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節
正是用午飯的時辰,秦游從家里趕到藥鋪的時候,站在里院房門口的謝放衣服上都是血跡,看得他眼都直了:“你這是跟幾個人打起來了,竟然會受傷,傷得都進藥鋪了?!?/br> “不是我,是阿卯,這是她的血?!?/br> 秦游跳了起來:“阿卯竟然受這么重的傷,她現在怎么樣了?是誰傷的她?” 謝放沒有答,只是說道:“你身上有沒有錢?” “當然有?!?/br> 謝放笑道:“借我?!?/br> 秦游輕聲一笑,無奈地把錢袋拿了出來:“有借無還,也好幾百次了?!闭f完,他又道,“不過這錢,本來也是你的?!?/br> “不是我的,是你們秦家的?!?/br> “沒有你,秦家也不是現在的秦家?!?/br> 謝放沒有繼續往下說,他說道:“你帶人去八里堡那座荒山上,順著山上西南方向,能找到兩個斷手斷腳的漢子,把他們捉回來帶到這,不要讓人看見?!?/br> “好?!鼻赜斡趾傻?,“那你問我借錢做什么?” 謝放輕松說道:“這是勞煩你回來的時候,幫我買身衣服?!?/br> “……你倒也是奇怪,為什么不直接回韓家?!?/br> “回了韓府,我就不能這樣照顧阿卯,我不能將她置身在危險之中。所以我要先找到是誰要害她,才會讓她回去?!?/br> 秦游嘆道:“你這么在意阿卯,就該將她先送走。我可以代你照顧她……你別誤會,我可沒有歪念頭?!?/br> 謝放當然信他,他點點頭:“這件事結束之后,我會跟阿卯提。只是……她不會走的?!?/br> 秦游訝然:“這么危險也不走?” “正是因為危險,所以她更不會一人離開?!?/br> 秦游明白但又不明白,只是可以肯定的一件事是,他和阿卯的感情已堅如磐石,無人可移了。 “還有一事,你回去后也跟你父親提提?!?/br> “謝大哥你說?!?/br> 謝放默然片刻,才道:“十五年前的事,我會跟阿卯說?!?/br> 秦游一愣,突然就慌了:“謝大哥,不能告訴外人,哪怕是阿卯也不行。我知道她是個好姑娘,可是……這太冒險了。我并不是不信任她,而是這件事太過沉重,你有把握在她知道后,安然面對韓家人嗎?能像你這樣做得自然,不露餡嗎?” 謝放也思慮過很多次這件事,但結論便是,可以,他相信阿卯能掩飾得天衣無縫。 只是他也知道,一旦告訴了她,就等于是將阿卯完全拉進了這個棋局,不到棋局結束,兩人都無法離開。若中途棋局自炸,那他和她,也都無法逃離。 可他也知道,知道真相后的阿卯,不會一人離開的。 秦游見他似下定了決心,更慌了神:“謝大哥,你真的不能這么做。阿卯再怎么好,也是個姑娘,你不怕嚇著她?別說她,就算是我,每次看見韓有功,都覺得心里發毛,他的身上更是散發著血腥味,熏得我想吐,片刻都不想多待?!?/br> 那種惡心的血腥味,謝放再清楚不過。甚至每次看見韓有功,他都覺得他的臉猙獰無比,如地獄惡鬼。 “你先去山上捉人吧,我自有分寸?!?/br> 秦游勸阻不住,最后嘆了一口氣:“我信謝大哥你,可是,我不信你這次做的決定,是正確的。畢竟……這件事太過沉重,阿卯本不必承受,你何苦拉她入局?!?/br> 入局?謝放想告訴秦游,阿卯早就入局了。不在他的計劃之內,不經意地進來,但她出現的意義不是在棋局中逗留,而是在最后,會將他也帶出棋局。 秦游走后,謝放又在房門口停了許久,直到聽見背后屋里有姑娘清醒過來的動靜,才敲了敲門。 “阿卯,是我?!?/br> ☆、第五十四章 第五十四章 謝放敲門的時候, 阿卯正在穿衣服,上回挨的鞭傷未好,身體還留有舊痕, 如今又添新傷, 看著身子難看極了。 她看了好一會,才無奈地穿上里衣。到底是個姑娘家, 還是很在意自己的身體。 敲門聲起,略微嚇了凝神傷感的她一跳, 聽見是謝放的聲音, 她急忙穿衣服, 問道:“管家有什么事?” “想跟你說說話?!?/br> 阿卯將衣服穿好,腿上有傷,便小步走過去開門。謝放見她還穿著刮破的衣裳, 問道:“怎么還穿著這身衣裳,我拜托了黃夫人拿一身干凈衣裳來的,沒換么?” “太大了……”阿卯低聲,“穿得臃腫, 不好看,您替我謝過黃大夫黃夫人吧?!?/br> 謝放微頓,明白過來, 不是她怕穿得難看,而是怕他覺得難看,所以寧可穿著合體的衣服,也不要在他面前露了丑態。姑娘家的想法真是……令人難懂。 阿卯沒有將門全打開, 還站在門口那,又道:“屋里沒其他人?!?/br> 沒別的人,就不方便和他獨處一室。謝放聽出來了,他說道:“正是因為沒有其他人,才想進來跟你說話?!闭f完他又覺得好像說錯了話,補充道,“我想跟你說的話,不能讓別人聽見,沒有外人最好不過?!?/br> 說完,他再一次覺得自己好像說錯了話,似乎要讓姑娘誤解了。 忽然阿卯莞爾一笑,被他糟糕的說辭給逗笑了。她微微側身,臉上有些發燙:“進來吧?!?/br> 謝放是君子之心,不覺尷尬,但聽見關門聲,屋里只剩他和阿卯時,心才急跳起來。 阿卯走得很慢,步子一邁開就覺渾身疼,她不愿讓他看見她疼,怕他擔心。好不容易走到桌前坐下,才松了一口氣。 謝放聞得滿屋藥味,說道:“大夫說你傷得不重,多是皮外傷,上了膏藥很快就能好?!?/br> “那傷痕什么時候能完全消失?” 謝放安慰道:“傷痕不是在臉上,倒也不重要,你不必擔心?!?/br> 阿卯欲言又止,有時候她對謝放這人,真是沒有辦法,全然不懂姑娘家的心思。她轉了話鋒,問道:“那兩個人牙子怎么樣了,有沒有讓人去捉他們?” “讓秦游去了?!?/br> 聽見秦游的名字,阿卯聲音都低了許多:“管家你和秦家少爺的交情,果然不淺?!?/br> 謝放看著她,知道她在想什么,秦家也不算是普通人家,怎么就愿意幫他做那么多事。只是她沒有說出來,她始終知道什么該問,什么不要問。他喜歡這樣細心懂他的阿卯,正是因為這樣,所以更不想再繼續隱瞞她。 “多年前,秦家遭人陷害,欠下了一大筆錢,被債主逼債,被官府問罪,在他們走投無路的時候,我幫了他們一把,將債還清了,秦家也離開了泥潭,逐漸發跡,成了小有名氣的富賈?!?/br> 這件事阿卯倒是有聽過,秦家四年前遭小人陷害,幾乎家破人亡時,不知怎的一夜之間就重新振作,這事還成了橫州一件奇談。 阿卯沒想到,竟是謝放幫扶了他們一把。至于如何幫的,她不知道,但謝放有心要幫的人,怎會幫不了。 阿卯看他的眼神,更多了幾分喜歡。他并不薄情,只是對不關心的人薄情罷了。 謝放說到這一步,已經打算繼續往下說:“我之前完全不認識秦家,我本來也不是個喜歡幫人的人?!?/br> 后面這一句阿卯不意外。 “我幫他們,只是因為,覺得他們跟我的境遇很像?!?/br> 阿卯微頓:“很像?哪里?” 謝放緩聲:“同被小人陷害,還是最信任的人,活生生捅了一刀,將整個家都傷得殘血,家破人亡?!?/br> 阿卯突然明白過來,他是要跟自己說十五年前的事,說他的事,說謝家的事。她驀地伸手捂住他的嘴,搖頭:“阿卯再不會懷疑你,如果你不想說,可以不必說,真的不必?!?/br> 謝放怔神,看著她,心中感觸萬千,對她,更覺喜歡得入髓。誒……阿卯…… 他握住她的手往下放,說道:“我告訴你,不是怕你再對我生疑?!?/br> 阿卯也怔怔看他,她是想了解他,知道他的過往,來韓家的目的,但當他真正要告訴自己的時候,她竟心慌了。她怕自己力量微薄,無法跟他共同分擔??伤窒雽⑺亓耸迥甑拿孛芊忠恍┻^來,或許她能幫上忙的。 謝放的聲音輕緩,對心愛的女子提及那過往的事,竟是有些難以平靜:“我不姓謝,而是姓邵?!?/br> 他仍是執意要告訴她,阿卯沒有再拒絕,凝神細聽他說的每一個字。 “二十五年前的邵家,在天子腳下的京師并不算是頭等人家,但也算是名氣很大的商賈之家,身家隨便放在哪個州哪個縣,都可成為首富。只是在商賈云集的京師,并不算什么。邵家家主為人慷慨,樂善好施,常給災民難民發糧施粥?!?/br> “后來有一日,他在路上救下一個逃難而來的災民。那災民懇求他收留,正好家中缺下人,就將他帶回?!?/br> “那人做事勤懇,為人老實,也有一張能言善辯的嘴,不過半年,就從做粗活的下人當上了管家。這樣兢兢業業過了五年,邵家家主突生怪病,大夫來看,卻束手無策?!?/br> 阿卯此刻已覺心驚:“是那個管家做的?” 謝放神情冷然,生硬地點了點頭:“被下毒了,只是那毒下得小心謹慎,耗費了五年,連大夫都看不出來??僧敃r無人知道,也沒有任何一個人懷疑他。后來邵家家主臥床不起,妻子不擅經商,兒子年幼,便逐漸將生意交給心腹打理,便是那個管家?!?/br> 阿卯不由嘆氣,已經是可預見結果了。 “那管家將生意打理得井井有條,將所得錢財全都交給邵家掌管,自己只拿管家的那點工錢,因此不但是邵家家主,家里上上下下的人,都信任他。邵家家主病重,有許多需要用到印章的地方,也漸漸交由管家決策,自己并不出面。五年后,邵家家主病入膏肓,臨死前不放心妻兒,便想將名下鋪子交給妻兒,誰想……他清查后,卻發現,那鋪子的主人,早就不是他了?!?/br> 阿卯愕然:“換成了那管家的名字?” 謝放面色沉重地點了點頭:“他立刻喊管家過來質問,但沒想到,管家沒來,卻來了官府的人。原來是邵家名下的一間藥材鋪子出事了,有藥鋪在這里買走的藥,開了給病人吃,竟吃死了人。官府層層徹查,便在邵家鋪子里查到了一種□□?!?/br> 阿卯愣了愣,方才平靜的敘述,此刻開始,要風起云涌了。 “那被毒死的人,是個不大不小的官家夫人,那位大人大怒,要官府查清,要邵家上下償命。民不與官斗,更何況朝廷的人有朝廷的人脈,邵家家主臥床多年,早就跟朝廷的朋友沒了什么交情,他跟官府的人辯解,但對方根本不聽?!?/br> “再后來,邵家家主被抓入大牢,官府查封邵家名下的產業,發現并沒有多少鋪子生意是邵家的,只因那管家,早就轉移了那些地契房契,鋪子也大多都被據為己有?!?/br> 阿卯又驚又怕,嗓音都在發抖:“太可恨了……那管家怎么能做出這種事!邵家家主是他的救命恩人啊,沒有邵家,他早就死了!” 謝放默然許久,不愿對那個人做出半個字的評價,他怕一說,就壓抑不住內心的怒火:“邵家沒錢打點官府的人,只能被動挨打。那邵家夫人,本是出身大戶人家,從來沒有受過什么苦,她強撐了兩個月,心力交瘁。但她仍然為了身陷囹圄的丈夫四處奔波,不曾放棄?!?/br> “而邵家家主在牢中待了兩個月,身體卻慢慢好轉,此時他才知道,原來他在家中,被人下毒了,才導致壯年的他百病纏身。他拜托獄卒要見他的妻兒,可等他的妻兒趕到時,卻發現他已經死在大牢里!” 阿卯心頭猛然咯噔。 “他死得蹊蹺,可獄卒卻說他是自縊而死。他的妻兒要為他討回公道,卻被衙役亂棍打走。當晚,有個仵作暗中來找,說邵家家主并不是自縊死的,而是中毒身亡。邵夫人請他作證,仵作只說了一句‘有人要你們死,你們斗不過,我也斗不過,若不想死,就帶著你兒子走吧’,那個仵作,便是魚翁,宋大夫的好友?!?/br> 阿卯已經不知道說什么得好,她聽得出來,謝放在極力壓制心中的怨恨,以最平緩的語氣,跟她說這些。 “邵夫人帶著年幼的兒子想離開京師,但半路碰見山賊……那座山頭,往來的人多,又是白天,本不該有山賊的……” 阿卯聽得撕心,緊緊捉住他的手,真想告訴他,不必說了,真的不必說了,不要再揭開傷疤,一點一點地撕開給我看。她探身將他抱住,身體止不住發抖。她沒有想到,世上會有這么歹毒的人,會對救命恩人做出這種喪盡天良的事! 謝放上一次說這些事,已經是五年前,跟秦老爺秦游提起。那時候跟他們提起,自己的心冷如冰水,不似如今跟喜歡的姑娘提時,十分痛苦。 阿卯于他,是支柱。 “邵夫人和忠心的護院家丁拼死抵抗,卻還是抵不過有備而來的山賊,慘死刀下……那小少爺,身受數刀,本來也該死的,只是他命不該絕,被路過的人發現尚有一絲氣息,便將他救下,撫養長大?!?/br> 阿卯緊緊抱著他,她知道他說的每一個字,都是在剜心。 “那管家,便是韓有功?!?/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