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節
杜溫不語。 姜珩繼續道:“舅舅,當年他為救我,夜出京城,被追殺八百里,最后跌入冰河,險些喪命。我又為他做過什么?!彼み^頭,看著杜溫,眼里漫著血絲,“只有他我是賭不起的。哪怕只有萬千之一的幾率是真,我也不敢啊,舅舅?!?/br> 杜溫又嘆了口氣,凝視著這個從小看到大的外甥,半晌,點頭道:“你是統帥,你下命令,沒有人會不從。想做什么就做吧,舅舅也不想看你后悔難過?!?/br> 這對舅甥低聲說著話,城樓上的姜渡卻是有些不耐煩了。 他心里有隱隱的不安,說不清楚,看不分明,就是一種直覺。架在白衣青年脖子邊的刀握得也有些不穩了,青年嗚嗚咽咽,生怕他一個手抖就了結了自己的小命。 姜渡冷聲道:“別動。不準出聲,想死嗎?” 說完,他看了看那邊姜珩的情況,正欲叫人開口催,脖頸邊忽地一涼。 有什么熟悉的東西抵在了他的脖子上。 耳邊也是微微含笑的熟悉聲音:“他大概不想死。安王殿下若是想死,在下倒是可以助殿下一臂之力?!?/br> 姜渡的臉都僵了,那把匕首挨得極近,他說話都不由得小聲了許多,咬牙道:“沈靜鶴?!?/br> 出現是出現了。 出現的時機和地點卻讓姜渡氣得想同他同歸于盡。 沈止穿著士兵的鐵甲,從容一笑:“殿下還記得在下,真是難得。怎么樣,把刀放下吧?殿下瓊枝玉葉,這般金貴,總不想和一個百姓一起死去吧?” 姜渡僵了會兒,恨恨地將刀扔到了地上。 沈止挾持著姜渡,城樓上也沒人敢輕舉妄動。 也是因為沒有人注意這個不起眼的“小兵”,都在盯著城樓下的動靜,沈止才有機會得逞。 城樓上的變故瞬間就被注意到了,沈止將頭露出,把姜渡按壓在城垛上,遙遙地沖姜珩揮了揮手。 姜珩盯著他,瞬間就確定這才是真的沈止,一顆心也不知該落地還是繼續懸空,有些緊張地看著沈止的動作。 沈止挾持著姜渡轉過身,微笑道:“安王在我手上,局勢已明,爾等無主,還不受降?立刻打開城門迎昭王殿下進城?!?/br> 姜渡黑著臉:“不許打開城門!” 姜渡的手下們犯了難,面面相覷,不敢動彈。 現下局勢確實已經很明白了。 京城里的士兵本來就不多,就借著城門和城樓堅守著罷了,若是姜珩直接下令攻城,他們毫無疑問會慘敗。更何況主子已經被人擄在手,他們何必在拼命?多不值當。 沈止道:“殿下,您還真是冥頑不靈?!?/br> 姜渡冷笑一聲:“爭?姜珩這么想和本王爭,不如爭一個廢墟?沈靜鶴,那暗道里那么多火藥,一旦引爆,莫說皇城,整個京城都會顫三顫?!?/br> “您想引爆火藥?” 姜渡麻木著臉,暗里卻握緊了手:“自然。我的人隨時可以發射信號,讓守在那兒的人引爆火藥?!?/br> “是嗎?”沈止溫聲道,“您不想找麗妃娘娘了?” 姜渡的死xue被戳中,眼睛變得血紅。 沈止來前特意問了一些事,了解得清楚,慢慢道:“麗妃娘娘從小愛護您,事事照顧您,教導著您。您頂撞了常貴妃,差點被打死,是麗妃娘娘拼命救了您,因為寒冬臘月,跪得太久,寒氣鉆進了骨子里,生了腿疾,縱是醫術高超的娘娘本人也醫治不得,每到秋冬下雨時,總是寒痛難忍。聽說當日你發誓會讓麗妃娘娘過上最好的日子,誰也不能再欺你母子二人一分。如今,殿下竟是都忘了?” 姜渡怒道:“閉嘴!” 沈止溫聲道:“聽聞娘娘的腿疾,只有用火山旁的炎石才能暫且壓制一二。殿下每每都會親自去采集,如此孝心也是難得?,F在麗妃娘娘躲在地道中不肯同你相見,饑寒交迫,腿疾并發,就等著殿下悔悟,回心轉意。您真的舍得讓麗妃娘娘在爆炸中變為一堆齏粉、尸骨無存?” 姜渡頓時啞了聲,好一會兒,才愣愣地叫了聲“母妃”,兩行熱淚便滾落臉頰。 沈止心里略松了口氣。雖然這樣用姜渡的母親來“威脅”不太好,但能避免地道爆炸、皇城塌陷也是好事。 他才剛放了點心,姜渡忽地低聲說了句什么。沈止怕錯漏了什么重要消息,靠近了他一點,問話還沒出口,猛地被一股巨力一推。 姜渡竟是帶著他一起翻下了城樓! 耳邊竟是呼呼風聲,姜渡的五官都有些扭曲,哈哈大笑道:“就是輸了我也不要讓姜珩好過!” “那您可能要失望了?!鄙蛑挂恍?,深吸一口氣,一把拽住姜渡的衣領,狠狠將匕首插進了城墻上的空隙里。下墜之勢頓了頓,那把匕首是到遇闌城日姜珩給沈止的,材質不知是什么,如今一試,質量果真極好,竟然沒有斷。 沈止的手被拉得差點脫臼,畢竟還拉著一個人。他正想聚氣凝神,用輕功安穩落下,姜渡猛地掙扎起來。這兒離地面還有很一段距離,若是摔下去,必死無疑。 沈止被他拉扯了一陣,心道不好,姜渡紅著眼看他,在最后一刻,竟然沒拉著沈止同歸于盡。而是不知從哪兒摸出一把飛刀,一把扎在了沈止揪著他衣領的手上。 手背一陣劇痛,沈止下意識松了力道,姜渡直直墜了下去,“嘭”地落地,遠遠的也見他的后腦處慢慢漫延出了一片血色?;畈怀闪?。 他的手上也沒了力氣,正想離開這不上不下的地方,余光處出現一道黑影,下一瞬他就被抱了起來,那人帶著他一縱一躍,輕飄飄地落回了馬上。 沈止的臉被按在他懷里,不知怎么就覺得眼眶有點發熱,默默抱緊了他的腰,低聲道:“對不起,沒等你回來,食言了?!?/br> 姜珩的心臟還跳得極快,方才看到沈止被姜渡撞下城樓時差點窒息,現在人在自己懷里了,才稍覺安心。他沒說話,只是抱得又緊了緊。 沈止又道:“你來得好快?!?/br> 姜珩深吸一口氣,這才放開他,道:“……我怕?!?/br> 沈止伸手想摸摸姜珩的臉,伸出來了才發覺血淋淋的,姜珩眸色一黯,立刻摸出藥,想給他止血包扎。沈止推開他的手,搖搖頭:“現在你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很多人在等著你。這點傷我自己來,不要讓他們白等?!?/br> 話畢,沈止有些戀戀不舍地在他肩上蹭了蹭,就準備翻身下馬。姜珩冷著臉一把扣住他的腰,不準他離開,一邊給他的手包扎,一邊吩咐旁邊的副將事情。 副將得了令,大喊道:“安王已死!爾等打開城門,昭王殿下恕爾等無罪!” 城樓上亂作一片,沈止也沒心思回頭去看情況了,感受到四方似乎不斷有視線投來,無奈道:“你……這么高調做什么?莫非還要帶著我同騎入城?” 姜珩細心給他上了藥,又輕輕包扎了傷口,怕他疼,還捧著他的手吹了吹,像是在做什么國家大事。末了,才點點頭,“嗯”了一聲。 沈止一時不知該歡喜還是憂愁,正是此時,吊橋忽然被放了下來,城門緩緩打開。 姜珩半抱著沈止,在一片“恭迎昭王殿下”的呼聲中,策馬進城。 爾后的事沈止記不太清。 披星戴月地趕到京城后,他其實幾乎每夜都沒睡著,神經一直緊緊繃著,憂慮太多,在姜珩懷里別扭地坐著,被熟悉安心的氣息包圍著,沒一會兒就昏睡過去。 這一睡也沒多久,登城樓時正是早晨,醒來時天色剛剛擦黑。身周無人,沈止坐起來看了看四下,判斷出這兒應當是宮中哪個偏殿里,他身上的衣物和手上的繃帶也已經換了新的,窩在床上,暖意融融,還真不太想起來。 呆坐了會兒,沈止掀開被褥穿衣起身,推開門一看,外頭站著一隊士兵,看他出來了,紛紛行禮:“見過沈大人?!?/br> 沈止擺了擺手:“昭王殿下在哪兒?” 一個士兵道:“殿下派人到暗道中撤火藥后,去了常貴妃居住的冷宮?!?/br> 沈止沒急著過去,又問道:“陛下和太子殿下呢?” “陛下被請回了寢宮,太子殿下同昭王殿下在一起。殿下吩咐了,等您醒了,若是要去尋他,就由我等護送?!?/br> 沈止看了看門邊這烏壓壓的一群,暗道我胳膊沒斷腿沒瘸,真是緊張過頭了。 雖然默默腹誹了一句,沈止還是能明白姜珩的心情,微笑著點點頭,由著這群士兵“護送”著他往冷宮去。 姜珩曾說過不動常貴妃只是因為她在宮中。 現下他已經可以執掌大權,能帶兵進入皇城而沒人敢說一句不是,也該報大仇了。 沈止同這隊頗為招搖顯眼的士兵到達冷宮時,就聽到里頭傳出一陣刺耳的尖叫聲:“小畜生!你敢動本宮?!” 不用說也知道這是誰了。 沈止回頭,表示已經到了姜珩身邊就不用他們跟著了,領頭的點頭表示明白,示意大家守在門口。 沈止轉身走進去,庭院里頗為凄清,冷宮里連花花草草都是野生的,野趣雖有,一般被打入冷宮的宮妃卻欣賞不來。 院里站著一些士兵,沈止再走近了些,就看到姜珩和姜梧的背影。越過他們,狀若癲狂和臉色黯淡的姜洲也映入視線。 看到姜洲,沈止的腳步一頓,半晌才走過去。姜珩像是背后長了眼睛,沒等沈止叫他,就轉身拉著他,冷淡地看著似乎已經瘋了的常貴妃,道:“瘋了,當真是便宜她了?!?/br> 四下的士兵都提著油桶,舉著火把,沈止猜出姜珩的意思,反手握緊他冰冷的手,目光落到姜洲身上。 短短幾月時日,姜洲變得瘦骨嶙峋,再沒以前的靈氣。他的神色有點麻木,像是知道會發生什么。 沈止張了張嘴,想讓姜珩放過姜洲——他知道只要他開了口,姜珩肯定會答應,但不知怎么,就是發不出聲。 姜珩看夠了常貴妃的瘋鬧,淡淡道:“我母親和meimei受的焚身之痛,今日,也該你來嘗嘗了?!?/br> 旁邊的士兵立刻押了常貴妃往殿里走,卻沒動姜洲。姜洲茫然了一下,有些無措地看向沈止。 沈止更是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姜珩輕輕撫了撫他的背,道:“你不想看到姜洲死,阿瓔也不想。所以我放他一條生路?!?/br> 聽到“阿瓔”,姜洲的身子一抖。正巧那邊澆了油,將火把扔到了寢宮里,過來請姜珩和姜梧離開,姜洲眸中含了淚,忽然就撲通一把跪到地上,啞聲道:“……三皇兄,對不起?!?/br> 姜珩淡淡道:“看來你已經知道你母妃和舅舅做過什么好事了?!?/br> 姜洲幾乎蜷縮在地上,聲音里滿是哭腔:“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當年我偷聽到了……我都聽到了,可是我怕,我不敢去提醒皇后娘娘,不敢提醒你們……對不起……” 姜珩頓了頓:“你說什么?” 姜洲似是不敢看他,低垂著頭,身子發著抖:“我都知道……我一直知道……這些年我心中有愧,常常夢到四皇姐在對我哭……可是我……我……” 沈止不忍卒聽,別過了頭。 火勢越來越大,烈烈的聲音,瘋狂的焰火,像是當年冷宮“走水”,姜洲伏在地上,話不成句地說出了當年的一些殘忍真相。 常貴妃時常會去冷宮“探望”杜皇后,她嫉妒杜皇后有一雙漂亮凌厲的眸子,用刀挖出了她的眼睛。 那一場所謂的杜皇后剛烈自焚,真相是她被打斷了雙手雙腿,爬不動走不了,活活燒死在冷宮中的。 沈止發覺姜珩的神色越來越不對,立刻制止了姜洲說話。姜洲滿臉是淚,晃晃悠悠地站起來,又說了聲“對不起”。 姜珩忽然暴怒了:“滾!” 說完,他轉身就走。 姜梧冷淡地瞥了眼姜洲,考慮到姜珩此刻恐怕除了沈止外誰都不想見,也沒跟上他們,吩咐殿下的士兵們守在此處。 他站在門外,側耳聽了會兒殿內痛極瘋狂的尖叫聲,忍不住快意地笑起來,抬步往皇上的寢宮走。 姜珩走到一個偏僻的小亭子附近才停下腳步,像是全身都沒了力氣,坐到亭子里,恍惚了會兒,才發現自己不自覺地把沈止也給拉了過來。 沈止神色溫柔,輕輕拍著他的肩膀,小聲道:“都過去了,過去了。要是想哭,在我面前,也不用拘束?!?/br> 姜珩沉默地看了他一會兒,把頭埋到他的肩窩,無聲流淚。 沈止安靜地陪著他,心里微微嘆氣。 直至夜色漸濃,姜珩平復了情緒,天空中下起了淅淅瀝瀝的小雨。 冷宮那邊的火勢也停了。 前來報告的人不敢看姜珩有點發紅的眼睛,低著頭道:“殿下,火勢下去后,兄弟們進了冷宮里,發現……里面有兩具尸骨?!?/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