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節
冉念煙道:“二舅母不常來,今日來說的自然是正事,我不過是來聆聽教誨的,沒些三顧茅廬的耐性怎么能成?!?/br> 徐安則嘆道:“我知道,昨天祖母派人打過招呼了,正是這樣,我才怕怠慢了你。說起學問,好久不見你那位一奶同胞的夏家哥哥,他不陪我讀書,倒是少了些動力,你奶娘說他回冉家的田莊上去了?” 冉念煙道:“他爹娘的奴籍都在冉家,我想這樣也好,他是冉家的人,來日學業有成,我稟明爹爹,將奴籍改了也就改了,咱們這邊人多說法多,我娘又不當家,少不得被人說三道四的掣肘,反倒麻煩。你怎么想起他了?” 徐安則道:“這不是莫先生告假,我難得清閑一日,想起小夏以前說好了要帶我上街,今日正好是秀才入泮游街的日子,我還記著呢,他人不在,說過的話也不作數了?!?/br> 冉念煙道:“你可是你娘的命根子,她怎么能放你出去?!?/br> 徐安則指指她的腿,道:“你娘不心疼你?你不是也有法子出去嗎!” 正說著,徐安則正對著院門,眼睛忽然直了。 冉念煙回頭看去,竟是佝僂著背的莫先生嘆著氣進了門,朝徐安則略一點頭,道:“小東主怎么在太陽下坐著,先生不在,也該自己攻書,切不可游手好閑,辜負令堂的厚望?!?/br> 徐安則恭恭敬敬起身,只是眉宇間難掩失望。 “我晨讀時已誦了一遍大學,往下的論語先生未曾教過,不敢曲解,便略過了?!?/br> 莫先生點點頭,本想在石椅上坐下,卻見冉念煙也在,想起男女七歲不同席、不共食的圣訓,他的眉頭便皺了起來,又不好意思在學堂外面斥東家的少爺,只能安慰自己,好歹是石桌不是飯桌。 他倚著一株老松站定,卻聽那位表小姐道:“莫老先生,您回來的好早?!?/br> 是表親,又不是東家的同姓,莫先生便可少些拘束,冷聲道:“您是在笑話老叟吧,我那不肖子三十好幾還是童生,趁著國難補了個文吏而已,席上那些酒rou朋友見了便污人耳目,負氣之下回來,路過文廟,正遇上新秀才入泮,一隊人馬插花游街,好多十六七的少年郎,叫我這半老之人看了能不傷情么?” 他是感嘆生子不肖,徐安則聽進耳里,卻只留下一句話。 “先生,您見著秀才入泮了?有幾人,可熱鬧嗎?” 莫先生看少爺一臉熱忱,想著趁此勉力,一邊尋思,一邊道:“每地選取的秀才人數亦不相同,大抵是府四十名、州三十名,縣二十名,京城順天府人才輩出,秀才也都是比您大不了多少的少年郎,聽說最小的一位薛秀才不過十四歲,似老朽家鄉那座小縣城,考到七八十才有功名的也并非天方夜譚?!?/br> 徐安則雖自小心事重,明知道先生是在敲打自己,卻只記住了游街的盛景,他平日受管束不能出門,貞靜的深閨小姐困久了都閑不住,何況是個十二三的少年。 明面上恭領教誨,顧念先生酒席勞頓,懇請他回館舍休養,明日再復課,待他走了,徐安則才對冉念煙道:“表妹,你聽見莫先生說的了嗎?” 冉念煙道:“你又想怎樣,泰則表哥走了,改成你出鬼主意了?” 徐安則道:“我有法子,咱們出門一趟,湊湊文廟前的熱鬧?!?/br> 冉念煙道:“你去就去吧,何必非要帶上我?!彼钢缸约阂琅f纏著繃帶的腿,“傷筋動骨一百天,倒是能動了,卻要人攙著?!?/br> 徐安則道:“出去也是坐車,哪個要你走路,我必須帶上你,若沒有你,我也出不了這扇門——你只要答應我,我就和你說一件事?!?/br> 冉念煙暗暗微笑,徐安則也不以為忤,小聲道:“你奶娘在騙你,小夏根本不在田莊上?!?/br> 冉念煙脊背一寒,見徐安則臉色如常,不似危言聳聽。 他道:“我不騙你,你去和我娘說,你那堂兄今次落第,你去你伯母處寬慰,不能驚動你母親,家里又無人作陪,只要勞煩我,我娘好面子,你耐下性子求,不會不答應的?!?/br> 知子莫若父母,有時孩子也一樣了解雙親,徐安則的辦法果然沒錯,只是何氏臉色不好,應該是和曲氏的談話所致。 既要出門,冉念煙便將幾宗事羅列在一起,一并了解,之前看賬簿,父親名下有一間茶樓,就在文廟對面的街上,按理說位置極佳,雖是小本經營,多年來也沒有虧損過,不想今年入夏以來,賬目上的流水忽然低到讓人看不過眼去,本想讓洪昌走一趟,今日既然順路,不如去看看。 徐安則一身紺碧的窄袖貼里,頭戴插了孔雀羽的奓檐帽,看上去倒比平日多了些富貴人家的氣象,只是依舊比同齡人瘦弱些。 到了文廟,原來方才游街已畢,圍觀的眾人也散盡了,徐安則讓小廝向攤販詢問,說那些新入泮的秀才們都去了附近一所新開門茶館雅聚。 徐安則對冉念煙道:“不如咱們也去坐坐?!?/br> 言語之間頗有些敗興。 冉念煙笑道:“你再等一年,明年會試,帶你去看狀元游街,比今日熱鬧多了,光是擺攤的就從頭到尾占了一條長街?!?/br> 徐安則道:“你急著讓我說小夏的事吧,放心,回去我就告訴你,也不差這一時半刻?!?/br> 打聽清楚是哪家茶館,小廝便趕著馬車來到文廟附近的一條胡同里,但見是一座粉飾一新的門臉,兩層小樓,光是門前迎來送往的人就有三五個。 小廝張口問:“秀才們可是在這家店里?” 小二執過韁繩,笑道:“大哥好眼力,這附近就我們這一家茶樓?!?/br> 冉念煙心說奇了,掏出賬冊一看,果真是父親名下的那家,可是上面說的分明是一層單開間,哪像眼前這家如此闊氣,說是酒樓也沒人不信。 徐安則見她忽然看起賬本,覺得古怪,瞄了一眼,驚道:“原來是壽寧侯府的產業,這下好了,咱們雅間上座,我也不怕花了銀子,回到我娘那兒不好交代?!?/br> 車外的小二聽到了,往車里望了眼,謹慎地問道:“少爺,您是?” 徐安則道:“這是冉家的小姐,難道不是你們的東家?” 小二呵呵笑道:“當然是,當然是,雅間上座,我去請掌柜的過來見禮?!?/br> 卻說二層的雅間房門上都掛著名牌,多是取自唐人詩意,諸如桑柘影、楓林晚、桂香陌。 就在名為“思無涯”的房間內,三十多名嶄新白襕衫的秀才們圍坐在一起,又兼呼朋喚友,便將臨近兩間雅間的槅扇拆下,三間并為一間,五張可堪臥人的大桌拼在一處,秀才們起先是談論詩詞學問,后來不可避免地說起西北戰事。 謝昀也在其中,剛得了秀才功名,就像大海里多了一滴水,家財萬貫之人得了一枚銅錢,也不覺驚喜,反倒因為與案首失之交臂而有些郁悶。 誰能想到那個十四歲的薛衍是什么來歷,竟將自己比了下去,只能屈居第二。 又聽人議論起徐衡如何、冉靖如何,謝昀想起自己和冉念煙有婚約,她的人又在鎮國公府,謝昀只怕聽見別人說起尊長的是非,記恨在心,將來席上的都是同僚,為了免的不好相見,不如一開始就避嫌,不去聽便是。 倚在樓梯的欄桿上,卻見天井對面,小二正帶著一對少年少女走進名為“沙棠舟”的房間,只見那少女的背影和冉念煙十分相似,謝昀想叫,肩頭卻被猛地一拍,回頭看,是六科給事中之子苗鳳。 “你一個人在這兒發什么呆?”苗鳳道,“聽不慣他們談論你岳家?” 謝昀知道苗鳳和徐泰則有過節,也不想和他說心事,只是草草敷衍了一句“沒事”。 苗鳳嘖聲道:“你還想騙我?咱們只論道理,鎮國公看守不利,歷朝積攢的火器付之一炬,就該受譴責,還能個個都和他沾親帶故,替他掩過飾非不成?” 謝昀冷笑道:“火器未曾燒毀前,也未必見得被重用,否則也不會成千上萬地堆在深山里無人問津,平地雷起方才被人記起。十年間,除了鎮國公一力推崇火器,朝野上下哪個站出來支持了?還不是新東西興起,斷了他們官商勾結、‘歷朝積攢’的財路,掩過飾非不好,為圖私利而落井下石卻=更無風度?!?/br> 苗鳳無言,只是道:“你敢和我說,卻不敢進去當著大家的面大放厥詞?!?/br> 謝昀笑道:“我對你一個人說,你都未必信我?!?/br> 苗鳳也笑了,道:“你這樣子,像是眾人皆醉我獨醒一般,可別忘了,你兄長還在席上,這一罵,就是把他也罵進去了?!?/br> · “沙棠舟”中,徐安則飲過了茶,命小二退下。 他對冉念煙道:“我看就別讓他們掌柜的過來了,咱們是來看熱鬧的,又不是來查賬的?!?/br> 他見冉念煙面色微凝,又想起那本賬冊,沉聲道:“你不會真是來查賬的吧!不好不好,我擺了你一道,卻是被你利用了。我瞧這里生意很好,不像是出大問題的樣子,那些小手腳就由他去吧,水至清則無魚嘛?!?/br> 冉念煙道:“就是生意太好了才顯出奇怪之處,你以前來過這里嗎?” 徐安則搖頭道:“我娘為了盯住我,連入府學的事都拖了一年半,我哪有機會出來閑逛?!?/br> 冉念煙道:“以前這里并不是這樣的,只是很普通的一間茶樓,短短兩個月,卻突然變得氣派起來,更可疑的是,盈利結余還比從前少了?!?/br> 徐安則接過賬本,大略看了幾行,虧得他聰明,冉念煙從旁指點兩句,他便能看懂,也覺察出不妥之處。 “你是說這家掌柜的貪污了銀兩?”徐安則道。 冉念煙道:“這是一種可能,可我更擔心的是,敢在鬧市盤下這么大的門臉,想必不是掌柜一人能做成的,我猜,有人趁著我爹出征在外,對他的產業下手了?!?/br> 徐安則道:“家賊?” 作者有話要說: 大家玩支付寶那個掃福字的游戲了嗎,我親眼看見有人集齊了五福! 可惜我自己只有兩個,我不哭qaq ☆、第五十三章 家賊——兩個字拼在一起本就不搭界,賊便是人中的蛇蟲鼠蟻, 很少聽說有人豢養這些毒物, 可在親手栽培“家賊”這件事上, 很少有人一輩子不犯錯。 冉靖常在軍營,家里獨木難支,冉念煙雖管著賬本,終究不能親力親為,反而容易被賬本一葉障目,看不清藏在薄薄一頁紙下的詭計,既有了東郭先生, 誰又是恩將仇報的中山狼? “大概是你三叔父吧?!毙彀矂t捏著下巴略作思索,意味深長地道。 他認為自己很英明, 誰知冉念煙卻道:“不可能?!?/br> 徐安則笑道:“怎么不可能?他既無官職,聽希則兄說, 他在學中出了名的花銷大,還經常去……去不該去的地方, 咱們府上每人的份例才多少,侯府總不會比咱們家還多, 趁你父親在西北生死未卜,他和各處的掌柜暗中勾結,將你父親名下的產業逐一改換門庭,這還不容易?” 冉念煙知道,他是留了情面,有些話不好在她面前明說。京城的各大賭坊都有人打賭徐衡和冉靖何時馬革裹尸,賠率已到了一比三百。 便是不死在西北,九死一生地帶著敗績歸來,新罪加上舊罪,也不會落得好下場。 三叔父若是真想讓侯府改弦更張,現在正是最好的時機。 徐安則見表妹托腮苦思,將她的手撤下,勸道:“想不明白就別想了?!?/br> 冉念煙道:“不是三叔,如果父親真的不能回來,家里的一切遲早是他的,沒必要冒險去做這些見不得光的事?!?/br> 徐安則愣住了,喉頭滾動幾下,這回換做他托腮苦思,喃喃道:“倒也有理……” 正說話間,門外亂紛紛地鬧起來,似是起了爭執。 徐安則怕冉念煙不自在,方才把小廝們都趕到房門外聽候吩咐。他朝門外問了一句,一個小廝就隔著門通報道:“少爺,是您記掛著的秀才們在對面吵起來了?!?/br> 冉念煙腹誹什么叫“您記掛著的秀才們”,卻見徐安則已推開一條門縫向外張望,回身對冉念煙呵呵笑道:“說要看秀才游街,沒想到看見了秀才罵街?!?/br> 冉念煙上前一步,道:“你這樣鬼鬼祟祟的,怕得罪誰?” 徐安則道:“對面的都是我的前輩,一個也不敢得罪,卻還是想看,你也來瞧一眼,猜我看見誰了?” 冉念煙偏不想和一個孩子鬧著玩,并不上前,無奈道:“我不猜?!?/br> 徐安則又一回頭,道:“你未來的相公?!?/br> · 謝昀也不知是怎么吵起來的。 起初只是他和苗鳳兩人私下說話,苗鳳的為人他知道,涇渭分明,過去的就過去了,很是豁達。 可偏偏有個人跌跌撞撞走了出來,聽去了一言半語,指著苗鳳罵道:“什么‘眾人皆醉我獨醒’,我看你們就是徐家的鷹犬!滕王的走狗!不忠不孝,家不用長子,國不用大臣,枉讀圣賢文章!” 苗鳳登時橫眉立目,一看竟是個四十往上的長須男子,也是同科秀才,姓張,名字他也記不得了。 京中風俗,凡是年老的秀才總要避開年輕的秀才,一樣做學問,人家年紀輕輕得□□名,自己鬢發蒼蒼,難免尷尬,因此其他年長者都找了借口告辭,只有這位張秀才反其道而行之,公然在眾人中擺起兄長的姿態。 席上還有不少像謝暄這樣早已中了秀才的少年人,按資歷輩分,張秀才合該尊稱他們一聲學兄,也不知他倚老賣老的自信是從哪里來的,仿佛今日是秀才,明日就要連升九品,位列三公,內閣都該為他騰出一席之地。 謝昀趕緊道:“張兄喝醉了,我扶你回房吧?!?/br> 興許真是醉了,張秀才一下栽倒在謝昀身上,謝昀修竹似的一個少年,被他中年發福的身子壓得踉蹌幾步,險些摔倒,幸虧腰抵住了樓梯的欄桿才沒跌下去。 正是春風得意之際,莫名其妙被辱罵一頓,苗鳳自然氣憤,只是沒法和醉漢計較,冷哼一聲,罵了句晦氣,正要轉身下樓透透氣,衣領忽然一緊,不待回頭,又覺得太陽xue一陣抽痛,原來是那張秀才借著酒勁一拳招呼在他頭上。 謝昀早就拉不住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