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節
那是他在這十年間對她說過最冷薄的一番話,楚鄒說:“你與你主子的緣分,說穿了也就是這一桌子的膳食,其余就別癡心妄想。這紫禁城里的誹言能要人的命,你太子爺上頭還有父皇與兄弟,你若記著爺這些年待你的不薄,從這里出去后便好生想想。若是能想得通,今后便依舊做你的送膳太監;若是想不通,這差事打今兒起就免了,你與你主子的緣分也就到了頭。今后這宮墻之下隨你的自由,你若是肯學好,就跟著你太監爸爸學本事當差;若是不肯學好,一意跟著那壞小子渾鬧,將來做了小順子第二,你主子爺也不會管你半分?!?/br> 言畢便拂了袍擺,將少年冷俊的面龐轉向藻井下的陰影,叫管事太監把她提出去站。 作者有話要說: 修改了,其實上卷完結的草稿早十天前都打好了,奈何進不了人物感情。 葫蘆是個老文案,常年把神經扯得很細很細,一個一個字的扣字眼兒。忽然間放松了一段時間,就感覺大腦松弛得控制不住了。想想雖然累,到底還是不能脫離職場,拍磚頭π π 最近都沒敢看小伙伴們的評論,過幾天會翻回去看的。感謝大家的支持,我心愛你,也如愛小麟寶和黃柿子。 第99章 『玖玖』花信不知 “啾啾,啾啾——” 巳時過半的皇極門下,微風拂過朱紅的宮墻,無有人來去。被罰站的宋玉柔一個人自找著樂趣,看對面檐頂上幾只雀鳥在天空輕啼,他便嘟著嘴巴學鳥啾啾叫。 眼梢瞅見有人過來,便指著那邊道:“瞧,那三只鳥兒在打架哩,它啄它,它撲它,它又幫它。我猜里頭一定有一只是雌的,一只是雄的,另一只在搶伴兒?!?/br> 他倒是早熟,連鳥兒爭風吃醋都瞞他不過。話說完抬眼看,卻看到是馬太監把小麟子也提溜出來了。小麟子眼睛紅紅的,一身雞屎色的曳撒被提得垮垮歪歪,臉上表情似是難過。他那尾音便收在了嗓子里,卯了卯嘴唇沒說話。 馬太監扯著小麟子在宋玉柔身旁站好,打小看著這孩子長大,四歲上就粘著太子爺,黏到如今分不開了。但人都是要變化的,娃子人小不懂事,分不清這個道理。 拍拍她的小肩膀道:“做奴才有做奴才的命,奴才和主子有身份的卑尊,這是亙古跨不過去的道理。何苦和一個丫頭糾不痛快,這宮里頭的宮女還少嗎?自個站這里好好想想吧?!?/br> 說著就甩甩袖子回去了,風吹著他亮青灰的緞料曳撒撲簌簌響。 晌午陽光打著墻頭,小麟子就那樣低著頭貼在墻根下站。宋玉柔默默地看了兩眼,看她身板兒瘦瘦的一條,唇兒眼睛紅紅的,小下巴瓜子尖尖。小時候還比自己高,越長大越像個女孩兒了,長得那么蠢還長那么慢。他怎么就奇怪地說不明地對她揪心。 背靠著墻面陪她站了一會,然后便自畫自說道:“太子爺不喜歡太監,他長大了,小時候不喜歡和女孩兒玩,長大了就開始喜歡了。我再過幾年也一樣,你得學著習慣?!?/br> 小麟子不應。他也不知道她聽到了沒有,反正說完了就抬著腦袋看天空。他家里頭疼他,把他成要命的寶貝,那玉白袖擺上用銀線刺繡著福壽保命的紋樣,靴筒上也繡,全身上下端的都是矜貴。 耳畔靜悄悄的,還是沒聽見吭聲。 他想了想就又道:“太監只能一輩子做奴才,不能喜歡男人,也不能喜歡女人,這事兒我也沒法幫你?!?/br> 靴面上爬上來兩只黑螞蟻,小麟子蠕了蠕腳尖,吭一句:“我不想做太監?!?/br> 聲音很低。 宋玉柔聽了很惆悵:“可惜你沒蛋了,不然我還可以帶你出宮,讓我娘親認你做個弟弟?!?/br> 小麟子想起東二長街上看到的宋玉柔那個豐韻漂亮的娘親,心底里連自己都不明了的一種缺失與落寞頓時漫上來,又很低地駁一聲:“我也不要娘親?!?/br> 彎起小手兒抹了下眼睛,青灰色的磚石面上一滴兩滴。 命運可由得人選嗎?她打一學會聽人話,陸安海就告訴她自己是個太監。她也不曉得自個從哪里來,不曉得蛋在什么時候就沒了,然后人們就告訴她,不能喜歡這個,也不能喜歡那個,喜歡了是大逆不道,得棍責仗斃哩。小麟子想不明白。 宋玉柔看得心里就跟一揪一揪的,人們叫他玉柔小姐真沒錯,他心腸兒也是真柔軟??此@樣,就想把自己擁有的分一部分給她。但他不能幫她擦眼淚,他可不能背叛三公主,三公主收了他的長毛垂耳朵兔。雖然是他放在她宮門口,她默默地收下,一句話都不說。但是各王府幾個世子都給她送過,她一次也沒有收。 “呼——”宋玉柔吁了口氣,嘆道:“幸好你不是女孩兒,不然我可真要為難了。我不能管顧你,我將來還要照顧別人哩?!?/br> 他打小不cao心慣了,并不喜歡這種揪著揪著的感覺,然后便站不住了,不一會兒就一跳一跳地跑開。去了不多久回來看兩眼,不多久又不放心地回來看她兩眼,見她還站在那不動,后來日頭漸往中間,人就不曉得跑去了哪兒。 周圍空蕩下來,蒼蠅子嗡嗡地掠著耳旁飛,陽光打照在臉蛋上,把眼角的淚跡曬得有些黏糊。小麟子木登登站著,影子被日頭拉得老長,偶爾蠅子飛過她眼前,她的眼皮子才會跳一跳。 巳正一過就到了各宮送膳的時間,磚石地面黑靴子一排走過來,穿青綠曳撒的太監弓著蝦米背,手上食盒子一晃一晃。進去半拉子時辰,又一長排弓著腰出來,這是一頓午膳伺候完了。太監在宮里頭當差一輩子只能駝肩耷腦,到老兒骨頭定了型就直不起來了,小麟子不想變成這副模樣。 那紅木裹金邊的食盒在陽光下晃蕩晃蕩,不一會兒就消失在兩排青槐外。她猜著楚鄒中午一定又是和小碧伢一起用的膳,因為那送膳隊形沒有岔開。她的肚子明明也很餓,就是不想挪動步子。 后來過了很久,就聽見有笑聲從院里頭漸近走出。少女的聲音似銀鈴,男兒的淡笑醇潤冷清。變聲期的英俊少年,總叫小女孩兒癡癡入了迷。 皇極門下三道門,楚鄒換上一襲赤紅寬袖的團領袍,里頭搭襯素白的交領,意氣飛揚步履繾風。身后跟著個小碧伢,粉粉綠綠的小鳥依人。 二個仿若無人般從小麟子身旁過去,楚鄒沒看她。其實眼梢瞥見她在,只作是不理。 小碧伢回頭看她一笑,輕輕隨上幾步:“她怎么站在這兒了,可是殿下罰她?” 楚鄒的回話似乎并不耐煩她這樣問,原本的笑容一冷,只淡漠應道:“一個太監罷,不要總提起?!比缓髢傻啦椒ケ氵h去了,那背影一修長一薄秀很是相稱。 小麟子只是低著頭,默默地盯著自己的腳尖,仿佛沒有聽見。 八月上頭,長春宮里的沈安嬪把出了喜脈,內廷已經許多年沒有新生的子嗣了,皇帝高興,命戲班子從八月初一唱到十五。午睡醒來的紫禁城漸漸恢復了窸窣的動靜,衍祺門里的拌戲樓隱約傳來鑼鼓敲打的聲音,他們大概是看戲兒去了,太子爺小時候就迷那戲臺上的硁嗆婉轉。 小麟子也看過戲,那戲臺上扮的女人都是太監,太監也涂脂抹粉兒,唱著江山沙場愛恨情仇。她也不曉得自己的性別,見過了小順子和那幾個小太監的禿鷹,見過了楚鄒的大鳥兒,就是不知道自己的小花瓣是哪一類。 午后的天空忽然遮過烏云,那烏云也像獨獨想要把孩子孤寂的心關照,停留在她的頭頂上不走。她心里頭一瞬動了吃驚的念想,少頃便也挪動著腳步往外頭去了。 沿東筒子走半段,右拐進衍祺門,往前直過扮戲樓就是戲臺子。 這會兒里頭已經聚了各宮里的主子和奴才,因著剛剛下過一場短陣雨,都躲去了三面的廊檐下。一對花梨木官帽兒靠椅擺正中間,二皇子和三皇子的母妃左右而坐,旁邊是位分低些的妃嬪和幾個陌生的老太妃。宮女太監打著扇子、端著盤兒圍在后頭照應,擁擁簇簇花紅姹紫一片。錦秀也在那塊兒站著,許多天不見,低著個頭,看起來比之從前更要低調持斂了。應該是過得不太好哩。 “春風得意花千里,秋月陽暉桂一枝。天降紫薇接宋后,一對行龍并雌雄……”那戲臺上正念著唱詞,也不曉得排的是出什么戲,念得抑揚頓挫的,把宮人們的眼睛都吸引了過去。 小麟子耷拉著太監帽在人群里輕輕竄,矮瘦的身板兒并不引人注目。 正中廊檐下,張貴妃睇著那臺上的“包拯”,抿嘴笑:“這劉光頭的戲倒是越演越出神了,回頭得賞他?!?/br> 進宮不多日的萬禧笑著附和:“貴妃娘娘說的極是,當年就已經不賴了?!?/br> 萬禧的陰辣手段,當年在后宮里可是人敬人懼的。張貴妃與從前隆豐皇帝的莊貴妃是表姐妹,隆豐皇帝生前寵莊貴妃,莊貴妃愣是十幾年沒能壓過萬禧一回。等到隆豐一蹬腿,莊貴妃在宮外別苑也就沒緣沒故的死了。如今萬禧進了宮,就跟沒事兒一樣地對著張貴妃,這份城府,一般人可輕易融不匯。 張貴妃看了眼錦秀,打心里是舒坦的??此缃襁@般木訥老實,只怕日子一定不會好過。 張貴妃就對錦秀慈愛地笑笑:“就是戲老了些,聽多了也不新奇。翻來翻去總不過那幾個手段,沒得逃過本宮眼睛?!?/br> 錦秀只是謙卑地低頭站著,不敢接她眼神兒。忽而抬頭,看到那人群堆里小麟子正往這邊晃蕩,心口便豁地一提。 那個傾盆雨夜萬禧見過樸玉兒,錦秀也字字鏗鏘地說那孩子是隆豐的骨rou,眼下齊王躲在高麗不回來,萬禧是齊王的親嫂嫂,這當口可不要被她瞅見了,又鬧出來什么對皇上不好。 見萬禧眼睛已往那邊看,連忙假作去端水沏茶,用袖擺遮擋住萬禧的眼簾。 萬禧卻已經看見了,先時微微覺得恍惚,正待要認真細看,卻惘然小麟子已經掠過去。 她便若有所思地笑笑:“可不是,就這出貍貓換太子,一唱就唱了十年,也算唱進那根髓里嘍?!?/br> 小麟子沒覺察,只是墊著腳尖看人,忽而看到右側廊檐下幾張矮凳子,小碧伢正一個人端姿兒坐著,楚鄒竟然沒陪她來看戲。消失了半天的宋玉柔正帶著幾個小太監在擠兌她,忽而從左向右擠,忽而從右向左擠。把小碧伢擠得沒地兒坐了,小碧伢就生氣地站起來,卻又不好對他發怒,他身家畢竟那樣高,然后只得從側門出了戲園子。 小麟子在后頭看見,就也隨了出去。 才下過雨的東宮,院子里靜悄悄的沒有什么人。靴子踩著水漬發出輕輕的聲響,那東面廊廡下的耳房里尿桶子叮咚響,她摸著窗子走過去,手上拿著把小彈弓,用手指頭摳開兩個洞。 里頭的光線有些昏暗,被小碧伢挪了盆、掛了衫,已經找不到自己先頭簡潔素凈的痕跡了。小碧伢蹲在正中的尿盆上,十二少女背景薄秀。她屙尿竟是背著窗子,這在宮里頭可是大不講究,把屁股對著人,白生生的一片并沒有很多rou,顯得有些平。 小麟子靜默地看了一瞬,然后就舉起彈弓瞄準,照著她的屁股打了一彈子。 “咻——”很輕的聲音,她的彈子都是用牛皮紙團兒揉的,就跟蚊子叮了一口刺疼。 第一下,曹碧涵沒多想。 第二下,曹碧涵發現了,捂著疼痛的屁股站起來。四下里一看,忽然在窗紗上看到一雙烏亮的眸瞳。明澈如剪水,透出的光芒卻十分堅定,只是一動不動地透過窗子瞪自己。 曹碧涵就知道是她打的了。一個生著女相的小太監,她就也咬緊下唇,自信而挑釁地瞪回去。 天花屋梁下靜悄悄的,她一邊瞪,一邊揩手抽褲子。 “咻——”小麟子又照著她的手背打了一下。她膚骨鈍痛,褲頭子一松掉下來,那一片兒頓時便沒了遮掩—— 白布條兒沾紅,瞥見花叢隱約。 小麟子頃刻屏氣平息,只是那般定在窗外看著,忽而愣愣地眨了下眼睛,驚魂般震動了肩膀。 “不要臉你——”空蕩的四方院落下一聲尖叫打破寂靜。 管事太監才從寧壽門里進來,聽見聲音出處連忙趕過來瞧。曹碧涵紅著眼睛從屋里頭出來,太監低頭看,只看見落在門前一把小彈弓。 作者有話要說: 更新了,先頭想卡在100章上卷結束,結果草稿一修,有約莫1.6萬字,得排4章了。噗噗,我知道你們一定很想把我撕成碎片(@﹏@)~ 第100章 『壹佰』故事太多 “呵……呵……”雨后的東筒子狹長而幽寂,三丈高的老紅墻漆著百年斑駁的光陰,底下青磚石上爬幾叢綠苔,陰陰仄仄仿佛夠不見盡頭。 小麟子半張著嘴兒,皂面黑靴濺踏著地上的水漬,跑得氣喘吁吁。小碧伢那聲忽然而起的尖叫猶在耳畔回蕩,尾音落不下去,生生將東宮在身后與她自此隔絕,留下一個齷齪的名聲。她也不想再回去。 腦袋里宛似空空的,一忽而是方才見到的那一幕花與紅,一忽而又幻做舊時光里一張張熟悉的面孔—— “阿嬤,為何小順子的是禿鷹,我的卻是小花瓣?” “那是見你小,對你網開了一面。若要被人曉得了你的小花瓣,春花門內補刀的可就是你了?!?/br> …… “我…我沒有蛋蛋?!?/br> “嗤~本宮曉得你沒蛋蛋,出來吧。尿淋濕了,拿你太子爺小了的衣裳給你換換?!?/br> …… “這丫頭哪撿來的?” “什么丫頭?是小子!天生沒蛋,偷著撿來的,你可別說出去。小閹伢子叫魏爺爺?!?/br> “魏爺爺?!?/br> 紫禁城下罩著謊言,那一張張溫和的、故去的、嬌媚的、蒼老的臉龐,構建起的世界瞬然在方才的一剎那崩塌?;匾艋问?,小麟子開始自我厭棄起來。 聳天的兩堵高墻將光陰隔斷,十歲條長的身板兒被襯得異樣渺小。她跑得盲目,似要在這條南北延伸的幽巷下,把一切都拋擲身后。 方格zigong墻卻像跑不出去的天地,跑盡了東筒子,又繞去了長長的西二長街。落雨后的傍晚又起陽光,半陰半明地灑照著余暉。那吉祥門內跨出來一排人,應該是個慈寧宮主位,身后七八個宮婢簇擁,錦秀低著頭隨在身旁。 她眼睛看得花花綠綠,腳下一個不慎絆倒了。太監帽兒掉在地上,仰頭看見一張保養得甚精致的臉龐。她睜不開眼兒,便吶吶地問:“他們為何都騙我?” 清細的聲兒,帶著點嫩甜,莫雌也莫雄。 萬禧才從扮戲樓回來,正打算往御花園走,忽而便見跟前摔過來一個男孩兒。 金銀線刺繡牡丹的鞋履一頓,看清她就是剛才那個恍惚錯過的小太監,不自覺多看了一眼。然后便抿嘴沙笑道:“唷,他們騙了你什么,哀家不知道。哀家知道的是,你卻把我騙過了好多年?!?/br> 說著斜睇了眼錦秀,目中光彩澄亮,一應都在不言中。 這紫禁城里的風云,三年一起落,五年一輪回,人來了去了又來,故事從來不缺。誰人曉得隆豐皇帝當年還遺有一子呢,這一子被凈身成了小太監,藏在宮墻之下養活了十年。史官們的筆啊,這下看該怎么為難。 萬禧想著老十二楚曎回來有望了,不自禁勾了勾嘴角。生得是美艷而高莊的,人老了一身氣勢依舊不減半毫,看錦秀一眼,錦秀的心便噗通地一跳。那是叫她去放口風呢,前皇帝殉葬秀女的身份,查出來是要被賜死的,把柄捏在萬禧手里,得照她的臉色而活??墒清\繡愛皇帝,愛得那般深隱而熾切,她不想置他于不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