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節
徐問彤見她眼睛里發酸,心說女兒這是惦記著蘇家在金陵,遠離父母親人,所以悶悶不樂, 便把她抱在懷里,撫著她留著碎劉海的發鬢,安慰道:“娘知道盈盈的心事,金陵雖遠,可那位蘇家的五公子一來不用襲爵,二來人品才學出眾,在金陵舊都的國子監里也頗有才名,好好讀幾年書,將來一定少不了進京做個清貴的翰林,又不是永遠不見面了?!?/br> 冉念煙一邊聽,一邊暗暗嘆氣。 母親不是不關心自己,只是關心的地方總是有欠考慮。 她剛要說出自己的思慮,卻又聽母親道:“或者是你沒聽說過這位蘇家五公子,不敢答應下來?恰好他隨母親乘船北上探望外祖,算算水陸行程,下個月中旬也該到了,你二舅母說了,曲家在金陵時就和蘇家交好,結了兩代的姻親,雖是異姓,關系也是極近的,她敢保這個媒也是因著這層關系,到時候蘇家母子少不了過來敘敘舊情,到時你就知道蘇五公子是個怎樣的人了?!?/br> 這豈不是更離譜? 八字都沒一撇的事,就讓人家上門走動,明著是為了曲氏,暗地里絕對會被傳得面目前非,到那時她才真是百口莫辯。 她趕緊從母親的懷中掙脫,抬眼看著母親柔和的笑意,正色道:“我看此事不妥,就算蘇家的人來拜訪二舅母,咱們也不好出面,爹爹在西北出事了,蘇家也有顧慮,不敢輕易見咱們,其余的事有幾位舅舅主持就行了,我不想去湊熱鬧?!?/br> 徐問彤微微皺了皺,隨即強作歡笑地道:“倒沒想起這一層利害……我還想著把你大伯母和念卿、珩哥兒姐弟倆也叫上,再請你謝姨和謝尚書的夫人過來……” 把這些人都叫上?還有謝家的人? 冉念煙心里一黯,顯然,母親準備孤注一擲,在當天將舊婚約料理清楚,順便借曲氏的人情,和蘇家暗中商量妥帖,訂下婚事,順帶讓大伯母代表冉家和謝家的人碰面,商量如何解決西北的事。 看起來是一箭三雕,實際上毫無可行性,只因徐、謝、蘇、曲、冉四家人的關系本就錯綜復雜,又是非常時期,本就人心不齊,任何一個環節出錯,都會導致不歡而散,后果反而更糟。 可有道是禍兮福所倚,那日人來的多且雜,看起來十分不利,可若是精心謀劃一下,略加變通,便可變劣勢為優勢,借著幾家人都在的場合,令堂姐和徐夷則的婚事出現轉機,豈不是完成了伊茨可敦的囑托。 她相信,以伊茨可敦對徐夷則的看重程度之深,絕不會用他的利益做誘餌吊人胃口,只要她做到曾經答應過的事,伊茨可敦也絕對有能力解決好西北的事,還父親一個清白,且不傷害謝家的根基。 何況,想起溫婉柔順的堂姐,再想起徐夷則那日在馬車上說過的話,冉念煙知道,他對自己不是虛情假意,若叫堂姐嫁給這樣一個野心勃勃且心有另屬的人,實在太不公平。 想起堂姐對自己的好,冉念煙寧愿拆散這樁錯誤的姻緣,哪怕被堂姐記恨一世,也不愿讓她在遺憾中度過余生。 “其實,娘的主意也有道理?!比侥顭熣f著,在母親的追問下才繼續道出原因,“有二舅母在場,蘇家、謝家多少也能留些面子,本來做不成的事,說不定就能成了,何況就算沒有合適的時機,大不了不談西北的事,也沒有損失,何不賭賭?” 徐問彤欣慰地點點頭,道:“還是我的盈盈懂事,有你在身邊出出主意,我也能安心了,不然一個人瞻前顧后,總是有想不清楚的地方,多虧有你?!?/br> ··· 母女二人談話時,流蘇正在房里,準備把茶具送去廚下清洗。 春碧在一旁做針線,見流蘇一直站在那張嵌大理石的紫檀圓桌前動也不動,心里疑惑,便探身看去,輕輕喚了聲:“流蘇姐?” “???”流蘇一個激靈,如夢初醒,險些把手里的茶杯摔在地上,幸虧梨雪齋的鎖子紋波斯毯既厚且軟,那薄如紙的瓷杯只是嗡嗡地在地上滾了三圈,毫發無傷。 “真是嚇死我了!”流蘇撫著心口,看春碧極有眼力見地拾起杯子,用帕子擦拭干凈才交到她手里,又抱怨道:“你平白無故喊我做什么,三魂七魄都被你嚇丟了一半!這可是官窯的東西,獨此一份,少了一個就再也配不齊一套了?!?/br> 春碧急忙道歉:“不好意思,我見jiejie好像有心事的樣子,所以問問,沒想到嚇著jiejie了?!?/br> 流蘇把杯子輕輕放在托盤上,指著自己的臉道:“怎么?你都能看出來我有心事?” 春碧點點頭,道:“和jiejie相處久了,自然能看出來。往日jiejie總是帶著笑的,今日卻有些煩悶?!?/br> 流蘇嘆氣道:“唉,這也沒辦法?!毕朐V苦,又怕外人知道,推窗環顧,確定房間里里外外只有她們二人,才把春碧叫道身邊,小聲道:“我只和你說,不敢和溶月那個急性子說,怕走漏風聲?!?/br> 其實,流蘇想的是,既然冉念卿已經知道了冉念卿和徐夷則的親事,少不了以知情不報的罪名發落她,春碧遲早也是要知道,不如先告訴她,到時也多個能幫自己說話的明白人。 春碧貼在流蘇身邊聽她唧唧噥噥,驚聞冉念卿要聘給徐夷則,緊張下聽錯了,驚道:“什么,咱們小姐要嫁給大公子?” 流蘇趕緊捂住她的嘴,道:“你這是哪門子胡話,不是咱們小姐,是小姐的堂姐,冉家大小姐?!?/br> 春碧了然地點點頭,略有些鄙夷地道:“就是溶月那天提起的,和紫蘇眉來眼去的冉家大少爺的jiejie?” 流蘇斜睨著她,含酸道:“你可別看不起她,英雄尚且不論出處,冉家那位大小姐可是一等一的性情容貌,珩哥兒才是他家的異類。那位小姐配咱們大公子,莫說合適,我看簡直是綽綽有余了,若不因為是大老爺是庶出,又遇上西北那件跳進黃河洗不清的冤案,哪還輪的上咱們大少爺?早被選進宮里做娘娘了!” 流蘇是冉家出來的丫鬟,自然偏向原來的主家,春碧卻不以為然,暗自腹誹:“若真像你說的那么好,莫說做娘娘,做皇后才不辱沒了她,怎么不見十六人抬著鳳輦抬到壽寧侯府大門口,反而到我們徐府攀關系、打秋風似的上桿子提親?” 當然,這些話她是不敢對流蘇說的。 流蘇又嘆道:“小姐八成要和夫人翻臉了,連我都能看出來咱們家這位大公子不是良配,小姐豈能看不出來?她們姐妹素來親厚,免不了出頭?!?/br> 春碧勸解道:“jiejie也太小瞧咱們小姐了,她哪里是有勇無謀的人?鬧翻臉這種事是小姐一向最厭惡的,既不能解決問題,反而讓兩邊的人都下不了臺,只能僵持下去直至反目。何況咱們小姐多孝順的一個人,怎么會因為這點事惹夫人不痛快呢?” 流蘇無奈道:“看來我只用擔心我自己了,唉,小姐阻止不了這樁親事,還不得拿我出氣,真是的,早知道不受這個大丫頭的虛銜了,看上去好像被夫人、小姐倚重,實際上卻是夾在中間左右為難,真是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我和你訴苦,怕是連你都以為我是在炫耀?!?/br> 春碧賠笑道:“哪里,哪里,我雖不是大丫鬟,卻日日夜夜將jiejie的辛苦看在眼里,自然能感同身受?!?/br> 流蘇見她說的誠懇,卻忽然想起“過善則近乎偽”的舊理,一時看不出春碧是真心還是做戲,因而也收了話頭,正好溶月取了月錢回來,流蘇便開始張羅房里的活計,準備安排稍后的晚膳。 ··· 冉念煙一回來,便看見流蘇討好的面孔,不由得想笑。 這個流蘇,好是好,也夠忠心,就是有些憨直,不如之前的瓊枝縝密細致。 想起不知所終的瓊枝,心里又是一陣難過,便叫擺飯的溶月和春碧先下去,唯獨留下流蘇近前說話。 流蘇心里如擂鼓,心說該來的還是要來的。 誰知冉念煙并沒埋怨或是責罰,而是問她:“你原本是哪里人,幾歲進京的?” ☆、第九十章 流蘇實在沒想到小姐會問自己這個問題, 不假思索道:“奴婢本是南省金陵城外棲霞縣人,后來遇上災年,才經舅舅搭橋, 九歲時跟爹娘一起來京城投奔壽寧侯府的?!?/br> 冉念煙道:“那你可還記得家鄉話?” 流蘇笑道:“自然記得,之前爹娘都在時, 我們在家都說家鄉話的,府里丫鬟們都笑我有愛咬舌的習慣呢?!?/br> 冉念煙道:“下個月,有位蘇家公子要從金陵進京,你跟著我,不要聲張, 警醒著些,幫我聽聽他們之間的談話?!?/br> 流蘇想了想,這也不算什么難事,加之慶幸小姐沒責罰自己,滿口答應下來。 光陰快如流水, 天氣愈發熱了起來,聽說信國公家的五公子陪伴母親孔氏自通州下船,已換了馬車進城時,冉念煙正拿著昨日送到府上的邸抄,靠在鋪了芙蓉簟的湘妃竹榻上乘涼, 身前是院中枝葉蓁蓁的梨樹投下的蓊郁濃蔭。 流蘇正幫她打扇,緙絲玉竹的團扇雖輕,卻也累得她腕子上有些吃不消,見來報信的是正房的紫蘇, 她才不甘示弱地挺直后背,打起精神。 自從溶月揭發紫蘇和冉珩的私情后,流蘇再也沒拿正眼瞧過此人,如今見她是幫夫人傳信,才略微收斂起鄙夷的臉色,道:“行了,我們小姐知道了?!?/br> 紫蘇有點抹不開面子,湊到冉念煙面前,依舊如往常般熱絡地道:“小姐額角上貼的是什么,花瓣似的,怪香的?!?/br> 流蘇漫不經心地道:“這可不是什么花兒啊、粉兒啊的無用之物,是周太醫開的藥,小姐總是看書看賬本,一翻開書頁就沒日沒夜的,近來覺得眼睛不好,把這東西敷上藥,貼在太陽xue上能明目?!?/br> 紫蘇道:“原來如此,小姐也別太辛苦了,夫人是要心疼的,再過些日子蘇五公子就要來,小姐應該提前將養將養,別到了節骨眼上反而病了。那奴婢先告退了,夫人那邊還等著我派事呢?!?/br> 待紫蘇走后,流蘇才擠出一張鬼臉,尖聲道:“好像誰不知道夫人那邊是她派事似的?!?/br> 冉念煙放下邸抄,橫了她一眼,“算了,等過了這陣子,我再看看春碧和溶月的品性,選一個送到夫人身邊,你可滿意了?!?/br> 流蘇嘿嘿一笑,不好意思地撓撓頭,低頭看見榻上的邸抄,好奇地問道:“上面可有什么要緊的消息?” 冉念煙嘆道:“殷士茂被殺了,首級懸掛在宣府城門上,五日前天亮時被守城士兵發現的,可至今不知兇手為誰?!?/br> 流蘇愕然,繼而撫掌稱快:“好!死得好!這種禍國殃民的大jian臣死有余辜,依我看該和當年的裴卓一樣誅九族才對!可惜帶累了咱們侯爺,只恨他死的遲了!” 冉念煙不語,只是暗自嘆服謝家盤根錯節的交際網。 之前謝暄在伊茨可敦面前承諾可以不露痕跡地刺殺殷士茂,果然言出必行。而殷士茂已叛逃到突厥,謝家的人究竟有何通天的本事,竟能自由出入兩國關隘,在敵營中取人首級,懸于大梁的城門之上,來去自如,無人察覺。 這不僅僅是靠官場上的關系,更是牽動了謝家這個三朝氏族暗中積蓄的力量,所謂門客三千,不避雞鳴狗盜之輩,這些殺手游俠之類以武犯禁的角色,竟真能在關鍵時刻發揮舉足輕重的作用。 流蘇纏著冉念煙幫她好好讀讀,邸抄上還說,跟了殷士茂二十三年的管家也被抓獲,現正押解入京,等候吏部、大理寺、都察院三堂會審,屆時謝家、冉家免不了派人上堂對質,自證清白。 這也不用擔心,謝家既然能除掉殷士茂,自然就能買通殷士茂的管家,威逼利誘,命他只說殷士茂的罪行,不提謝遷當年那次誤判。 只是舊事重提,不免牽扯出裴卓將軍的冤情。 那日伊茨可敦有所保留,并未詳細交代裴卓進入突厥之后,到兵敗投降之前的全部遭遇,以及投降的真正原因,看來是有意隱藏。 然而她為何要為一個失蹤多年的人保守秘密,是因為擔心影響她和蘇勒的處境?或是怕真相揭露之后使大梁時局動蕩? 也許還有第三個理由。 冉念煙腦中忽然靈光閃過,想起伊茨可敦說過的,要為徐夷則保守的秘密——那個他已為之隱忍了十三年的秘密,或許就和裴卓沉埋多年的冤情有關。 那日伊茨可敦暗示她,她大可自己詢問徐夷則,當時她不以為然,一是不屑為了區區小事向徐夷則折腰,二是不相信徐夷則會如實相告。 可是經過過后那一番吐露心跡,她忽然有些莫名的自信,只要她問,徐夷則一定會說,卻難免要令她付出代價。 奈何此時已無別的路可走,只有先把握住裴卓一事的真相,才能在三堂會審時游刃有余。 ··· “你聽說了嗎?”通州京軍大營的行轅內,陳青將一份邸抄重重拋在徐夷則面前的桌案上,極熟稔地翻開一頁,正是殷士茂遇刺身亡的那篇。 徐夷則掃了一眼,并沒停下手中簽發文書的筆,淡淡道:“你千里迢迢從成立跑到這里,就是為了告訴我這個?” 陳青嗤的一笑,倚著桌子坐在他對面,拿起邸抄饒有興味地看著,“看來你已經知道了。來你這兒是順便,不然你想想,若沒有正事,我怎能自由出入軍營呢?是我父親命我來傳信,陛下要動用內帑經內務府采買一匹軍中的寒衣,來和鎮國公商量一聲,他老人家正和參軍們商量軍務呢,我就先到你這兒坐坐?!?/br> 見徐夷則沒什么反應,陳青又道:“你不覺得奇怪嗎?軍隊的寒衣竟要靠皇帝的內帑采買?” 徐夷則道:“不然呢?連著打了十多年的仗,國庫早就空虛了,各處衙門都吃緊,這也不是什么秘密了。倒是你們內務府,依舊金銀如山?!?/br> 陳青笑道:“看你說的,內務府是替皇帝花錢,錢雖多,卻連一文錢不是自己的,說來說去還是陛下自己愛斂財,哪管天下人的死活?可我就奇怪,內帑這兩年也不如往日充實了,可天下的銀子總不會平白變少,都去了哪里呢?” 徐夷則擱筆,道:“官僚,邊鎮,世家,皇商,拿這四處開刀,絕對不會錯。等到國庫真的再無周轉余地之時,就是陛下殺雞取卵之日?!?/br> 陳青算了算,嘆道:“看來這一天不會太遠了。還是快說說那件事,你到底怎么看?” 徐夷則道:“那件事?” 陳青氣結,一揮衣袖,把桌上的文書都掃到一旁,怒道:“我方才的話你都沒聽進去?殷士茂死了,你覺得是誰干的!” 徐夷則若無其事地拿回文書,搖頭道:“反正不是我干的?!?/br> “我看也不是?!遍T外響起一個聲音,引得陳青轉頭看去,原來是徐泰則推門進來,道:“我敲門了,你們沒聽到,我就自己進來了,沒想到陳表兄也在?!?/br> 陳青見是徐泰則,才稍微平息怒火,正了正衣襟坐好,抱怨道:“你這位堂兄,就不值得有朋友!” 徐泰則呵呵一笑,道:“人都說疏不間親,陳兄不會不知道這個道理吧?!?/br> 陳青笑了,道:“那我換個話題,你們家南府豐則少爺的傷勢如何了,他meimei可還為這事病著?” 徐泰則緩緩坐下,道:“表兄倒問起我來,明明是你和南府走得更近,再說,你還可以問我大哥啊,你不是自稱是他的朋友嗎?” 陳青冷笑道:“你還知道叫我一聲表兄,卻拿這些搪塞之詞嗆我。南府那位大老爺防我們像防賊似的,我還敢往南府跑?” 徐泰則也冷冷回敬道:“那都是你自找的?!?/br> 陳青摸摸鼻子,暗道自己怎么觸這個霉頭? 的確,要不是他引來滕王,徐家也能少些麻煩,可為了徐柔則,他也管不得許多了,就糊涂一回吧。 徐泰則畢竟是個老好人,面硬心軟,見他問得懇切,還是告訴他了:“豐則族兄那邊還好,沒有好消息,但也沒壞消息,南府每個月拿著我祖母、母親和幾位伯母、嬸嬸的銀子辦事,還能不盡心?至于柔則……好不好又和你有什么關系,你若真有良心,過幾日北府開宴,你就帶著你們陳家從內務府倒騰出來的不干不凈的銀子,到我征二叔面前問安,求他收下?!?/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