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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歷史小說 - 本宮起床就性轉在線閱讀 - 第59節

第59節

    孟煦的性格是出了名的喜怒無常,上一刻對誰言笑晏晏,下一刻刀斧手的利刃便可能架上對方的喉嚨。且他素來心口不一,表面看上去心情不錯,并不代表他心中同樣擁有好心情。

    但他現在或許真的是心情不錯。畢竟,不是每天都有機會看到大名鼎鼎的虞三公子來到自己的書房內,低聲下氣地為人求情的。

    “回稟陛下。臣今日休沐,晌午閑來無事,便裝出行,卻不想無意中聽到了一些十分荒謬的消息?!庇菝岬痛怪酆?,并不對上孟煦的目光。他的語氣平靜鎮定,但聲線中還是難免暴露出了一絲緊繃?!扒皫兹赵谛〕瘯?,許廣、楊效兩位大人出言犯上,觸怒龍顏,被陛下關入大牢,要他們冷靜冷靜。原本此事只有當日參加小朝會的官員們才知曉,可不知怎么的卻流傳到了坊間;更有甚者,說獄卒在牢中偷聽到他二人密談,言語間竟是提及暗中結黨、排擠構陷同僚之事?!?/br>
    “哦?”孟煦懶洋洋地應了一聲,“這又如何荒謬了?”

    “那許廣、楊效二人既已經因言語不當而獲罪,今后便自當更加謹言慎行,以免重蹈覆轍。更何況他們身在牢中,正是該三緘其口,反省自身的時候,又怎么會有興致閑聊,還說起這等見不得光的事情?又是怎么偏偏就被那獄卒聽去?這一切實在太過有違常理,又巧合得令人心生疑竇,因此臣以為,其中必有蹊蹺?!庇菝嵴f著,話音一頓,拱手道,“還望圣上明察,以免被借機生事之徒鉆了空子,將莫須有的罪名扣到他們頭上?!?/br>
    他這一番話說來,其實自己心中也是不信的。哪兒有什么借機生事之徒?能將那莫須有的罪名扣到臣下頭上的,除了面前的這位狠毒帝王,還能有誰?可他又萬萬不能明言,也只好這樣拐彎抹角,選了個委婉的方式說出來。

    他只盼著孟煦現在還沒有打定主意要下殺手,看在這理由太過牽強、絕難令臣民信服的份上,及時收斂了殺心,將這一件事輕輕揭過。他已經給了臺階,只要孟煦肯順著走下去,那么這場風波自然可以有驚無險地終結。雖說事后定是要推出一兩個如那獄卒一般的替罪羊……但是此時虞冕也已經顧不得那么多了。

    他從不認為自己如外界所盛贊的那樣高風亮節、完美無瑕。出身南梁第一豪門,自小便在家族內部的明爭暗斗中長大,后來又被早早拋入了官場這個大染缸,誰還能獨善其身,清清白白?

    就算手上比他人沾得少一些,但血終究是血。

    “朕當是什么事驚動了虞卿,要你在這傍晚時候冒著細雨趕到宮中來,原來是為了這一樁?!泵响惆l出一聲輕笑,似是對他們所談論的內容并不怎么在意,“不過這一次,你可是來晚了;不但來晚了,你還說錯了?!?/br>
    “下午時朕已派了繡衣使者前往許、楊二人的家中;不但找到了他們密謀結黨的證據,居然還搜出了一部賬本,上面記錄著他們聚斂財物,欲向某人行賄討好的事實。而那所謂的‘某人’其身份來頭也令朕大為意外。你不妨猜猜,他是誰?”

    ☆、遠行(捉蟲)

    ……那群鷹犬,動作太快了!

    聽到孟煦的話,虞冕頓時心中“咯噔”一聲,一陣不祥的危機感油然而起。難道……孟煦竟是要一石三鳥,借此事直接將矛頭指向虞家、指向他不成?不然他又為何要用這種賣弄玄虛的口氣?

    難道他今日入宮覲見,反倒是自投羅網了?

    “臣……不知?!毖谏w在寬大袖口之內的雙拳緊緊攥起,他竭力維持著聲音的平穩,艱難地吐出這三個字。

    孟煦終于將手中的奏折放到了一邊。他慢吞吞地坐直身體,雙腳落地,從矮榻上站起身來;背起手,步伐款款地向著虞冕走近,從背后繞過一周,好整以暇地享受著青年這副強作鎮定的模樣。

    “虞卿啊虞卿?!钡弁跬祥L了聲音,好似在慨嘆?!罢缒闼?,這朝中確有一些卑鄙陰毒之輩,總喜歡借機生事,落井下石;若是給了他們機會,便如同瘋狗一般肆意攀咬,想把別人也一并拖下水。這種人,離間君臣同僚,最為可恨,每每教朕見了,都恨不得將他們梟首示眾,家產查抄,親族流放,方能一解心頭之怒氣。你說,是也不是?”

    他便用這種悠悠然的語氣說出了可怕的字句;正如當年新皇登基時,在朝會上面容帶笑,輕描淡寫地下了斬立決之令,上下嘴唇一合,頃刻間就奪去了數百條人命。虞冕聽在耳中,只覺得一陣寒意順著脊柱向上爬去,又順著血管經脈傳遍四肢百骸,一直抵達他冰涼的指尖。

    “……陛下乃英明帝王,慧眼如炬,絕不會令jian佞得逞,忠良蒙冤?!彼犚娮约簷C械地吐出這些字句,虛偽得連自己都覺得可恥??伤帜苋绾??如今虞家在官場上全靠他獨挑大梁,伴在這喜怒無常、生性嗜殺的帝王身邊。寧可一時在言語上指鹿為馬,卑躬屈膝,也好過行錯一步,令全家粉身碎骨。

    “哈哈……”孟煦停住了腳步。他站在虞冕的左前方,背對著青年,雙手依舊伏在身后。虞冕看不到他是何等表情,卻能聽出那笑聲中不帶半點笑意?!坝萸鋵﹄薜故切湃??!?/br>
    他有這閑情逸致在這里擺龍門陣,可虞冕卻沒有再拿話兜圈子的余裕了。青年上前一步,掀起衣袍下擺,跪在地上?!氨菹?!許、楊兩位大人雖然一時沖動,言語不慎觸怒龍顏,可二人自先皇時起便為朝廷效力,對我大梁、對陛下的忠心是毋庸置疑的。那些被搜到的證據與賬本究竟是否屬實,還是由旁人捕風捉影,憑空捏造,并不是一朝一夕便能判明的事情。若那賬本是假的,那么上面所記載的、他二人欲行賄賂之人,自然便也只是無端受了牽連?!?/br>
    “臣愿主動請纓,協助繡衣使者徹查此事,令真相水落石出,以正臣民視聽!”

    “虞卿有這份心,朕自然大感欣慰?!彼赞o懇切,可惜孟煦卻似乎并不為此而動搖,只說了這輕飄飄的一句話,便四兩撥千斤地將虞冕的請求推了開去?!暗隳藝畻澚?,朕之股肱,理應在更加廣闊的天地里大展身手,豈能將時間耗費在查辦這些雞毛蒜皮的小事上面?”

    “陛下……”

    “誒。你先聽朕說完?!泵响阋粨P手,止住了虞冕接下來的話?!半捱@里一直壓著一件事,原本也是想這幾日傳你進宮,好好商議一番的。你也知道,北周乃我大梁心頭大患,而鐵勒人又是北周的心頭大患;若我們能與鐵勒人聯合起來,哪怕只是約定好同時出兵宣戰,也可讓北周腹背受敵,應接不暇?!?/br>
    話題在瞬間轉移,饒是虞冕也有些猝不及防?;剡^神來,他心中不禁大驚:如今朝中局勢毫不平靜,寒門與世家的矛盾沖突日漸凸顯,而孟煦居然想要在這個時候……發動對北周的戰爭?還有那鐵勒人,原始、野蠻、且殘忍,天性只知劫掠與破壞,與他們結盟,豈非無異于與虎謀皮?

    “如今北周少帝剛剛登基,等他嘗到了身為九五之尊的甜頭,自然便無法再忍受還有一位攝政皇叔壓在自己的頭上?!庇菝釀傄_口,卻聽孟煦再次說道,“那秦景陽也是作風強勢、心性高傲之人,兩年前被逼得遠走漠北,現在又是一紙詔令重回京城;被他那皇兄呼之即來,揮之即去,想必心中也是會積下怨氣的。那叔侄二人日益相看相厭,再加上身邊人煽風點火,終會有其中一方按捺不住,率先動手?!?/br>
    “不出三年——北周必起大亂!”

    這一句如同響錘一般,重重擊打在虞冕心頭。對于孟煦的這一番話,他倒是信服的;此人殘忍歸殘忍,卻也是個絕頂聰明、極擅長審時度勢的人,不然當年也就不可能在尸山血海中殺出一條路來,登上皇位。

    所以說……孟煦瞄準的便是北周的內亂?那么與鐵勒人一事,又是……

    “虞卿,時不我待?!泵响忝偷剞D過神來,目光灼灼地盯著他;若不是早已知道此人的陰毒虛偽的本性,虞冕幾乎要覺得自己從他的眼中看到了真誠?!拔掖罅鹤蚤_國以來,歷代帝王無一不以收復北方、統一天下為畢生夙愿,倘若我白白錯失良機,日后到了九泉之下,又要如何與列祖列宗交代?如今北周京師不穩,西北將門青黃不接,南方邊境以為與我們訂下盟約便可高枕無憂,已有了放松警惕的苗頭。這樣的大好機會,豈能白白錯過!”

    他說得慷慨激昂,也確實句句在理,就連虞冕也無法從這些話中挑出半點錯處。但聽到了這些話,他心中的不祥預感卻是越發沉重,一個可怕的念頭漸漸從腦海深處浮現了出來。

    他,不會是想要我……

    “因此,與鐵勒人聯手一事,乃當務之急,刻不容緩。放眼朝中,雖然人才濟濟,但能擔當此重任的,朕思前想后,也只有虞卿一人了?!泵响銖澫卵鼇?,將雙手置于虞冕肩頭;力道很輕,但落在虞冕身上,卻令他覺得重逾千斤,幾乎要壓斷他的脊梁?!澳阍鍪惯^北周,論及對那里的了解,也勝過其他朝臣,最是合適不過。虞卿,你……意下如何?”

    “臣……”嘴唇顫抖著吐出這一個字,之后便再也發不出任何的聲音來。無需攬鏡自照,虞冕也能想象出來,自己現在的臉色定是無比蒼白,說不出的狼狽。

    “自然?!蹦莾芍皇謴乃募缟弦崎_了,可壓力卻仿佛猶在,未曾減輕半分?!半抟裁靼?,此去路途遙遠,危險重重,沒有一年半載,怕是難以回來;你心系國家,故而不舍遠行,這也是人之常情。不過朕可以向你保證;朝中之事,朕會安排得妥妥當當,消弭糾紛成見,一切以積聚國力為重;至于你虞家,上至老令公與你的各位叔伯長輩,下至黃口稚兒,朕也會悉心照料,絕不令你有任何后顧之憂。這樣,你可是能放心了?”

    要挾。露骨的要挾。若是他敢說半個不字,皇帝的屠刀便會向許廣、楊效二人落下;而他的父母親族,又能在這場波譎云詭的權力斗爭之中支撐多久?

    虞冕閉了閉眼,縮在袖子里的雙手緊握成拳,骨節發白。食君俸祿,忠君之事,這本該是天地真理,主上有命,哪怕赴湯蹈火,臣下也該在所不辭。但現在他卻只覺得心中止不住地涌起一陣陣的悲涼。

    假使孟煦是一位對臣下信賴愛惜的君王,那么虞冕也甘愿為他的野心執鞭墜鐙,為馬前卒;可他偏偏選擇了最卑鄙、最傷人心的方式。

    橫在他們君臣二人之間的,唯有猜忌二字。

    ————————————

    “什么?!你說他要你……咳咳咳??!”

    聽到兒子幽幽道出今日進宮的結果,近來偶感風寒、臥病在床的虞老令公在大驚之下,猛地坐起了身來,剛一開口,便是一番撕心裂肺的咳嗽。

    旁邊的仆婦小廝連忙簇擁過去,遞手巾,端痰盂,捧漱口水,好一陣忙亂。等虞老令公終于緩過起來,一臉憔悴地靠在床頭,便揮了揮手,示意他們全部退下。

    “至少這樣一來,許、楊兩位大人是可以躲過一劫了?!庇菝彷p聲說。他坐在床前的一張椅子上,手肘拄在扶手上,五指張開蓋住了自己的眼睛,只露出蒼白的下半張臉與毫無血色的雙唇?!笆ド辖^非心血來潮,想來這個念頭早已有了;說不定這一切都是因為擔心我會拒絕,才故意制造了這一起事端,逼我就范,平白連累他二人無辜受罪,險些……”

    “三郎!”虞老令公沉聲喝止了他的話。虞冕抿緊了雙唇,卻是不再開口。

    房間內陷入了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父子倆各自無言,心中卻是都轉著同樣的一個念頭:這樣的君王,還有什么效忠的價值?

    但這句話絕對不能被說出口。并非是因為擔心隔墻有耳,只是它在心中時還僅是一分的動搖,若是說出口去,只怕便要成為三分了。到那時,這份動搖便會如滾雪球般越來越大,最后將把整個家族導向一個不可知的結局。

    “圣上給了我十五日的時間來準備?!狈畔率直?,虞冕緩緩站起身來。他的行動很慢,仿佛這個簡單的動作耗去了他剩余的全部力氣?!拔胰レ籼冒莅菽赣H,與她說說話;等大哥晚上回來了,還要將這消息告知于他。二哥與二嫂還在焦郡老家,出發前……怕是見不到了?!?/br>
    “到那時,便請父親替我轉達臨別之言吧?!?/br>
    房門無聲閉合,掩住了門外消瘦疲憊的背影。虞老令公收回目光,閉上雙眼;靜默地坐了一會兒,終究還是沒能忍得住內心的凄涼,老淚縱橫。

    想他虞家累世豪門,百年風光,處處謹言慎行,恪守本分,可為何卻還是天降橫禍,被逼到了這等地步?

    胸膛的起伏漸漸平緩下來。虞老令公用袖口拭去眼角的淚痕,深深地嘆了一口氣。

    “虞安?!痹匍_口,他的聲音已恢復到了一家之主應有的沉穩冷靜。

    從房梁上悄無聲息地跳下了一個黑衣人,在床前單膝跪下,恭敬垂首?!爸魅??!?/br>
    “想不到……最終還是走到了這一步。等三郎走后……你便也出發罷?!庇堇狭罟吐暤?,神情蕭索,“一旦……京城有變,我虞家有變,你便立刻出發,越過國境——”

    “將‘那封信’交給北周的滎陽郡王,秦玉昭!”

    作者有話要說:  新章為什么不吐出來……

    ☆、四方暗戰

    第八十三章

    一大清早,趁著街上行人尚且不多,一頂不起眼的青灰小轎從相府出發,悄無聲息地來到了皇宮西門。在那里早有兩名太監帶著步輦等候,待轎中人換了步輦,便立呼喝力士們將其抬起,又快又穩地朝著御書房的方向行去。

    “能獲準在皇宮中以車輦代步,除了皇室中人以外,旁人輕易不能獲此殊榮?!弊咴诓捷傋筮叺闹心晏O一臉諂媚笑容,向輦上人奉承道?!俺嗍前俟僦?,又貴為國丈,而且還……嘿嘿,您這地位之高之穩,可當真是其他人拍馬都比不上的呀!”

    若是往常,礙著自己素來致力于打造的親和形象,楚敬宗多少會給他一個笑臉,不咸不淡地應對一兩句;但他今天卻只是繼續板著張臉,目不斜視地看向前方,權當一個字都沒聽見。那中年太監討了個沒趣,只得訕訕閉了嘴,反倒迎來了走在步輦右邊的另一個太監的嘲笑目光。

    楚敬宗倒是沒注意兩個宦官之間的小火花;他也不是針對誰,只是因為今天的心情實在是不甚美麗。

    又或者,確切來說,他這一段時間內的心情都不怎么好。原因也是顯而易見的;徐家,司隸校尉,襄王,三方勢力圍繞著小皇帝各自明里暗里地交鋒,事態看似平靜實際卻已是激流暗涌。而他這個朝中重臣,又兼皇后與……咳,攝政王妃的父親,也實在無法置身事外,只能跟著一同跳進這汪渾水中去。

    平心而論,要不是實在不可能獨善其身,這三方,他哪一個都不想打交道。

    首先是徐家。這也算是個從北周開國時起便已存在的老牌世家,代代有人在朝為官;雖然到了徐元朗這一代,影響力比起從前稍有下降的,但憑著家族積聚下來的名聲與影響力,依舊不容小覷。徐元朗那老頭,雖然在朝中素有吹毛求疵、為人刻薄的名聲,但能在三公之一的御史大夫的位置上做了這么久,能力和手腕還是有一些的,并不是一個好對付的人物。

    而他那多少年來默默無聞,最近卻突然橫空出世的孫子徐檀知,則更令楚敬宗心生反感。也不知這家伙究竟給小皇帝喂了什么迷魂藥,等楚敬宗察覺過來時,便儼然已成了秦曦最為親近信任的人??蛇@徐檀知哪怕隨時做出一副忠心耿耿一心為公的模樣,可惜終究是個青頭小子,騙騙秦曦還行,卻騙不過他們這樣在官場里摸爬滾打多年的老狐貍精;瞧那不經意間顯露出來的貪婪胃口,怕是所針對的并不只是攝政王,就連他這個做丞相的也想一并吞下去呢。

    相比之下,司隸校尉聞沖這個人反倒簡單得多。雖然手上可能攥了一堆各位王公大臣的黑料,但他從來不會利用這些東西肆意勒索敲詐;雖然手下養了一大群不講道理的前任不法之徒,但他卻把他們管得服服帖帖的,半點也不會做出出格的事。他對皇家的忠誠毋庸置疑,而只要和他站在同一個陣營里,就不必擔心他會將那些千奇百怪又格外有效的手段用在自己的身上。

    至于聞沖會背叛小皇帝,改投他人麾下的可能性……楚敬宗覺得,大概和小皇帝明天就宣布退位,把龍椅讓給他叔叔的可能性差不多。

    而說到秦曦的那位叔叔——或者再加上嬸嬸,楚敬宗就覺得,自己的腦殼又開始隱隱作痛了。

    從南梁來使聯姻,到秦景陽單騎闖宮,再到整個襄王府遷出國都前往漠北,一年前在京城鬧出的那一幕幕大戲,至今還令他記憶猶新。楚丞相有一陣子甚至都要懷疑,他那二女兒是不是在那年冬天掉進了冷水池子之后就香消玉殞了,被不知是哪兒來的孤魂野鬼占據了身體,這才變得頑劣不馴,牙尖齒利,處處給他添堵,與他作對。

    不單是他,京中的不少人也都記著這些事呢。攝政王妃的真實身份,多少人都是心照不宣,只是礙著皇家的顏面才不敢戳破。遠的不提,就剛才身邊這個太監,不也是在欲言又止地暗示這件事嗎?

    或許在旁人眼中看來,他是國丈,又是攝政王的岳父,若是小皇帝與襄王當真撕破了臉,憑著兩個女兒的地位,不論哪一方占了上風,都能穩坐釣魚臺,安然無恙;但楚敬宗自己心里卻是有苦說不出。站隊向來是件高風險的活動,腳踩兩條船是最不可取的,到時候惹了雙方厭棄,恐怕怎么死的都不知道。再說他還沒忘了當初算命時得出來的結果呢,哪兒還敢指望能從秦景陽和楚清音那一邊借來什么好處?

    不過話又說回來,要讓他徹底和襄王府那邊做出一刀兩斷的決絕架勢,楚敬宗自認也是辦不到的。做事留一線,日后好相見;給自己留點轉圜的余地總是沒錯的。所以楚敬宗才會對大女兒楚汐音與長子楚澄明越發親厚,那時楚澄明要與那蘇家的獨女成婚,哪怕知道先帝大概對此不怎么樂見,他還是十分痛快地送上了身為父親的那一份幫襯與賀禮;為的就是萬一有朝一日成王敗寇,能讓那成王者看在手足親情的份上,對他這個并不稱職的父親手下留幾分情。

    當然,這種盤算,眼下還是深深地藏在心底的好,千萬不能表露到明面上來?,F在他所扮演的角色,還是小皇帝的忠實擁躉,與皇帝派的中堅力量呢。

    不多時步輦便到了御書房。楚敬宗步上臺階,甫一抬頭便看到大太監高懷恩從里面迎上來,笑容滿面地道:“楚相清晨披星前來,辛苦辛苦!”

    高懷恩在這里,就代表秦曦已經到了,楚敬宗不由得心中一輕;總歸不必再像他前次那樣,在這里苦等了大半個時辰,才看到小皇帝揉著眼睛姍姍來遲。于是便也笑道:“哪里哪里。圣上傳旨召見,哪怕再早再晚都要準時前來,這豈不是我等做臣子的本分?”說著已走近,順勢向高懷恩手中塞了一個銀錁子,壓低聲音問道,“圣上心情如何?”

    “昨晚和湯圓等幾個小太監玩了一通麻將,大獲全勝,現在……心情還好著呢?!备邞讯餍Φ糜行擂?,也低聲回答。他雖是宦官,一切以服侍帝王、讓皇帝開心為要務,但也明白一國之君斷不能沉迷于博戲之物。更何況他從前跟在先帝身邊,秦煜陽雖體弱,卻是時刻心系朝堂政務,哪像今上這般?

    楚敬宗聞言,臉上的笑當即消失了。沉默片刻,最終也只能搖頭嘆了一聲,向里面走去。

    秦曦果然已等在御書房。楚敬宗進來時,他正拿了本書,正有模有樣地翻著。雖說擺出一副正經做派,但丞相的眼光是何等毒辣,一眼便看出小皇帝眼珠子亂轉,心思怕是早已飛出了御書房,不知跑到哪兒去了。

    圣上已是如此,偏生又親近那野心勃勃,只知將他向歪道上領的徐檀知……這樣要如何敵得過那精明強干的攝政王?楚敬宗心里發苦,面上卻不敢表露出分毫,拱手行禮道:“陛下,臣楚敬宗應召見而來?!?/br>
    “楚相來了?來人,看座看座!”秦曦擺擺手,旁邊自有兩個青年太監搬來椅子。楚敬宗再行禮謝恩,剛一落座,秦曦便道:“楚相,你上次為朕出了主意,說是可以聯合檀知與聞沖,借空餉一案誘我皇叔上鉤,令他以為可以有機會與司隸校尉府拉近關系,方便聞沖將來對他在近處監視??涩F在做餌的消息已經放了出去,明日朝會上徐家便要在朝會上公開彈劾聞沖了,襄王府卻依舊按兵不動,這該如何是好?”

    ☆、沒有永恒的敵人

    對于小皇帝的提問,楚敬宗早已有所準備。事實上,從昨晚宮里來人,宣他明日一早去覲見起,他便料到要說的肯定是這一出。說好了要釣魚,餌撒下去了,可這大魚還在水里優哉游哉,絲毫不為所動,反倒是魚竿和魚線先纏成了一團,這叫秦曦如何能不急?他一急,之前支招的楚敬宗也跑不了,免不得要被再提溜過來詢問一通。

    說起來這空餉一案,若不是徐元朗那老匹夫仗著他孫子和皇帝的關系,從中作梗偏要壓下,楚敬宗其實是主張好好查辦的。他雖然自認是個醉心權力、喜好鉆營之人,可心里也想著要為江山社稷辦些實事。

    只可惜這案子落在了秦曦手里,反倒先成了他玩弄帝王心術,用來算計攝政王的工具……

    打住。在思維繼續放縱下去之前,楚敬宗及時掐住了這念頭。小皇帝雖然不務正業,眼睛卻賊精賊精,楚敬宗可不想讓他看出自己在走神。

    “陛下無需著急?!笔帐纳?,他一拱手,不慌不忙地說道,“攝政王并非一般人,行事素來小心謹慎,謀定而后動;況且先帝在時,他與聞校尉同殿為臣,共事數年,在私下里也常常彼此角力。在這種情況下,司隸校尉府突然有人示好,他定會心生警惕,勢必要觀察一番,再做行動。若是襄王府此時便有了動靜,開始為此而奔走,那么我們反倒要開始懷疑是否其中有詐了?!?/br>
    “丞相說的倒也有理?!甭犨^楚敬宗的一席話,秦曦似乎放心了一些。他拄著下巴想了想,又道,“可若是明日徐大夫在朝堂上彈劾聞沖時,皇叔他依舊沒什么反應,朕又該怎么做?總不能真的降聞沖的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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