。 病婦眼窩凹陷,雙目雖然渙散,但還是看見了辛婉對薛燦的示意,她神色哀下,怨聲道:“燦兒在婉jiejie身邊長大,他和你親近,事事聽你的意思,也是對的。當年種種,是我對不起燦兒,也對不起…”病婦聲音愈發微弱,哽咽的說不出來。 “都別說了?!毙练蛉藳Q然止住她的哽咽,轉身遙望窗外的北方,“當年形勢所迫,你一個女人,又能做什么,你怎么選擇無非都是為了活著,沒有人會怪你。燦兒和我…也不會怪你?!?/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