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節
徐衡來到明間,打量了四周后才道:“你住在母親這兒還是太局促了些,梨雪齋暫時封鎖起來,找幾個道士做場法事,你也別想著再搬回去了,我找人另收拾出一座院子給你住,看你喜歡哪里?” 徐問彤道:“我記得原來父親的書齋不錯,當時他人不常在京城,空了許久,也不太像書齋,我就搬到那里去吧?!?/br> 徐衡道:“又是個草木極多的地方,你也真是,偏喜歡那些幽冷的地方,可你既然說了,我照做便是?!?/br> 說完,良久沒再說話,徐問彤覺得兄長是有口難言,也不敢打斷,等了好久,才聽他道:“我這回來是為了問你一件事,盈盈和謝家的婚約究竟怎么收場?” 徐問彤一聽,松了口氣道:“橫豎是要斷了,只是……不怕兄長笑話,我愁的是究竟如何給她找個好著落,我那么熱心地幫二嫂張羅款待蘇家母子的事,也是為了相看蘇五少爺,不過……顯然不般配?!?/br> 徐衡回想了一下蘇世獨的樣子,的確是個溫文爾雅的棟梁之才,道:“我瞧著倒好?!鞭D念一想,自己是幫兒子提親的,故而轉口道,“才氣雖好,卻有些羸弱,蘇家男子大多是不識兵戈的文弱之輩,和我們家的女兒結親是不般配?!?/br> 徐問彤沒想到,一向不過問家事的大哥竟幫著自己參謀起女兒的婚事,驚詫道:“那依大哥的意思呢?” 徐衡道:“盈盈出嫁不難,只是我是你的兄長,更要考慮你的將來,金陵太遠,指望著蘇家那孩子進京無異于守株待兔,誰能說清將來有什么變數?光是儲君一事就令人噤若寒蟬。讓盈盈留在京城,最好留在和你沾親帶故的人家,一定是最好的打算?!?/br> 徐問彤點頭道:“還是大哥想的周全,只是不知有沒有合適的?” 徐衡想了想,還是直接道:“小妹,你看夷則怎么樣?” 徐問彤當即沒回過味來,愣了好久,見兄長由肅然變得失望,最后長嘆一聲,“算了,當我沒說過吧?!闭f完,轉身就要走。 果然,小妹的掌上之珠,怎可能輕易交到夷則手中? 徐問彤起身叫住他,“等一下,大哥快坐,我也知道夷則的品性,只是沒想到大哥原來有這個意思……” 真有此意,這么多年都不曾提起,偏在此時提出,頗有些趁火打劫的意思。 徐問彤心下自然不悅,可聽了徐衡接下來的話,不由得又陷入沉思。 徐衡無奈道:“鎮國公府遲早還是要交給夷則的。不留給希則,不是因為他是二弟的孩子,只要是徐家的子弟,在我眼里都是一樣的,只是希則學問雖好,卻不能立事,就像你不敢把盈盈托付給蘇家少爺一樣,我也不敢把徐家的成敗興亡系在他身上。泰則不軟弱,卻少了謀略,容易偏激生事。安則還小,又沒了生父,缺了扶持,二弟、四弟怎會甘心?康則更不必說了,才會說話就被四弟妹嬌慣出一身的壞習氣……只有夷則是在我眼前長大的,戰場上運籌帷幄時的泰然、沖鋒陷陣時的理智,當年的我遠遠不及他,以后的他更會勝于今日的我,有他在,我才放心?!?/br> 他又道:“可是你嫂子……沒能彌合他們母子之間的隔閡,是我今生一大遺憾,不過也罷,都過去了。我為夷則求娶盈盈,也是怕我百年之后,他們的關系繼續僵持,嘉德的晚景會更抑塞清冷,幸而嘉德最喜愛盈盈這孩子,若有她在,無疑是個極好的中間人,她素來聰慧,說不定能完成我多年的心愿,消解嘉德心里的郁結?!?/br> 徐問彤心說,這只是其一,其二,若是自己的女兒嫁給徐夷則,就是變相為徐夷則尋找后臺——她自己自然不必說,一定是女兒女婿一方的,老太太素來憐憫盈盈,也會更關注這位庶長孫。 不過她還是沒想到,正當盛年的徐衡竟然考慮起自己的身后事,還不忘幫嘉德郡主謀劃,真不知他們這多相處了半世的夫妻究竟是疏離還是親密。 “讓我想想,畢竟二嫂那邊還要好好安慰?!毙靻柾?。 徐衡也未再說什么,徑直離開。 ··· 就在徐衡離開榮壽堂,準備打點行裝重回軍營時,小廝忽然來到階下稟報。 “老爺,有大事!” 徐衡正安排人將成摞的公文裝好,隨口問道:“何事?” 那人道:“姑爺……不,是壽寧侯回京了!” “什么?”徐衡把手中公文一扔,出門下階,揪住那人道:“現下到哪了?” 那人臉白得很,像是一路跑來脫了力氣,“回爺的話,剛有人來報,說是進德勝門了?!?/br> 德勝門?那是京城北門,更是防御突厥騎兵自北而來的沖要關隘,輕易不開,除非是將士得勝歸來,那時必定是鮮花鋪路、百姓云集,有時皇帝甚至親自駕到,置酒為三軍洗塵,山呼萬歲之聲更是傾壓五岳。 可如今殷士茂串通突厥,冉靖的西北軍已自內散亂,怎么可能打勝仗? “快準備馬匹,我要去德勝門……不,換朝服,直接進宮!” ··· 與此同時,城西謝家。 一隊錦衣衛不經通告,直接進入內宅,對于此景,禁軍已經見怪不怪。 現在的謝家就像被風雨擊打得千瘡百孔的紙窗,當年有多顯赫,今日就有多狼狽,莫說是錦衣衛,就連禁軍中一個小小兵卒都敢橫行而入。 錦衣衛來到正堂,昔日的兵部尚書謝遷便不得不親自迎接,雖然品級尚在,不必跪迎,可若是其他人,作揖賠笑總是難免的。 謝遷畢竟是謝遷,神態從容,衣冠磊落,并不搖尾乞憐地行禮賠笑,雖然只身一人,一身寬大儒袍,竟在氣勢上壓倒了諸多披堅執銳的錦衣衛。 為首的指揮使上下打量他幾眼,心說不愧是三朝鼎盛的謝家。昔日在朝中見到此人,指揮使也曾心下不服,認為這些世家出身的文官不過是仗著一身簪纓,佯裝清高,如今一看,果然自有其風骨。 僅憑這份不屈不折的風骨,他便能斷定,謝家絕不會就此衰敗。 心里想著,面上也恭敬了幾分,拱手道:“謝尚書,陛下急宣?!?/br> 謝遷不因他的態度轉變而沾沾自喜,依舊不緊不慢地道:“敢問所為何事?若是朝儀,我便穿著朝服去,若是治罪,我便披發敝衣前去?!?/br> 指揮使不由一笑,“謝尚書倒真會玩笑,請備好朝服吧,是壽寧侯回朝了,陛下說與其三堂會審,不如直接到宮中,一切由陛下圣裁,必不至使忠臣蒙冤,也不容jian臣逃脫?!?/br> 謝遷道:“如此,請稍待,我疏懶多日,冠帽、簪組都要重新令人尋找?!?/br> 指揮使更為他的淡然折服,閑居多日,竟沒有急迫之心,換做別人,一定日日摩挲那身官服,只等著陛下宣召,唯獨謝遷視浮名為微塵,見慣了貪官污吏茍且嘴臉的錦衣衛怎能不心折? ··· 卻說謝遷回到內堂,先叫來長子,問道:“暄兒,上次你動用殺手除掉殷士茂,今日終于到了功成之日?!?/br> 謝暄也像他的父親,無論時局多緊迫,無論心情多復雜,都慣于以云淡風輕的一面示人。 他道:“父親還要多加小心,當年的事應該再無人知道,您……也不需自責,您也是為了大梁江山永固,若不是您及時聯合突厥使裴卓投降,削減了陛下對武將的盲信,他們早已做大,家賊永遠比外敵可怕……” 謝遷卻揮手打斷了他的話。 “不?!敝x遷道,“你不必為我避諱了,都是我的過錯,殺掉漢使,進而使裴卓陷入孤立無援的局面,都是我錯了?!?/br> 謝暄一驚,卻又聽他道:“不過錯歸錯,有我一人承擔,不能報應在你們身上,今生過后,任憑陰曹將我投入地獄、墮入畜生道,也顧不得許多了?!?/br> 謝暄暗嘆,果然還是自己熟悉的那個父親。 他永遠記得父親的教誨——謝家從來不是某一人的私產,而是三朝以來列祖列宗前赴后繼、苦心經營而來的榮耀與傳承,后人沒有權力恣意妄為,將其毀于一旦。 謝遷換好朝服,依舊是清癯如鶴,挺拔如松,卻沒人知道他身上究竟背負了多少違心之舉——裴卓是他親如手足的至交,卻間接因他而滅族,而他今日更是早有準備,寧可將冉靖陷于不義之地,也要保住謝家的聲名。 門后走出一道憔悴的身影,卻是徹夜未眠的謝昀。 “父親的話我聽不懂?!彼f著,聲音細如蚊蚋,“他要保全謝家,難道裴家的上百口人就該死嗎?難道除了咱們謝家,世上的人命就不算命嗎?” 謝暄冷冷看了弟弟一眼,道:“這些不是你該關心的?!?/br> 謝昀諷刺一笑,“你們一個一個都是這樣,口口聲聲說要保全家族、哪里想過自己?”他分明想起了冉念煙的那番話——婚事與自己無關,只需考慮兩家的利益,“人活著,沒有半分自己的哀樂,就算功名顯赫,還稱得上是人嗎?你們所謂的家族,無非是個吞吃你們自己的怪物罷了,你們竟甘心……竟自愿被它連皮帶骨地吞掉!” 謝暄見他瘋言瘋語,一挑眉,命人將他送回房間。 望著弟弟遠去的背影,謝暄腦中揮之不去的竟是他方才那番瘋話。 “呵,什么哀樂?!蹦┝?,他冷笑一聲,抬眼望向天際,那里正是九重宮闕的所在,“你懂什么?只有笑到最后的人才有權力說哀樂,其余的卒子……怕是連哭得機會都沒有?!?/br> ☆、第一百零六章 紫禁城內, 午門之西有一座綠樹環抱的幽深院落,不同于遍及宮內的刺目朱紅,這座院落中的樓閣俱是翠瓦雕欄, 清幽雅致,見之忘俗。 此地正是宮中藏書之所, 名喚文淵閣,翰林學士在此編纂、整理歷代書籍,除此之外更是天子日常講讀之所。 而此時,文淵閣正殿中,一個身著武官甲胄的男子長跪在地, 使寧靜祥和的大殿內憑空多了一絲肅殺之氣,男子身后站著一個宦官,姓那,是此地的總管太監。 那公公正弓著腰勸道:“侯爺,您先起來吧, 陛下還沒到?!?/br> 長跪不起的男人正是剛從西北歸來的壽寧侯冉靖,此時他面色黧黑,鬢發卻比數月前斑白許多,令人感嘆邊城的烽煙戰火催人漸老,更何況還有難以提防的勾心斗角, 不知何時朝中就會放出冷箭,幾句似是而非的風聞就能讓千里之外浴血奮戰的將軍身敗名裂。 “公公請回吧,陛下尚未寬恕我的罪責,我不能起?!比骄赋谅暤?。 那公公急得火急火燎, 跺著腳往外看,心說圣駕究竟何時才到,卻不經意望到了一個清冷修長的身影。 是劉夢梁! 那公公夾著拂塵小步快趨著走出正殿,迎面來到劉夢梁面前,一邊擦著臉上的汗一邊道:“劉公公,您可來了,快進去勸勸壽寧侯吧!” 劉夢梁停下腳步,望著漆黑的殿內,輕聲道:“由他去吧,你著什么急?” 那公公鼻子里擠出幾縷哭音,道:“您可別這么說,誰知侯爺是立了什么大功才從德勝門進的北京城,叫功臣跪在我這兒,我怎么敢??!” 劉夢梁道:“就算我勸了,侯爺也未必聽,我過來不過是知會一聲,陛下剛從東宮起身,坐步輦過來,還要兩刻鐘,你且等著吧?!?/br> 那公公奇怪道:“陛下從東宮過來?怎么不在乾清宮?” 劉夢梁道:“我記著咱們是同年進宮的,又都在義父手下做事,可這么多年你還是在乾清門外兜兜轉轉,為什么?還不是看不清事情?除了太子殿下的病癥,還有什么能讓陛下親臨東宮?” 那公公心領神會,不好意思地笑笑,“你別見怪,我是看不清宮里頭的事,可是因禍得福,正因為愚鈍,才能做文淵閣的總管。陛下去東宮,是不是太子殿下的病又重了?” 劉夢梁道:“別問了,你就占了‘愚鈍’這一樣好處,就一直‘愚鈍’下去吧,東宮那邊自然有太醫cao心?!?/br> 兩人正說著,就見一個小黃門從宮門外跑來,行禮見過二人,道:“不好了,謝尚書、鎮國公都來了?!?/br> 那公公又是一陣冷汗,看著劉夢梁,詢問道:“謝尚書是陛下宣召來的,可是鎮國公怎么也來了?” 劉夢梁嘆道:“還能怎樣,一個也別放,都在外頭的便殿候著,等陛下來了親自裁度?!?/br> 說著便袖手離開,毫不在意那公公古怪的眼神。 “啐?!眲袅鹤哌h后,那公公才忍不住啐了一口,小聲罵道,“還以為自己是什么玩意兒?早幾百年就是沒種的東西了,還以為自己是公子哥兒呢!” 小黃門也跟著那公公學了一身毛病,忍不住多嘴道:“劉公公以前究竟是什么人???” 那公公道:“一個罪臣之子罷了,不過讀了幾本書,就以為自己是圣賢了?還不是鞍前馬后地給人做奴婢?不然你以為他為什么向著皇貴妃娘娘?還不是二人都是罪臣之后,同病相憐罷了?!?/br> 小黃門頓時沒了聲響,心里卻站在了劉公公一方,只覺得好好的公子哥兒淪落成這一流人物,實在可悲,真不如他們這些出身貧寒的人,還能安慰自己,在家也是吃不上飯,進宮算是享福了。 ··· 劉夢梁出了文淵閣,便見一手提拔的夏師宜向自己走來。 “成了么?”他道。 夏師宜面色如鐵,只一點頭,道:“成了?!?/br> 劉夢梁不動聲色,事到如今已談不上悲喜,他就是要讓周世濟在眾目睽睽之下將下了毒的湯藥送到太zigong中,此毒無色無味,只要正大光明地混在藥中,就不會被人發覺,反而是另外找人鬼鬼祟祟地下毒才更容易暴露。 “動手吧?!眲袅旱?。 夏師宜點頭,這是早已安排好的事,一旦下毒完畢,馬上制造一起看似意外的謀殺,讓周世濟永遠保密。據說那種毒無藥可解,只有周世濟潛心研究多年,找出一種辦法,只有他死了,此事才稱得上萬無一失。 ··· 謝遷沒想到能在這里重遇徐衡,兩人是昔日摯友,雖然因立場不同而疏遠,卻也沒有見面不寒暄的道理。 更何況謝遷剛經歷了一場生死之禍,徐衡覺得無論如何都要聊表關切,故而先揖讓一番,請他落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