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節
“楚敬宗未必對聞沖有多少關心?!背逡粽f,“今日促使他找上門來的主要誘因,還是徐家打算送進宮里的那個女孩兒。也難怪,楚沅音向來是個不省心的,若是在后宮失了寵,甚至是被皇帝所厭棄,那么國丈的頭銜對于他這個已經位極人臣的丞相來講,究竟是助益還是拖累,這可就不好說了?!?/br> “那也是他自己需要憂慮的事情。把女兒嫁給皇帝攀富貴的人是他,又不是我?!鼻鼐瓣栆粩[手,“至于那個徐家的女兒,與其要我去擔心她,還不如去想想怎樣能把那個徐檀知踢出官場外去。枕邊風的威力不容小覷,此話不假,但我與秦曦之間的嫌隙早已存在;只要王太后還活著一天,就會不遺余力地向她的兒子灌輸我的圖謀不軌、包藏禍心,還用得著別人再去雪上加霜不成?” 說起王太后對自己的敵意時,襄王的神色平靜,語氣也很平常,就像是在提起一個不相干的人。很顯然,這位嫂子對他的影響,是遠遠比不上那位已經去世了的太皇太后的。 “你這倒是光腳不怕穿鞋的?!背逡粜Φ?。 “有時局勢壞到了不能再壞的程度,要cao心的事情反倒少了?!鼻鼐瓣栱樦脑捳{侃了自己一句,“總之先按兵不動,靜觀其變吧?!?/br> . 然而令兩人都沒有想到的是,他們的旁觀政策只持續了不到一個晚上便宣告失敗。 三更天剛過,所有人都已經睡下了的時候,突然有人敲響了襄王府的大門。來人是宮里的董公公,楚清音對他不熟,據秦景陽說他的品級還不低,在禁內除了大總管高懷恩外,也是一個說的上話的厲害角色。這樣的人物大半夜的跑來找攝政王,顯然發生的不是什么小事。 命下人先擺茶伺候著,楚清音換了身便服,匆匆向前面走去。半路遇到程徽,長史也是一副睡眠不足、剛被吵醒的樣子,眼下一片青黑,這下楚清音倒是了解為什么秦景陽會叫他“烏眼貓兒”了。 到了白天接待楚敬宗的正廳,董公公正等在里面。他是個通透人,見了楚清音沒有一開口就說事,而是先行作揖告罪:“深夜驚擾王爺清夢,小的罪該萬死。只是事情緊急,非王爺出馬不可,還望您見諒則個?!?/br> “罷了,你也是辦差而已?!背逡魮P揚手,在他面前幾步外站定?!凹热皇羌笔?,那就快說吧,可是皇帝傳本王入宮?” “是?!倍⑽⑶飞?,“而且不單是您……也請王妃一同入宮?!?/br> “王妃也要入宮?”楚清音皺起眉頭,“發生了什么?” “這……”董公公沒有立刻回答,而是面露難色。旁邊的程徽見了,上前一步,從袖中取出三兩個銀錁子,塞進他手里,溫言道:“左右王爺與王妃到了宮中也會得知事情經過,公公不如提前透些口風,也好讓王爺心中有數?!?/br> 不愧是長史,半夜起來還能記得隨身帶錢,專業素養真不是蓋的。楚清音在心里給程徽點了個贊。 果然,銀錢到手,董公公的神情頓時動搖起來,躊躇片刻后道:“王爺,不是小的故意隱瞞,只是此乃帝王家的私事,我等做下人的不便私下議論。不過長史大人說得也是在理,小的便向您透露一二?!?/br> “圣上和皇后鬧起來了,陣仗有些大,結果驚動了太后。太后到了容成殿,原本是想調解的,結果不知怎的卻被皇后氣得厥了過去。圣上是孝子,盛怒之下揚言要廢了皇后的鳳位,關鍵時刻丞相恰好趕到,搬出高祖訓示提醒圣上,若非十惡不赦之大罪,否則不得隨意廢后。如今大內亂成一團,丞相建議帝王家事應由皇族宗室的長輩代為調解處理,便說起了王爺您。又因您不能隨意出入后宮,便也請王妃一同前去?!?/br> ……我的個天。聽罷這一系列來龍去脈,楚清音不禁暗自咋舌。她原本是想看楚沅音的好戲不假,卻沒想到這位角兒搞事的能耐果真不負她所望,這么快就搞了個大的! 能把那位王太后氣到昏迷,她這便宜meimei的作妖水平還真是不減當年吶。 看來這一趟皇宮之行是避無可避了。楚清音要董公公稍候,自己又返回了后院。進了寢房,秦景陽當然還醒著,楚清音便把董公公的來意長話短說地向他講了一遍。 “這個楚敬宗,還真是鐵了心要把我們兩個給拖下水!”聽過楚清音的轉述,秦景陽面露怒色,氣惱地捶了下床頭。 “怕是白天我打的馬虎眼令他不放心了,這回出了事便順水推舟,強行把我們綁到他的戰車上?!背逡魢@了口氣,“要不是這事鬧得太大,而楚沅音又確實有這么蠢,我簡直要懷疑是這父女倆聯合唱了一出大戲?!?/br> 兩人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的臉上看到了無奈。當下也不再說話,各自穿衣梳洗,收拾停當,這才一同走了出去。 程徽正等在外面。秦景陽囑咐他看顧府內,便和楚清音去了前院。董公公帶了一輛馬車來,原本他是想讓襄王夫婦坐進去,自己在外面跟著,但秦景陽有心想再問他一些宮里情況的細節,遂將他也叫了進去。 去往皇宮的一路上,秦景陽打著“了解的越多才能越好地處理此事”的冠冕堂皇的理由,不斷向董公公發起追問。再加上有楚清音在旁邊敲敲邊鼓,擺出幾分不怒自威的架勢,路程還沒走到一半,董公公便老實招了,說出了他所知道的一切細節。 不聽不知道,一聽嚇一跳。 原來今晚秦曦是宿在容成殿的。小皇帝正值血氣方剛的年紀,楚沅音入了宮后也是日日獨守空閨好不寂寞,這對合法夫妻躺在一張床上,難免就都有點心猿意馬,想入非非。幾度眉來眼去,也就順勢滾在了一起。 帝后一番燕好,本來是琴瑟和諧,皆大歡喜。壞就壞在秦曦在意亂情迷之時,居然脫口而出了一聲“皎皎”——這皎皎不是旁的,正是那位徐家女子的乳名。 這下子可是捅了馬蜂窩。楚沅音當場就氣炸了,一腔柔情似水瞬間化作熊熊妒火,當下也忘了秦曦是她的君主她的丈夫,撲上去就是一通亂捶。秦曦反應過來也是大為光火,兩人就此扭打了起來。期間不知是容成殿哪個好信的跑去通知了王太后,太后急匆匆趕來,看到的便是兒子和兒媳衣衫不整,兒子還被抓了個滿臉花,心疼之下便責罵起楚沅音來??沙湟粝騺聿皇莻€忍氣吞聲的,又自認受了委屈,忍不住就頂了兩句,氣得太后一口氣沒喘上來,這下便厥了過去。隨后楚敬宗趕到,又拐彎抹角把秦景陽二人也拉進這爛攤子里,就是先前已經說過的事情了。 聽過完整版的內情,馬車內陷入了一片沉默。楚清音心想著皇宮中還真是毫無隱私,就連帝后在床榻間的私語都有人聽了壁角去;秦景陽想的則是秦曦不知何時居然已經和那徐氏女子勾搭上了,連乳名都知道定是已到了十分親密的地步,這下子那女孩就是不想入宮也得入宮了。他那侄子看上去精明機靈,卻盡是做出這種不走大腦的蠢事,要不是現在頂的是楚清音的殼子,他只怕是要控制不住自己黑如鍋底的臉色。 快四更天時,馬車到了皇宮。二人兵分兩路,楚清音不便入后宮,先行去御書房等著秦曦;臨走前丟給了秦景陽一個“你多保重”的眼神。秦景陽有苦難言,只好怏怏接受了她的祝福,坐上步輦,隨著董公公向容成殿去了。 ☆、預感 車輪行走在青石板路上發出轔轔聲響,攝政王妃的步輦朝容成殿的方向緩緩而去。時值深夜,皇宮正是最安靜的時候,哪怕帝后剛鬧了一場大的,消息畢竟還沒有傳遍整座內城,更沒有流出宮去,也算是為這對天底下最尊貴的夫妻保留了三分顏面。 一想到要面對楚沅音和秦曦,還很有可能再加上王太后,秦景陽就覺得一個頭有兩個大。尤其是秦曦,以這副模樣去面對小皇帝,襄王殿下現在的心情可以說是非常復雜了。就算如今已經塵埃落定,但當初楚清音終歸和秦曦有過一場婚約,還是他親自做的媒;而且也正是從這個“奪妻之恨”開始,他和侄子才真的開始變得生分起來。 好在秦曦好歹也是皇室出身,就算年幼,肚量還是有的。就算真有什么怨氣,也只會對著他這個做叔叔的撒,倒不會發泄到楚清音身上。不過這樣一來,秦景陽又要擔心頂著自己的身份、即將去和秦曦見面的楚清音了。 胡思亂想間他已到了容成殿。秦景陽下了步輦向周圍一掃,四下靜悄悄的,宮女內侍無不噤若寒蟬,沒有人敢出聲通報。唯有老熟人高懷恩一臉愁容地站在正殿門口,見了他那張苦瓜臉也沒有好看多少,小碎步走下來迎接。 “圣上還在里面?”秦景陽問,隨手從楚清音貼身帶的荷包里摸出一個銀制的小玩意,遞了過去。 可這次高懷恩卻沒要,雙手虛推了回來,低聲道:“還沒走呢。圣上還在氣頭上,王妃您可要小心著點?!?/br> 秦景陽挑起眉毛。身為內廷大總管,侍奉了兩代皇帝,深受寵信,宦官做到高懷恩這個份上,就連他這個攝政王都得客氣三分。高懷恩是個聰明人,在宮里行事處處謹慎,讓人做不到錯處,唯一一個小缺點就是愛財;秦景陽和他打交道無數回,遞出的小東西沒有一次是不被笑納的,今兒個是天上下紅雨了不成? 電光石火間一個念頭突然闖進了他的腦海中。這個念頭危險、大膽又荒謬,要不是秦景陽曾經在寧太后面前練就一副掩飾心思的好本事,只怕登時便會在面上顯出異樣來。饒是如此,他也不敢再細想下去,匆匆將因高懷恩的異常舉動而引發的這個想法驅出大腦,緩步走上通向正殿的臺階。 進得殿內,秦景陽打眼一看,除了王太后之外,今晚的當事人都到齊了。秦曦離他最遠,背對著大門;少年皇帝近日來個頭竄了不少——根據楚清音的說法,這叫青春期——行走坐臥也更有氣勢,隱約還帶了幾分先帝的影子。他負手站在那兒,光是從背影就足以教人感受到一股蓬勃的怒意。 距他稍近點的是楚家的父女二人。楚沅音跪在正當中,衣衫雖然穿好了,鬢發卻是散亂的,看起來狼狽不堪。楚敬宗陪跪在旁邊,半側過身來,余光瞥見了秦景陽的衣角,頓時低下頭去,臉上也現出了幾分尷尬。 秦景陽在心中哼了一聲??丛谀闱破饋肀葞讉€小時前又老了十歲的份上,把我和清音拖下水的這筆賬,我晚些時候再和你算。 示意秦景陽留步,高懷恩輕手輕腳地走上前去,在秦曦身畔低聲道:“陛下,襄王妃來了?!?/br> 秦景陽注意到楚沅音聞言身體一僵,原本稍稍有些佝僂著的脊梁瞬間挺直了起來。 秦曦也在此時轉過身,望向秦景陽。四目相對,一看到秦曦的樣子,即使是在如此嚴肅的場合之下,秦景陽也好懸沒樂出聲:想來楚沅音平日在宮中閑著沒事就修理指甲,弄得又長又尖,竟是給小皇帝的臉上一邊留下了三道血痕。他這侄子登基后原本已有了四分老成,這一下子又全都退回成稚氣了,方才看背影時的氣勢蕩然無存。 即使秦景陽控制住了自己的面部表情,但在反應過來之前,他的視線也無法避免地朝著那幾道紅印子瞟了過去。秦曦顯然也注意到這一點了,頓時面上多了幾分窘迫,又很快盡數化作羞惱,將刀子般的目光再次射向這一切的始作俑者,他的皇后。 “參見陛下?!鼻鼐瓣栃卸Y道,打破了這一尷尬的局面。從董公公出發去襄王府到他們夫妻倆來到宮中,少說有大半個時辰,完全足夠秦曦換好衣服揚長而去。之所以還留在這,存的那點小心思他也明白,無非就是想看看惹得他們叔侄反目的這個“禍水”究竟長成什么樣子——畢竟,除了當年在賣藝攤前的那次交集,這兩個人還真是第一次見面,而且當時秦曦既不知道楚清音的身份,也沒看過她的容貌。 雖然對于侄子的小九九,襄王殿下并不很喜歡就是了??磯蛄藳]?看夠了就趕緊走,去找你叔叔去!他維持著行禮的姿勢,低著頭,心里酸溜溜地想。 “皇……嬸不必多禮?!闭f出這個稱呼的時候,秦曦的語氣還有些僵硬。他一抬手,見秦景陽直起身來,便道:“那這邊就先交給皇嬸了,朕去見皇叔?!?/br> “是?!鼻鼐瓣栔斏鞯卣f。 秦曦在高懷恩的陪伴下向外走。路過楚沅音時,他的腳步頓了一頓,臉上露出厭憎的表情,一甩袖子,“哼!”便拂袖而去。 在他離開后,外面候著的宮女立刻知趣地將門關上。這下子,還留在正殿中的便只剩下了楚家的這三個人。 秦景陽將雙手籠進袖子里。這是楚清音和他閑聊時很喜歡擺出的一個動作,同時還附帶倚上門框,一條腿回勾,腳尖點地;襄王起初覺得身為女子站成這樣不太雅觀,但顯然他的王妃根本不會乖乖聽從這套說教。久而久之,倒是他自己被潛移默化地接受了這個吃瓜群眾一樣的姿勢。 他看向楚敬宗,不冷不熱地開口?!俺?,你……” “你是不是來看我笑話的?”楚沅音突然打斷了秦景陽的話。她的聲音不復往日的尖利,聽起來十分嘶啞,并且從中明顯透出了外強中干的意味?!艾F在你看到了,滿意了嗎?滿意了就滾出本宮的地方!” 她說著,踉蹌著站起,轉過身來。這下子秦景陽看到了她的正臉,比背面更加狼狽:妝容凌亂,雙眼紅腫,眼角還帶著未干的淚痕。秦曦被撓出了六條道子,她也好不了多少,左邊臉頰腫起老高,顯然被人盛怒之下全力扇了一耳光。 但秦景陽向來不是個憐香惜玉的人。楚沅音這種人也毫無憐惜的必要。 “希望皇后能明白一件事?!彼?,“我對你和皇帝之間發生的任何事情,都沒有一星半點的興趣。我之所以會出現在這里,是因為您的好父親向圣上建議,請我與襄王作為宗室長輩來輔助處理此事。楚相進言時您應該也在現場才是,難道是被一巴掌扇聾了,所以才沒聽到?” “你!”楚沅音雙眼圓瞪,又氣又恨地吐出一個字。她雙手攥成拳頭,情緒顯然十分不穩定,秦景陽下意識后退一步,這個身體衣著繁瑣沉重,不便行動,他可不想讓自家王妃的臉上也多出那么幾道。 “夠了!”一聲低喝打斷了“姐妹”倆的對峙。楚敬宗慢慢地站了起來。如果說上午的丞相還僅僅是有些焦慮的話,那么現在的他已經可以稱得上是憔悴了,臉上的每一絲紋路都在透著力不從心的疲憊。秦景陽幾乎要同情他了——可惜也僅僅是幾乎。 “今晚折騰了一宿,想必皇后也累了?!敝宦牫醋诘?,“明日待太后她老人家醒了,少不得又要是一通問詢?;屎蟛蝗缦热グ残?,余下的事情,留有臣與襄王妃商談便是?!?/br> 按理來說楚沅音貴為皇后,楚敬宗則為臣子,即使二人是父女,楚沅音的地位也在楚敬宗之上。但也不曉得是丞相這做父親的在小女兒心中積威甚重,還是楚沅音自知闖了大禍心中理虧,總之楚沅音聽了這幾乎是命令的語句,也只不過是又剜了楚清音一眼,便整整衣衫,向后堂去了。隔著影壁,還在殿內的兩人隱約聽見有小宮女的驚呼聲,隨即是一通手忙腳亂,很快這些聲音便都漸漸遠去了。 于是此地就只留下了楚敬宗和秦景陽兩個。這也多虧他們是實打實的血親父女,不然單憑襄王妃與其他男人共處一室這條,就足夠楚清音喝上一壺。這樁事秦景陽一開始沒想到,等楚沅音走遠了才反應過來;便立刻將目光投向楚敬宗。 他是一時沒切換過來身份,可楚敬宗這人一向謹慎,既然和楚清音已經在明面上斷了關系,就一定會恪守身為“陌生人”的禮儀規矩,絕對不會做出能讓人揪出把柄的事情來??涩F在他居然忘了這一茬,足見心中已方寸大亂,故而再也顧不得這些細枝末節。 高懷恩是個善于察言觀色的人。帝后糾紛的始末他一清二楚,秦曦的態度他心中明白,楚敬宗趕來后的一系列行動也被他瞧在眼里。沒有足夠的揣摩與把握,素來精明的大總管怎么會突然做出反常的舉動來? 定是從楚敬宗的身上得到了什么信號。 “其實今天這件事,王爺也就罷了,我根本沒有必要跟著一起過來?!币黄察o之中,秦景陽淡淡開口,是篤定的語氣。 “丞相設法把我引到宮中,究竟所為何事?” 作者有話要說: 晚上還有更新。 ☆、失勢與得勢 一刻鐘后。 容成殿的雙扇大門緩緩開啟,襄王妃從里面大步走出,面容嚴肅,衣帶生風。無視了旁邊內侍作勢攙扶的手,她自己踏上步輦,淡淡說了聲:“不等王爺了,出宮回府?!比缓蟊銓⒀劬﹂]上了。 隨行人面面相覷,繼而自發按照她的吩咐行事。董公公原本是候在車隊旁的,看樣子是想套幾句王妃的口風,但見了她這副深沉莫測、不辨喜怒的模樣,便也不敢貿然上前搭話,只得躬身彎腰,訕訕說了聲:“恭送王妃?!?/br> 車駕朝著來路緩緩回轉。秦景陽坐在步輦上,迎著大清早微涼的晨風,腦海中無數思緒攪和成一團亂麻,一時間竟不知該從何處開始梳理。 他和楚敬宗其實并沒有談什么。宮中人多耳雜,是最藏不住秘密的地方,這一點無論是攝政王還是丞相心中都再清楚不過。方才的一刻鐘內,他們多半時間只是相對著沉默,少量的交談多數也只是毫無意義的打機鋒,唯有楚敬宗的一句話,還稱得上是透露了些許微小得不能再微小的口風: “皇后此番不僅得罪了圣上,更得罪了太后她老人家。即便有皇室祖訓在上,除非謀逆大罪不得廢后,想必將來也和被廢沒什么區別了?!?/br> 楚家的四個女兒,在楚敬宗心里究竟是什么?即使是個局外人,在發生了身體互換的事情之后,經過了以楚清音的視角和楚敬宗打過的幾次交道,秦景陽覺得,他現在也足以給出一個答案。她們是財富,是籌碼,是做父親的用來拉攏他人、借以給自己構筑進身之階的工具。對于楚沅音這個小女兒,楚敬宗或許是真心有幾分疼愛的,但這份疼愛卻無疑比不過他自己心中的利弊衡量,不然當初在蒙城,因為河盜劫船的事件得罪了秦景陽之后,他也不會主動提出犧牲楚沅音來平復襄王的怒火。 恍然間秦景陽又想起晚上夫妻閑聊時楚清音所說過的話。楚敬宗已位極人臣,國丈之名不過是錦上添花。一旦楚沅音后宮失寵,這頭銜不但不會成為助益,反倒會成為拖累。 竟是一語成讖?;蛘哒f,以楚沅音和秦曦的性格來看,鬧翻是遲早的事,只是誰也沒想到這一天來的這么快,事情又鬧得這么嚴重。而現在的楚敬宗,雖然嘴上不說,可心里只怕是已做好壯士斷腕的準備了。 但這次的事情恐怕也是就算楚敬宗大義滅親也挽回不了的了。他是楚沅音的父親,打斷骨頭連著筋,楚家已經出了一個令王太后憎惡不已、秦曦心中不快的楚清音,現在又再來一個,就算是被這對母子遷怒,楚敬宗也只能生受著。再加上那邊徐元朗、徐檀知祖孫還在煽風點火,試圖將除了自己家之外的一切他人踢出權力中心圈,那個野心十足的小子,說不定下一個瞄準的目標就是他的丞相之位。 想要在這片危局之中闖出一條活路,掀開蓋在頭頂并且還在不斷向下重壓的巨石,似乎只剩下了一個辦法—— 攝政王的思緒在此處戛然而止。接下來的想法已經越過界了,無論旁人如何揣摩猜測,至少這個念頭他秦景陽不該有。這世上或許誰都可以,但唯獨他不能。 真的嗎?心底有一個酷似自己的小聲音在反問他,如果有朝一日,你也被逼入了比楚敬宗還要惡劣的危局,如果不做反應,等待你的將不只是冷待和架空,你的性命、你所珍視之人的性命將都被懸于鋼絲之上。只有唯一的一條路能救你和你的家人,即使這樣你也要將自己困死在原地,束手就擒嗎? 景陽,我是認真的,你還是盡早決定一下何去何從為好。我沒有要慫恿你推翻秦曦的意思,但是咱們也不能坐以待斃,眼睜睜地看著利刃懸在頭頂上,一天天逼近。你容得下他,他卻未必容得下你。 楚清音的話語在秦景陽的耳畔回響。攝政王面上不顯分毫,縮在華服廣袖內的雙手卻是悄然握緊。 楚家,徐家,司隸校尉府。這些都不過是配角,北周權力爭奪的暴風眼,終歸要落到皇宮與攝政王府的頭上。山無二虎,國無二主,他和秦曦之間,總有一天要以最殘酷的方式分出個勝負。 一切旁的事件,都只不過是加速這個進程的催化劑罷了。 . 正如秦景陽所預料的那樣,楚清音直到快天亮了才返回王府。進了前廳,一屏退下人,她的腰立刻佝僂了下去,臉上也現出了疲色。 “事發突然,我們也沒有商量的時間,我也只好越俎代庖,替你擅作主張?!彼虺袒拯c點頭,在兩個男人對面的椅子上坐下,拿起一旁冷掉的茶喝了一口?!安磺笥泄?,但求無過吧?!?/br> “現在這個局勢,無論我們做什么都有風險,你便按照自己的想法來做就好了。襄王的身份如今也算是你我共有,你當然也擁有對事情的決定權?!鼻鼐瓣柊参克?,“秦曦都和你說了什么?” “三件事?!背逡粽f,“首先是今日罷朝會,理由……”她指了下自己的臉,聳聳肩膀,“我想你也已經看到了。然后是要遴選秀女,迎徐皎入宮。這次我沒攔著,皇帝對那女孩的稱呼如此親昵,而且還會在做那種事情的時候叫出對方的名字,想必兩人已經私下認識了很久,并且達到了相當親密的地步;之前遲遲沒有納為嬪妃,或許一方面是因為你的反對,一方面也想吊吊徐家。但這次楚沅音的事情一鬧出來,他顯然是賭了氣要把這人接進宮中來了?!?/br> “那第三件事,想必就是對于皇后的處置了?!背袒盏?。 “沒錯?!背逡暨至诉肿?,“不能廢后,沒有足夠的理由也不能關入冷宮,如果把事情傳的廣為人知,丟臉的還是皇帝自己。所以他打算以頂撞太后為由,下旨令楚沅音禁足,在容成殿閉門反省,并且沒有規定解禁的期限。她挨罰我喜聞樂見,當然不會阻攔。期間你那位好嫂子也醒來了,見到我劈頭便是一通夾槍帶棒,好似楚沅音撒潑是我們指使的一樣。我也只好學著你應付她和寧太后的樣子,左耳出右耳進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