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節
徐衡沒理會在場眾人的各懷鬼胎,只是看著嘉德郡主若有所思的面龐,頓覺心寒。 倒是徐徠發覺二哥針對大哥竟牽扯上自己,火冒三丈道:“這賤婢信口開河也不是一次兩次了,你怎么就知道這回不是撒謊?哦,想必是正中二哥的下懷,沒了夷則,自有你的兒子當家!” 徐希則頓時羞得滿臉通紅,想拉住父親,卻已遲了。 徐德上前一步,聲色俱厲地道:“一派胡言,你問問希則,問問泰則,我的兒子想當家?我的哪個兒子想當家!話出口,要講良心證據!” 徐徠涼涼道:“他們不想,可誰叫他們有個志氣高的爹呢!” 徐太夫人猛地拍桌,止住了兄弟二人間的爭吵。 “事情沒解決,自己先亂了起來,這是誰教你們的!我可沒生過這樣的兒子!” 兩人都沒了聲息,寒著臉落座,徐徠狠狠剜了徐衡一眼,心說一切都是因你而起,你竟一言不發裝起好人了!因而極不痛快地扔下一句:“但凡這家里有我說話的份,我就不會袖手旁觀,你拼死拼活給自己兒子爭權,我也有本事搶來玩幾天,后生小子,還敢反了叔父不成?” 這回換成李氏心急了,頻頻給曲氏使眼色,曲氏還是等徐徠把狠話說完了才開口:“四弟,氣話你敢說,我們也未必敢信啊。你二哥是知道你的,放心,今天一過就翻過這篇兒去,兄弟哪有隔夜仇呢?只是說氣話也該小聲些——殿下還在院子里呢!” 李氏輕輕捅了丈夫一下,點點頭,示意他別再在老太太面前惹不痛快了。 眾人的視線又回到聞鶯身上,經過剛才這一鬧,大家對徐夷則究竟是不是和陳青有密謀更加好奇了。 徐問彤幽幽開口:“既然昨夜在崇明樓的是陳青,你又為何要在郡主面前構陷我女兒?”見嘉德郡主神色稍變,她又補充道:“幸而郡主和我素來親厚,知道我們的為人,若換做旁人,肆意傳揚出去,還不壞了女孩家的清譽?” 聞鶯終于無話可說,哀求地看著嘉德郡主。 徐太夫人道:“把她關起來吧,沒有我的命令,誰也不許見她,此事還是從長計議,今日殿下還在,已經夠亂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br> 周氏點頭,隨即叫兩個健壯仆婦把人制住,硬生生拖拽下堂,眾人心說,這哪是發落聞鶯,分明是要把昨夜的事揭過不談,看來在老太太心里,徐夷則還是輕易動不得的。 聞鶯的哭聲喑啞凄厲,徐安則不忍看不忍聽,別過頭去,卻見冉念煙面色如常地看著聞鶯被人帶走,心說表妹一定恨透了這個無中生有的奴婢,再一想,聞鶯也是罪有應得,也就釋然了。 經此一鬧,大家也沒什么用膳的心思,雖然全家人濟濟一堂,幾個媳婦百般調和,場面依舊冷冷清清的。 李氏獻寶似的把徐康則推到徐太夫人面前,道:“老太太,康兒近來會背不少詩了,康兒,快背來聽聽?!?/br> 徐康則倒也不忸怩,奶聲奶氣地誦了一篇杜甫的詩,倒是吐字流利,卻是《哀江頭》,聲調轉哀,氣得李氏暗叫不好,是誰教小孩子這些不討喜的詩詞用來駁她的面子的? 徐徠雖知時機不對,卻第一次發現兒子的蒙學竟已精進到此等地步了,心說李氏畢竟做了一件好事,起碼延請的西席先生是極出色人物,不是那種用“春眠不覺曉”糊弄束脩的窮酸。 飯后各自散去,冉念煙回到梨雪齋,和母親坐在一處用茶,郝嬤嬤挑眉抱怨著:“今日可真是一出好戲?!?/br> 流蘇雖不是徐問彤的丫頭,可好歹是多年的老人了,也有些臉面,所以才敢接口:“可不是,要不是咱們素來行得正、坐得端,還真被聞鶯算計了去?!?/br> 冉念煙冷冷瞥了流蘇一眼,流蘇這才掩著嘴,尚不知自己說錯了話。 難道行得不正、坐得不端就能隨便被人編排了嗎? 如今自己一日大似一日了,母親也有了年紀,最怕的就是哪日老太太撒手去了,徐家沒有可照應自己的人,如今出了聞鶯這樁事,這還是擺在明面上的,暗地里的流言蜚語還不知有多少呢。 可就算老太太體惜,身邊依舊出了聞鶯這樣的人,其他各房的狀況更不容樂觀,而女孩子最是講究名聲的,雖有謝家的婚約在,可若真要反悔,也不過一句話、一個借口的事,一旦對方起了別的心思,就算死乞白賴嫁過去,又能落下什么好?婚姻可是兩家人的事。 還是春碧出來打圓場:“說到底是聞鶯嬌縱慣了,仗著是老太太的人就妄想翻云覆雨了?!?/br> 紫蘇也道:“這就叫燈下黑,非要至明至亮處才會有呢!” 母女倆跟著笑了,閑聊了一會兒,總算略微解開心結。 徐問彤道:“還是應該到你大舅母那兒去看看?!闭f著看向女兒身后侍立著的三個丫鬟,“你看著辦吧?!?/br> 冉念煙心說母親總算開了一回竅,這時候去找嘉德郡主,一是表明自己的態度,不會因這起亂子傷了大家的和氣,二是看看郡主那邊打算怎么收尾,順便提醒對方,不要將此事聲張。 冉念煙道:“應當讓紫蘇jiejie去,到底是母親的人,大舅母看了才覺放心,若是流蘇她們去了,旁人見了還以為是娘和舅母置氣,我出來打圓場呢?!?/br> 母親點頭道:“倒是這么個理兒,紫蘇,就依著你小姐,稍后我寫個帖子,你替我送過去吧?!?/br> 紫蘇應聲,流蘇也慶幸,這件事總算是告一段落,還好沒有傳揚開,耽誤了小姐的清譽。 徐問彤道:“也不知殿下走了沒有,那樣的場合,泰則這孩子能不能應付得了?!?/br> 冉念煙道:“三表哥都是從西北回來的人了,見過大陣仗,娘還擔心這個?” 徐問彤道:“你別笑我杞人憂天,能上戰場,未必能事權貴,前者尚可歷練,后者就是天性了,你表哥他不是那塊料。這可也怪了,你二舅那么個性子,你二舅母比他更要強三分,大兒子倒還有幾分肖似,泰則偏偏大大咧咧、沒心沒肺,若不是親眼看著二嫂的肚子一天天鼓起來,我還道是從哪抱來的呢?!?/br> 郝嬤嬤道:“若說相像,竟沒有比夷則少爺和國公爺更相像的父子了,都不愛說話,可一旦開口呢,又求他不如不說——怎樣?一開口就是大事,小事才不往他們心頭掛呢!” 徐問彤道:“嬤嬤也是徐家老人了,怎么忘了?我大哥原來不是現在這樣沉悶的性子,以前很愛笑呢?!?/br> 冉念煙倒覺得這種緘默很好,言多必失,能轉了性子,說明是經歷了世事變遷,千錘百煉磨礪出來的,自然不同于年少時的輕狂無畏。 郝嬤嬤拍著額頭道:“對了,人老了,以前的事也給忘了,還不就是裴……” 裴字吐了一般,又生生咽回去。 徐問彤白了郝嬤嬤一眼,道:“可別提他?!?/br> 一旦提起,女兒勢必要問起,徐問彤并不想把那些塵封多年的隱秘說給女兒聽,畢竟都是過去的事了,就連她自己,當時都尚且年輕,和女兒更沒什么關系了。 ☆、第七十一章 徐衡因為摯友裴卓叛逃突厥,裴家遭連坐, 曾消沉過一段時間, 這也算不得秘密。 為了不讓母親為難, 冉念煙轉頭對流蘇道:“咱們也回房吧,把昨日備下的東西拿好?!?/br> 徐問彤道:“你又約了柳如儂游園?今日家里亂的很,怕是不行了,你道個歉送她離開吧。若是來咱們家也就罷了,來日去你謝姨那邊,千萬小心些,最好不要去?!?/br> 需要小心的自然不是謝氏, 而是謝氏的兒子柳齊,此人也該娶妻了, 聘的是陸明之女、陸廷訓的meimei,今年已有十七歲。大梁女子十五而笄, 十六嫁娶,實際上大多數十五歲都已出閣, 本不該愁嫁的首輔之女竟拖延到十七歲依舊待字閨中,實在很奇怪。 因此坊間有風言風語傳出, 說是陸明私下考察過這位未來的東床嬌客,卻發現柳齊頗為風流,風評不佳,屢次勸誡不知悔改,才把婚事擱置下來。 冉念煙倒不是很相信這種空xue來風,上一世,柳齊不喜仕途,在丹青詩詞戲曲之類的旁門左道上倒是頗有見地,且不說他親撰的雜劇本子風靡宇內,就算是原本一文不名的冷門戲,經他妙手妝點,也會迅速紅透長江南北,也可算是不世出的奇才了。 也是因他出身世家卻流連勾欄瓦肆,為歌伶舞姬填詞度曲,好事之徒便編排出種種不堪入耳風流傳聞,彼時柳齊之父已亡故,只剩母親在堂。謝氏聽聞后并未發怒,反而嗤之以鼻道:“我兒若真是鄙俚若此,何來滿腹錦繡文章?” 可見此時的柳齊也未必如傳聞中那樣壞,母親不過是擔心自己,故而囑咐一句,在這種事上,寧可錯殺三千,不能放過一個。 冉念煙道:“不是如儂,是要去一趟南府?!?/br> 郝嬤嬤點頭道:“夫人,不是去柳家,我就說呢,她也該到議親的年紀了,哪會隨便出來?” 徐問彤道:“那你就去一趟吧,反正滕王在府上,出去避避也好,我午飯后也過去。你先去老太太房里說一聲,再找幾個人送你。豐則出了事,南邊正亂著呢?!?/br> 冉念煙道:“我也不近前,更不管事,只在柔則表姐房里略坐坐,看看她是否安好就行了?!?/br> 從梨雪齋出來,去榮壽堂的路上,流蘇郁悶地抱怨著:“小姐昨日也沒說要去南府啊,叫我們也沒個準備,方才在夫人面前險些露餡。如果表現出吃驚的樣子,夫人怎么樣我不曉得,郝嬤嬤老眼昏花也看不清,紫蘇肯定是要知道的?!?/br> 冉念煙道:“我也是提醒娘,可以暫時去南府避避風頭?!彼f著,看了看眼前曲折石徑兩旁的扶疏花木,梨雪齋和榮壽堂中間隔著花園,必須從園中穿行,可滕王此時也在園中,很是棘手。 流蘇道:“這點眼力見還是有的,我先讓溶月她們探過路,小姐大可放心,不會撞上那個喪……”她趕緊掩住口,把喪門星剩下兩個字咽回肚子。 冉念煙哭笑不得地看了她一眼,道:“你呀,遲早要壞在這張不知遮攔的嘴上?!?/br> 正說著,忽然有腳步聲傳來,卻是紫蘇提著衣裙追了上來,手里還捧著一只松木匣子。 流蘇心虛道:“紫蘇?是不是夫人有什么吩咐?” 紫蘇搖頭道:“小姐倉促之間定然沒準備禮品,這里有一包夫人用不到的鹿茸,卻真是好東西,不如送過去,也正好有用,兩下相宜?!?/br> 冉念煙道:“這是背著夫人拿出來的?” 紫蘇道:“不是我糊涂,而是若跟夫人說,小姐就少了個做人情的機會。小姐急著去南府,怕是有事要靠人幫忙,多帶上些東西,讓人家看著也多幾分誠意?!?/br> 冉念煙不由感嘆,紫蘇真是個一等一的聰明人,不似別的丫鬟,只埋頭做事,也知道給自己做鋪墊。 死心塌地服侍這位夫人有什么好?她已成定局了,倒是這位小姐將來嫁去謝府,有千萬種可能,只看身邊的人怎么出謀劃策、自己如何選擇。 冉念煙收下了鹿茸,卻沒打算帶去南府,這東西須得完完整整地留著,說不定來日又用。 和紫蘇分開后,又向徐太夫人稟告過,安排了小轎從西南角門抬出,一路來到南府,然而她們的一切行蹤都被人盡收眼底。 崇明樓的閣樓本是徐府至高之處,因年久失修,很少有人登臨,筆架站在看上去隨便一扶就會折斷的欄桿前,瑟縮地低著頭,眼睛卻偷偷瞟著身前的人。 真不知道堂堂一位親王,為什么要來這個破地方,連住在這里的少爺都不常到這來呢。 “你說,她去南府做什么?”望著遠處被花木遮蔽得時隱時現的車轎,滕王喃喃道。 他雖像是在自言自語,站在一旁的徐泰則卻不敢不回應,他先看看陳青,見沒有開口的意思,只能絞盡腦汁想了半天,干巴巴地道:“大概……是去看表姐的?” 說完,分明感覺陳青忍著笑不屑地看了自己一眼,徐泰則也不敢瞪回去,誰知道他和滕王什么關系?萬一惹怒了這尊瘟神,說幾句于自己不利的話,怕是要遷怒到伯父身上。 滕王揶揄地瞥了他一眼,“我問你,你竟反問起我來。我覺得不像,你又如何回答?” 徐泰則心里早已叫苦不迭,真不知這滕王腦子壞掉了還是怎的,放著聲名顯赫的兄長徐希則不理睬,反而讓自己陪著,昔日伶牙俐齒,到了這時都變成笨嘴拙舌。 “臣愚鈍,猜不出?!毙焯﹦t強忍著不耐,應付道。 滕王道:“正好,我也覺得奇怪,陳青帶路,再去南府轉轉吧?!?/br> 陳青拱手稱是,隨后就要引著滕王下樓。 徐泰則雖想早早送走這個活太歲,可念及徐豐則,又不想禍水東引,連跑幾步追上去道:“殿下,南府尚未準備好接駕,我族兄因突厥禍亂考場受了傷,想必家里正人仰馬翻,怕怠慢了殿下,殿下仁慈體恤,請再擇良日,反正……反正徐家又不會跑!” 陳青笑看著滕王,滕王也笑了,道:“好個不會跑,果然是三世國公家的公子才能說出的話,以為你們徐家坐穩了這個位子,莫說是跑,就算趕你們,你們也是樹大根深、不可撼動,對不對?” 徐泰則心說怎么扯到這去了?畢竟也是血氣方剛,對方咄咄逼人,他也沒耐性繼續伏低做小,稍稍挺起腰板,道:“我們徐家有功無過,便是太~祖皇帝再世也斷不會濫殺大臣,當今圣上天命天聰、明察秋毫,徐家又何必杞人憂天?” 滕王上下打量了他幾眼,玩笑似的道:“在軍中做個功曹,委屈你了?!闭f罷拍了拍他的肩膀,示意他留下,徐泰則立刻會意地跪地恭送,直到滕王和陳青的腳步聲消失不見,才敢起身。 筆架也爬起來,來不及拍去膝頭的塵土,就先把徐泰則扶起來,道:“泰則少爺,他們還會去南府嗎?” 徐泰則搖搖頭,突然倒吸涼氣道:“你說……殿下剛剛那番話是什么意思?” 筆架咳聲道:“您都不知道,我哪能知道呢?不然等夷則少爺回來,問問他?看天色,也就是一兩個時辰的事了?!?/br> 徐泰則又沉思半晌,就在筆架即將睡著之時,才猛然開口:“不對,我要去和伯父說,你在這兒守著,萬一堂兄回來,馬上讓他去伯父那!” 筆架似懂非懂地點頭,目送徐泰則跑遠了。 ··· 冉念煙來到南府,見徐柔則果然哭紅了眼眶,整個人比去年春天又瘦了一大圈,個子還長高了半拳,愈發形銷骨立、楚楚可憐。 丫鬟秋痕正一勺一勺地為她喝燕窩,被她不耐煩地推開了。 “又不是我病了,喂我吃這些做什么?”徐柔則挑眉道,似把怒氣都撒了出來。 秋痕善解人意,又因冉念煙是小姐至交,不是外人,才期期艾艾地開口:“小姐……小姐別怕,這不是老爺夫人買的,是陳家送來的年禮,他們本來就是采辦這些的,家里自然多得是,送到咱們府里,不吃也是放著?!?/br> 冉念煙嘆氣,果然還是缺錢,本以為這次徐豐則入仕,家中就有了盼頭,誰知又是空歡喜,反倒貼不了不少醫藥錢。 “你們這房就豐則一個少爺,府里公中不拿銀子嗎?”冉念煙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