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節
文淵閣外的便殿并不寬敞,只有一排擺放齊整的紫檀桌椅,用作日講大臣的休憩之所,兩人讓了一番,便相繼落座。 最后還是徐衡引入正題:“你已經知道安綏還朝一事了吧?!?/br> 謝遷道:“知道了,清者自清,我從未擔心過他,也從未擔心過我自己?!?/br> 徐衡道:“可有時烏云蔽日……” 謝遷立刻打斷了他的話,“你是在影射什么?” 徐衡嘆了口氣,道:“并沒有?!?/br> 這是在宮中,且是特殊時期,不過兩人心知肚明,徐衡口中的烏云蔽日指的就是當年裴卓的冤案。 謝遷道:“沒有就好,是我多心了。還記得當年陛下尚在潛邸,你、我還有安綏一同伴駕,我曾對你們說過什么嗎?‘不爭一時之氣,不逞匹夫之勇’——你都忘記了?” 當年謝遷是七人中最年長且最德高望重之人,徐衡也曾受教于他,名曰朋友,實則是半個恩師。其實當年謝遷這番話針對的不僅僅是冉靖、徐衡二人,還有同樣是武將之后的裴卓。 兩人都言及裴卓,卻又都不敢直言,因而沉默許久,忽聽殿外傳來宣駕聲,二人出門跪迎,都不敢抬頭,全然不復年輕時在南山御苑時的君臣融洽、言談無忌。 “起來吧?!甭燥@疲憊的聲音響起,乾寧帝似乎還沒從太子病重的噩耗中清醒過來。 兩人謝過圣恩,才緩步跟在步輦后,進入文淵閣正殿,卻見冉靖早已在殿中跪迎,見圣駕已至,更是俯身長跪不起。 乾寧帝升座,三人又行禮,卻被皇帝打斷了。 “算了,都是故人,免了?!被实鄣恼Z氣不帶一絲溫度,“其余的人下去吧?!?/br> 宦官們聞言告退,劉夢梁當先率人離開,連頭都未抬一下。在皇帝面前,他從來都是恭謹至極。 待到閑雜人等散盡后,乾寧帝才緩緩道:“都起來,不叫你們行禮,你們還多疑。君無戲言,不把朕的話當真,便是心里不認朕這個皇帝?!?/br> 徐衡、謝遷都不好再跪,紛紛起身,只有冉靖依然長跪不起。 “怎么?”乾寧帝冷笑道,“你是起不來了?叫他們二人扶你一把?!?/br> 冉靖卻叩首道:“罪臣不敢!臣罪該萬死,無顏面對陛下!” 乾寧帝道:“你打了勝仗,雖然河套暫時無法收復,可其余州縣還是暫時安定了下來,朕都知道了。京城發生的許多事都是有人陷害你,你何罪之有?!?/br> 此話一出,謝遷首先放下心中大石,也跪地叩謝,“陛下明鑒?!?/br> 乾寧帝道:“現在是明鑒,之前就是昏聵糊涂了?” 謝遷面不變色地道:“是jian佞之輩蒙蔽圣聽,陛下不偏信臣等,正是陛下圣明之處,兼聽則明,偏信則暗,臣深知陛下圣明天縱,必不會使忠臣蒙冤?!?/br> 乾寧帝極難得地笑了,揮手道:“行了,這么多年你還是這一套,朕都厭倦了。都起來,朕有更重要的事要和你們說?!?/br> 三人起身,乾寧帝才道:“朕打算讓滕王帶兵收復河套,你們有何意見?” 這三人中,一個是兵部尚書,另外二人都是武將中的佼佼者,卻誰也不曾想過乾寧帝會提出這樣的問題。 徐衡自知不能再叫冉靖為難,便率先道:“回稟陛下,河套是大梁飼養軍馬之地,失了河套便是失了騎兵,收復此地正是當務之急。滕王殿下親赴邊關,可以鼓舞士氣、籠絡民心,更可威懾突厥人,的確是上上策?!?/br> 乾寧帝像是料到徐衡會如此說,直接道:“那依你看,該派誰去輔佐他?” 殿中頓時鴉雀無聲。 很明顯,此時把滕王派去西北,就是讓他遠離皇宮,以免威脅太子的儲君之位,而被派去輔佐滕王的人選更是重中之重,不僅要善于兵事——畢竟不能讓滕王在西北遭遇不測,更要有足夠的能力防止滕王借此機會擁兵自重,鼓動西北大軍嘩變,反撲京師。 乾寧帝道:“方才一個個滔滔不絕,現在都說不出話來?那么朕就指定了——徐衡,還是你去吧,滕王的兵法還是你親自教授的,算是半個師父,自然會用心輔佐他?!?/br> 徐衡已驚起一身冷汗,跪下道:“不敢與殿下論師生,陛下既然信任微臣,臣愿前往西北?!?/br> 乾寧帝道:“那就散了吧,謝遷回到家里,也不必再擔心受那些禁軍的欺侮,朕自會撤走他們?!?/br> 三人謝恩,道過萬歲后依次離宮,在宮門前作別。 謝遷走后,冉靖方覺得放松,和徐衡一同上了馬車。 一旦松弛下來,才覺得什么叫九死一生。冉靖強忍淚意,嘆道:“陛下果然圣明,沒有聽信那些胡言亂語。薛家真是……不提了,都是我一人造孽,殃及許多人?!?/br> 徐衡卻沒有那么樂觀,道:“你以為這么簡單嗎?別忘了,陛下今日始終沒提起一個人?!?/br> 冉靖早已被劫后余生的喜悅沖昏了頭腦,良久才驚道:“殷士茂!他是真正串通突厥的人,雖然已經死了,可陛下并沒提如何治他的罪!” 徐衡道:“所以,這件事遠沒有結束……我又要去西北了,家小都在京城,若不能壓制滕王殿下,徐家就要遭沒頂之災?!?/br> 提起家小,冉靖自然急切地想知道女兒和徐問彤的消息,卻不敢打斷徐衡的話。 徐衡見他欲言又止,心下了然,嘆道:“放心,她們母女一切都好,我正想和你商量一件事,關于她的婚事……” ☆、第一百零七章 作者有話要說: 錯字已改 冉靖回京的消息立刻在鎮國公府傳開, 徐太夫人得知后,派人四處尋找徐衡,回來的人卻說, 徐衡早已出府去了。 “他回京營了吧?!毙焯蛉说?,“也無妨, 正事要緊,到營里自然有人告訴他?!?/br> 回話的人怯怯道:“國公爺是聽說壽寧侯回京的消息后才走的……直接去了宮里?!?/br> 徐太夫人一時沒反應過來,良久才驚道:“他又去惹什么禍了?二十年前是這樣,二十年后還是這樣!” 一旁的徐問彤想起二十年前,皇帝下旨誅殺裴家滿門時, 大哥也是擅自進宮請命,結果被盛怒之下的乾寧帝扣留下獄,若不是嘉德郡主求情,怕是有進無出。 聽說冉靖平安回京且戴罪立功,她也是百感交集, 為了以防萬一,先去嘉德郡主那邊說情,若是徐衡再被下獄,也好盡早商量個對策。和徐太夫人說了原委,出了榮壽堂, 往大房的崇德院去。 一路上盤算著,是時候把女兒接回來,也算是第二次生離死別,還是讓冉靖見見這孩子吧。 誰知到了崇德院, 嘉德郡主平日所居的院落靜悄悄的,沒有半點女孩子的笑鬧聲。 她的盈盈素來沉穩,拿一本書就能看上一天,可謝氏那個小女兒最是調皮,又是個話簍子,便是身邊沒人,自言自語都能演出一臺好戲,何況身邊有個年紀相仿的女孩子作陪,不沸反盈天就是萬幸了。 莫不是這孩子口無遮攔,惹嘉德郡主生氣了? 正想著,郡主身邊的嬤嬤已迎面走來,福了福身,請她進內室,斟上上等茉莉窨制的政和銀針,說郡主午睡尚未起身,請她稍候。 徐問彤心里暗笑,都什么時候了還在午睡,也略減去幾分猜疑。 兩刻鐘后,嘉德郡主才到房內,見了徐問彤,先是怕她問起冉念煙的下落。若說冉念煙此時人在何處,她也毫無頭緒,徐衡并未詳說,不過念在他們的血親之份,徐衡總沒有傷害晚輩的道理。 嘉德郡主先落座,卻聽徐問彤問道:“嫂子,那兩個孩子在您這兒叨擾,沒給您添麻煩吧?” 嘉德郡主飛去一眼,玩笑道:“怎么,怕我升起無名火,讓她們遭池魚之殃?” 徐問彤掩嘴道:“哪里?” 嘉德郡主道:“放心,我生什么氣呢?有些事眼不見心不煩。倒是你,方才我都聽說了,冉靖回來了,接下來你打算怎么辦?” 徐問彤忸怩道:“還能怎么辦,他若要來見我,我是不見他的,隨他是生是死都與我無關。他若要見盈盈,讓他們父女見一面便是了?!?/br> 嘉德郡主知道她在閃爍其詞,若真把冉靖視為無物,當初為了他的案子忙前忙后、寢食難安的又是誰?卻也不戳穿,附和道:“是啊,畢竟是血濃于水的親骨rou,這么多年聚少離多,你能想得開,也好?!?/br> 眼看著話題一直圍繞著冉念煙,嘉德郡主有些心虛,故而想另起話頭。誰知真是想瞌睡了就來枕頭,徐問彤忽而想起徐衡進宮一事,心說險些忘了正事,便和嘉德郡主說了,求她留神宮里的風聲。 嘉德郡主坦言道:“如今太后沒了,皇兄年紀也大了,最是多疑,總覺得朝廷大臣各有異心,也聽不進去別人的勸告,我現在就進宮反而顯得徐府里應外合,計劃好故意挑釁他,不如等消息傳開再說吧。你放心,就算是為了你和老太太,我也要站出來說些話,何況以我對皇兄的了解,既然讓冉靖平安無事地回來,就不會再想方設法地開罪他。冉靖和當年的裴卓不一樣,你大哥也不會像當年那樣被下獄?!?/br> 有了這一席話,徐問彤心里稍安。嘉德郡主事先安排人站在門口,見縫插針,進來說兩位小姐昨夜鬧著看木偶戲,熬了半宿,現在還睡著呢,要不要叫起來見禮。 嘉德郡主看看徐問彤,笑道:“她們在我這兒,就由著她們吧,等回去了再重新立規矩?!?/br> 徐問彤也只得隨聲應和,當即告辭,回到榮壽堂和徐太夫人照實說了,老人也寬了寬心,卻還是叫人盯著外面的風聲,不許放松。 ··· 卻說徐衡先陪冉靖回到壽寧侯府,卻見侯府正門掛起素幔,正有仆人往藍底圈金牌匾上拴白綢花。 徐衡昨日路過還沒見此景象,驚逢一片縞素,也是半晌沒回過神來,扭頭發現冉靖滿臉呆怔,才拍拍他的肩頭,沉聲道:“別慌,問清了再說?!?/br> 幾個仆人也聽說侯爺今日回京,不僅無事,還是領著隨從從德勝門進城的。有兩個管事站在門前,一個說侯爺會回來是喜事,這素幔晚幾日再掛,另一個說,侯爺奉詔進宮,還不知能不能回來呢,喪事要緊,必須現在就張羅,馬虎不得。 待到冉靖下車,兩位管事才一股腦跪下來叩頭,幾個仆人也從高梯上滾下來磕頭行禮,原應說些恭喜的話,可襯著滿眼蕭條凄涼的素白,真是一句喜慶的話都說不出。 冉靖先進門,關起門來,一個管事還在說:“因不是府上的馬車,一時沒認出,疏忽了。侯爺從宮里回來也該派人傳個話,小的們也好安排人灑掃迎候?!?/br> 冉靖不耐煩道:“還不知能不能活著回來呢,傳什么話?這是怎么回事?”他指著堆在院內影壁前,還未來得及懸掛的白綢,心里卻有不祥的預感。 母親崔氏年事已高,天有不測風云,人有旦夕禍福,何況他出征一年,之前又因殷士茂的事和京城斷了聯絡,即便真有什么不測也無從得知。 既然離了大街,關起門來說話,管事們便知無不言了。 兩人又跪下,爭先恐后地干嚎道:“侯爺,今兒早上老太太沒了!” ··· 雖然早有預感,可真正得知母親的死訊時,冉靖腦中還是一片空白。 不知自己是如何來到慈蔭堂的,大概是徐衡一路攙扶自己,再清醒時,目之所及皆是一片肅穆的黃白,原本上首的交椅也撤下,換上了孝簾。 冉家大爺和三爺早已跪在靈前哭靈,雖然都掉淚,不過一個是假意,一個是真心。 冉家三爺失了生身之母,自然痛斷肝腸,只說自己無用,官職低微,辜負了母親的畢生教誨。 冉家大爺是庶出,一生都活在嫡母崔氏的陰影下,今日總算了斷了一樁心事,雖談不上竊喜,多半還是有點輕松的,只覺得以后的日子終于能舒坦些。 不過聽說薛家侵吞冉靖家產的事敗露了,作為同伙的冉大爺難免急火攻心,如今見二弟竟沒死在西北,而是全須全尾地回來了,驚懼之下真的哭了出來,這幾滴眼淚都是為自己掉的。 冉靖一言不發,徑直跪在堂上,不住地叩首,直磕得額角淌血,徐衡勸了數句他也不聽,最后還是冉三爺扶起他,抹著淚道:“二哥,你回來了,娘在天之靈也得安慰,可你也要當心自己的身子啊,你若再出個三長兩短,咱們冉家就真沒了做主的人了!” 冉大爺也附和道:“是啊,二弟,靈堂里說話不方便,趁著親友們剛接到訃告,還沒趕來奔喪,咱們兄弟還有些話要說?!?/br> 言下之意就是,這是冉家的私事,徐衡可以回避。 徐衡自然不是自討沒趣的人,便留在靈堂,敬了三炷香,因知靈前不能離人,便長嘆一聲,跪在草席上代為守靈。 ··· 兄弟三人來到廂房,因崔氏今日方去,廂房還沒來得及改換,依舊是崔氏生前的陳設。 三人依次落座,冉靖方才只覺眼睛酸脹,哭卻哭不出,如今離了靈堂,漸漸冷靜下來,嘆道:“今早幾時去的,我卯時尚未進城,一路上就覺得心神不寧,本以為是擔心朝廷里的毀謗,誰知竟是應在了這件事上?!?/br> 冉大爺道:“母子連心,冥冥之中自有感應,正是卯時初刻去的,無疾而終,杜嬤嬤發現時還很安然,并無痛苦?!?/br> 冉靖合目道:“那便好?!?/br> 冉大爺卻有些躊躇了,吞吞吐吐道:“只是老太太走得突然,還有好些事情沒交待。這家業按理說都是二弟的,可是你總不在京里,房里也沒有能斷事的人,你名下那些私產都寄托在我那侄女手里,公中的產業還是由母親料理,這么多年,我和三弟都沒插手過,一是不逾矩,二是實在信任母親的為人,必定是事事公道的??扇缃瘛?/br> 冉三爺見他說話繞來繞去,好不容易說道關鍵處,還卡住了,憤而接話:“簡單說,就是如今這公中的產業沒人管了,還有母親留下的一筆私房,光是現銀子就有九千五百多兩,怎么交割?” 冉靖最不愛摻和這些俗事,隨口道:“還能怎樣,留著辦喪事吧?!?/br> 冉三爺眼眶還紅著,此時撇撇嘴,換了一副神情,道:“二哥果然是在外頭呆久了,要知道,當年皇帝娶親統共才用了兩萬兩,咱們家光是治喪花不了那許多,何況還有許多田產、鋪面?!?/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