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節
教小麟子識字數數的活兒后來便都是李嬤嬤。自從孫皇后走后,小麟子謹記著她在床榻前叮嚀的一番話,為了能更好地照顧太子爺,功課學得非??炭嘤眯?。 楚鄒反反復復病了有一個多月,病好后整個人瘦脫了形。少年清削的身量掛著寬松的衣袍,俊美面龐也如玉削鑿,眼目里都是孤冷與明睿,遙遠迷離地也不知道望向什么。小麟子心疼他,每次學完字回去,便在御膳房的小灶上為他燉湯煮羹。得哮喘的不能吃蝦蟹海魚雞蛋黃和公雞,他的口味也隨了他母后,喜歡吃清淡養眼的飲食。她就給他煮了百合梨子湯,再撒幾顆補益生津的枸杞子,紅紅白白妝點著,一路穿過皇極門,送去他的寧壽宮里頭,吹涼了一口口伺候他喝下去。 但因為楚鄒對她的冷漠不搭睬與存心裝死人折磨,除了照顧他三餐起居,小麟子已經習慣了不再從他那里有所求。她對他的好,皆因著心底里那份尋不著因由的憐疼,就好像她的出生是為了迎接他的入宮,付出是天注定的,無有理由。每次送完東西,她就自己在宮墻下晃悠,并不黏在他的跟前討嫌兒。 臊啞巴狗最近迷上了三殿下的皇子所,不去叫它就不肯回來。小麟子每天幫老太監從御藥房取完藥,回來的路上便要拐進清寧宮喊狗。清寧宮里如今只住著二皇子和三皇子,她從三道門里進去,會先路過二皇子的居所。楚鄺時常在院子里玩劍,那挺拔的英姿逸散著一種消沉,他如今是被冷落的,一切的光輝皆被東宮的太子爺罩去。老遠看見小麟子過來,便會意味深長地對她扯唇笑笑,是冷鷙的,帶著點甕中捉鱉的挑弄。他拿捏了她一見他就會臉紅的短把,總是不放過任何一個可以戲弄她的機會。小麟子往往假裝看著頭頂的瓦檐,漠然地從他盯凝之下掠過去,再往旁邊就是三殿下的住所了,她的啞巴狗就窩在那里撒歡。 奉先殿前的銅缸旁,不曉得哪只狡猾的母狗生了一窩小崽,先祖家廟里生下的活物是殺不得的,楚鄴看見了便將狗崽們撿回來。不知怎么就被努努知道了,老遠的嗅著味道整日往這里鉆。楚鄴脾氣慣是耐煩清潤的,曉得那是小麟子的跟班狗,便也不拘不趕它,任由著它來去。 小麟子于是天天的來造訪,索性楚鄴看見她來也是高興的。將滿十二歲的他生得依舊是清瘦,眉目間卻不掩朗朗俊逸?;实鄣膸讉€兒子都從不同地方像著他們的父皇,楚鄴的清弱便似裕親王府時寡寞的楚昂,但他笑起來的時候卻是溫暖的。 他也喜歡看書寫字,見小麟子進來,總會從書中抬起眼簾,對她漾開一縷暖笑:“你來了?它在后面?!?/br> 那眼眸亮熠熠的,似是欣喜,小麟子便會不自覺地因此放松?!班?,奴才擾著三爺了?!睂λc點頭,自去后面揪她的狗。 狗窩被布置得很是舒適,七八只巴掌大的小奶狗軟茸茸地團在一處,努努用狗嘴子拱拱這只,又蹭蹭那只,任小麟子怎么拖怎么拽,天不黑就是不肯走。 小麟子只好去前頭看楚鄴寫字,楚鄴從不見不耐煩,只是靜默著,任她墊著腳尖趴在桌子上看他。 小麟子在這里是能得到來自主子爺的那種溫暖的,因而就常來。有時給楚鄒做的糕兒點心多出來了,也會勻出一部分帶過來給楚鄴。當然,這些都得繞過楚鄺的視線,否則不定就被他先搶走了。楚鄴甚好侍候,從不問是什么,修長手指一揩,便送去了嘴里?;鼗囟加写蛸p,都是小麟子喜歡的小物什,或者是一只丑八怪風箏,或又變作一朵花蝴蝶掛墜,忽而是男孩喜歡的,忽而是女孩兒喜歡的,他與她相處的光陰甚少,倒像是很懂得她。 當奉天門前的大石獅子嘴里結了冰條兒,紫禁城里便迎來了六七年間最大的一場雪。 忽如一夜梨花白,清早起來連呼出的氣都似能結成冰。皚皚厚雪把東一長街上的青磚石地面覆蓋,腳碾過去一個個尺厚的深洞,直殿監的奴才忙著給各宮各門的銅鐵缸子套護罩,坤寧宮因為沒有了主子,便鮮少有人進出了。小麟子會一個人坐在景和門外的臺階上發呆,冷風拂過她俊秀豐妍的小臉頰,就像太子爺母后輕輕摸著她的臉,那樣的溫柔仁愛。她總是很享受,也很懷念。 六七歲的小孩兒,眼睛黑亮的看著世界,也不知道腦袋里鎮日裝著些什么。 楚鄒著一襲玄色修身青龍袍,手握長弓從她身旁走過去,漆紅宮墻下身影瘦削,她看見了便連忙低下頭不看他,生怕他以為自己又想黏纏他不放。 穿一抹天青色的小曳撒,耷拉著細卷的眼睫兒,只是低頭看著跟前的臺階。皂黑小靴子旁膩著一只奶狗,灰白的毛色軟茸茸的。怕狗冷,叫李嬤嬤給她裁了件小褂子,也給她的狗穿上了。 蠢尿炕子,那狗可是三哥打賞給她的。 楚鄒便不自禁駐足下來,斜眼靜默地睨著她看。她現在長大了,開始有了自己的朋友,除了當差,便會在宮墻下玩兒。但這三丈宮墻內她還能從哪兒找到朋友,那對雙胞胎兄弟,他們叫她站在樹底下,用竹竿挑著樹上的果子叫她站在下面接,她接不準,一個錯神果子掉下來,就正正砸在了她的腦門子上。那兄弟二個互相擠眉弄眼,咧嘴嘁嘁地笑,她自己還樂在其中,撿起果子擦擦就咬一口。還叫她半蹲著扮作山羊,那八]九歲的半大太監壓著她的小脊背跳過來又跳過去,輪到她跳了,因為長得太矮,攀了半天攀不上,又只得作罷。為了結交小玩伴,她也是夠了。 他這樣倨傲地睨著她,小麟子本來假裝看不見,睨久了只好窘迫地站起來:“奴才給太子爺請安?!?/br> 楚鄒冷蔑地揚著下頜:“你如今除了當差,其余就不準備要你的主子了?和三哥好?” 小麟子不答,腳尖兒蠕著地板:“是太子爺先不要奴才的?!?/br> 嗓音里帶著點委屈,楚鄒對她沒有抵抗力,他被她擁護和崇拜慣了,忽然不理睬自己,那種反差是叫他不落意的。 楚鄒齜牙:“你再說一句我就真不要你了?!?/br> 他已經很久未曾正經開口與人說過話了,嗓音里帶著一絲澀啞。宮里的人都傳說皇后離世后太子性情大變,父皇并未吭聲,他便也懶于去解釋。忽而這樣對她說話,是別扭的。 冬天的窗戶關得嚴實,澡盆里的蒸汽熏得滿屋子云里霧里,他就喜歡把自己沉浸在這樣看不清的朦朧中,叫小麟子隔著盆兒蹲在他身邊給他洗澡。 沒有理由的,從四歲那年開始,就喜歡她軟綿綿的手腳在他的身體上來去。這種又癢又帶著一點痛的感覺是享受的,亦是陶醉于一種放空的自我折磨。 那水溫潤,小麟子趴著桶沿,白皙小手兒在他的胸前脊后撫著搓著,霧氣把她的小臉蛋熏得粉撲撲的,此時的楚鄒才是最放松的。思緒在放空中飛揚,在孫皇后去世的前半年里,楚鄒總是時時忍不住就想起她,想她初進宮時的鮮活嬌俏,想她生產時強抑住的喊叫,還有與父皇從前的恩愛、后來鬧翻又和好的那些沙沙動靜,最后見不到一面說走就走了。 他便在心中生出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怨懟,只是隱藏得甚深,連怨懟的對象也不知該是誰人。繼而對紅男綠女之間的那些事兒,便產生了天然的厭惡。都是造孽。 后來時間久了,情愫便壓抑,漸漸地就很少再刻意想起來。 少年身量修頎,微閉著堅毅的眼眸,連洗澡也是那樣的裝死折磨人,累得小麟子氣喘吁吁。那只鳥兒時而會在水中動一動,小麟子便會忍不住好奇。自從那回見過宋玉柔的之后,她尿尿的時候已經看了好幾回自己那里,和小順子的不一樣,和太子爺他們的也不一樣。她便會趁楚鄒半寐的時候悄悄在水中捏捏它,想看看它到底是怎樣的一種存在。捏了是沒反應的,又膽大地用一點力,楚鄒這時候就會皺起眉頭,輕啟薄唇喝住她:“別動,捏了疼?!?/br> 小麟子裝模作樣地把手移開,回去了卻苦悶不得其解,下一次看見李嬤嬤時便會忍不住問:“為什么我的是小花瓣,小順子的是禿鷹?” 叫李嬤嬤怎么答,怕她把這話又去問了別人,只好嚇唬她:“那是見你小,對你網開了一面,若要被人曉得了你的小花瓣,春花門內補刀子的可就是你了?!?/br> 小麟子聽得半信半疑,卻果然被唬住,在她后來當太監的那幾年里,便不再對她與太子爺的不同再生糾結。 作者有話要說: 第71章 『柒壹』冬去春來(修) 冬日的清晨,霜雪裝飾著金黃的琉璃殿頂,宮巷清悄,往來無聲。嬰孩兒的哭啼打破安寂,一聲一聲雖微弱,在六宮之下卻顯得尤為清晰。這是個人人都注意的孩子。 一生下來就沒有了母后的小九兒,并不是讓人好帶的,夜里頭睡得晚,天剛蒙蒙亮就睜眼。雖然是早產,但因孫皇后孕中的情緒舒然,兼之飲食調養得宜,身體卻是好的。生得粉白嫩俊,只是卻不讓人好親近,誰抱都是哭,不抱他放到床上更哭,哭聲讓人提心吊膽—— 因為哭,很可能便讓有心人揣測,他是不是受到了不夠周全的對待。 張貴妃清早就醒來,已經好幾夜沒能闔眼了,眼眶看著都是憔悴。嘴里只是哦哦地哄著,還不敢抱怨?;实劢o她帶這個孩子,外人或許不知內里深意,她卻曉得這其實是一種考驗,是給她反省的唯一機會。但她心底隱秘處是有些怨懟孫皇后的,孫香寧活著時叫自己吃了大跟頭,走了走了,還給她留下個燙手包袱。養得好是應該,養不好養歪了是過錯。這個孩子就像是天生與她張敏不對盤,送到身邊就是來折磨她的。她披著對襟褂子,早起頭發都沒來得及梳,就算當年帶自己的兩個孩子也沒這么勞心過。 將要九歲的楚池站在邊上,看著這樣的母妃是心疼的,或者說還有點怨恨這個弟弟。但是她已經長大了,知道許多話只能在心里想著,嘴上卻不能說出口。 見小九弟哭聲漸弱,便輕輕道:“母妃也歇歇吧,都幾個晚上沒闔眼了?!?/br> 張貴妃嘆氣:“但能歇息早歇了,你瞅瞅我可能歇息嗎?” 確是不能的,那孩子像有靈性,怎生一聽到她要歇,聲兒又有些張揚的勢頭,連忙又兜在懷里搖了搖。 楚池的貼身宮女錦秀站在邊上,錦秀一向是靜默慎言的,這時便低聲道:“娘娘不若讓奴婢試試吧,奴婢小時候家窮,帶過兩個弟弟?!?/br> 張貴妃也是真累,聞言便把孩子過給她。 “嗚——嗚哇——”不出意料的,一到錦秀懷里就哇哇大哭,粉嫩的小短腿兒踢騰著,不肯給她抱。錦秀兜在懷里哦哦地哄著,用下頜溫柔地蹭著他細軟的頭發,不管他怎樣哭,都只是輕輕地蹭,輕輕地撫。他堅持了沒多少會兒,竟然真就弱了,抽泣著任由錦秀寬撫,貪婪這似母親般疼愛幼小骨rou的溫情。 嬰孩都是試煉人心的精靈,一樣的兜抱方式,有愛和沒愛他不用睜眼便能感知。張貴妃對他是真的沒愛,只有負擔。見錦秀可以,到底默默舒了口氣,左右楚池也大了,不需要再像小時候那樣事事悉心,便把小九兒交給錦秀照料了。 錦秀衣不解帶,夜里不睡,清晨早醒,細聲柔語的。那孩子也是通靈性,到最后便認了她。未滿月的時候在屋子里來回兜走,滿月后就抱出去,在院子里逗著哄著,叫他看青松,看階旁的銅鐵缸子,女子輕柔的寬撫聲夾雜著嬰兒漸漸微弱的呢喃,是叫人心安的。 景仁門外立著一道小影子,穿一掛黑狐貍毛邊的小棉袍,腳跟前蹲一只軟趴趴的小奶狗,嗚哩嗚哩。這時候便會默默地舒一口氣,然后戀戀不舍地從咸和左門下跨出去。 那是早起的小麟子,天蒙蒙亮時便睡醒梳洗了。聽見東六宮這邊隱約傳來嬰兒哭,心里頭不放心,記掛著她太子爺母后生下的小人兒,生怕他在二皇子母妃這里被欺負了,遙遠的一捕捉哭聲,便總要遛著狗兒過來瞅一瞅。 這宮里頭怕是沒有小孩比她更好帶了,她的起居作息是非常規律的,白天在坤寧宮里與李嬤嬤學識字,天黑了,當太監們把御膳茶房的灶膛桌面抹洗干凈,戌時下了燈,便算是歇差了。清寂的月光下頂著頭頂的蒼穹,便往自個兒的破院子方向走。一路從白虎殿前的巷子里穿,抬腳跨進最末的院子便是她夜晚一個人的歸宿。 宮中只有少數得臉的大太監才能有獨門獨戶的院子,其余的都是睡玄武門外的大通鋪。每天卯時進宮、戌時出宮,一排炕頭連過去,夜里打呼嚕撒尿,又臟又臭。她一個不上冊的小矮人太監,倒是很幸運地住一處獨院子。 院子不大,角落一棵老樹掛著枯枝,進去一排三間屋。邊上的兩間,一間給她堆了各種琳瑯玩物,地上還疊著一條長蛇的方塊,蜿蜒曲折的,沒有收拾;中間一間給她的兩只狗當了狗窩,大的是臊啞巴狗努努,另一只是三皇子賞她的那只小奶狗。努努現在整顆心都被那一窩狗崽給拐跑了,若不是三皇子給她的這只奶狗,恐怕壓根兒就不想回來。小麟子給小奶狗起名叫“丟弟”,因為它是只小狗弟,而且它很笨,走路急惶惶的,四只小短腿吧嗒吧嗒,老是在宮墻下迷路。 再邊上就是她自個兒的小屋了,夜里回去把煤油燈一點,黑暗的四壁被燈光點亮,她便脫下袍子爬上炕,被子一蓋自覺地睡下去。心里不記事兒,一夜睡得香沉飽滿,第二天卯時整點睜開眼睛,推開院門又是個美好的一天。 有時候睡不著,就會去擾吳全有的院子,就在她前頭,離得很近。吳全有這個人性格很孤僻,基本沒人造訪,門半掩著,太監的院子從來不上鎖,她一推開,男孩兒一樣的腳步聲輕快,不用跟出來看,猜都知道是她來了。 吳全有不當差的時候,大多是仰躺在椅子上閉目養神,手上捻一串野山桃的桃核串。眼睛都懶得睜開,問小麟子:“睡不著了?” “嗯,”小麟子說:“吳麻桿兒給我講故事?!?/br> 講故事這種差事是婦道人家哄孩子才干的活,因為和小麟子住得近,倒是便宜了戌時出宮的陸安海,回回哄孩子睡的事兒都是他吳全有干。吳全有肚子里那點油水這些年早就被刮干了,她一聽故事就兩眼睛黑骨碌,聽得甚認真,聽完了問題問不完。 吳全有這時候總會很深沉地應她:“人活著就是故事,你自己就是個故事?!?/br> 小麟子可不好哄:“我要聽吳爺爺講的故事?!睕]人的時候就偷叫他吳爺爺,搖晃著小身板兒帶著點撒嬌。 吳全有最擋不住她這樣,指尖珠串子一頓,然后就久久地沒聲音了,橫在靠椅上像一條晾干的老竹竿。小麟子過去翻他的眼皮,果然眼珠子里還聚著光吶,沒睡,沒睡就只得大著腦袋給她講故事了。 聽一百遍的故事她也不嫌膩,聽到小嘴兒連連打哈欠了,就自個踅回去爬炕上睡,天亮又開始她滿宮轉悠遛狗的忙碌生活。 最難過的該屬楚昂,似是為了麻痹內心的苦痛,終日忙碌著朝政,厲行督察,整飭綱紀。這段時間他的脾氣很差,面龐上看不到一絲笑容,從來寬嚴有度的人,一個聽不入耳便罰俸停職。朝堂上下一片肅穆,連后宮的妃嬪們也各個屏氣呼吸,生怕招惹了他。 他便越發是孤獨了,得閑只在坤寧宮里久久地靜坐,坐到天黑下來,又一個人悄默地穿過交泰殿,回到前面的乾清宮里去。露臺上帝王身影削長,是清逸的,亦是孤冷落寞的。 有時候小麟子會在坤寧宮遇到他,他側著臉坐在那里,一手撫摩著孫皇后留下的瓷瓶,眼神看上去是那么的沉寂。幾案上放著一盞李嬤嬤給他煨的湯,這是孫皇后囑咐的。楚昂是個好皇帝,需要有穩健的好身體,李嬤嬤便一直留在宮里照料著,她這里的飲食是完全不用擔心有毒的。放久了早已經涼卻,他卻忘了去吃。 小麟子知道這是太子爺英明神武的父皇,是這座紫禁城里最尊崇的天子。也曉得他的父皇深深愛著他的母后,他們平素一個依偎、一個眼神對視,帶過去的都是nongnong的深情。 她小身板兒杵在殿外凝視著,廊下涼風拂著她的麒麟袍擺。這麒麟袍可是官服,太監是不得臉穿的,因為孫皇后臨去前吩咐楚昂賞她,說答應了照顧好太子爺就賞她一件,可不能欠著不給,這便叫尚衣局不倫不類的給她做了一件。 撲簌聲驚動了皇帝,楚昂便從昏蒙中抬起眼簾。 小麟子囁嚅著唇瓣:“你還好嗎?” 用的也是“你”,烏眼珠子里飽含著少兒的憐恤,讓楚昂想起幼年時候的楚鄒。這是一種無比珍貴的崇仰,在地位與身份與父子君臣的拘束之外,失去后就不會再有,楚鄒后來都只是依制叫他父皇。 楚昂看見她的小麒麟袍,就認出她來,道一聲:“好。你還好嗎?” 小麟子點點頭:“嗯。你在想她?” “是。這里已無人讓你擺長蛇了,你還來做什么?” 小麟子臉一紅:“我也在想她。她是個好人?!?/br> 楚昂扯了扯唇角,斂眉苦笑:“豈止是好人……她是個好女人,朕的好皇后?!庇纸兴骸叭ネ姘??!?/br> 小麟子就領著丟弟去找李嬤嬤了。 每月的逢三逢五逢七,楚昂會在坤寧宮里召見老九。他是不去張貴妃的景仁宮的,自從周雅的事情一出來,他雖未出言發怒過,但再也沒踏入過張貴妃的院子。張貴妃是了解他的,這種無聲的苛責才更讓人煎熬,他楚昂就是有這樣折磨人的本事。她的心其實是有些死了的,但這宮墻能叫人奈何,默默地守著等著吧。 那孩子如今只認錦秀,張貴妃便叫錦秀給他抱過去,于是錦秀倒成了在孫皇后離世之后,唯一一個得入坤寧宮的大宮女。 一路跨出咸和左門,往景和門內走。已經二十四歲的錦秀,身段已不似七年前那般單薄無色,藕肩細腰間自有一抹熟韻,行事舉止卻甚為端持。對這個孫皇后遺下的小九子,她并不像張貴妃那樣天生有一層隔膜,卻像是對待著自個的骨rou,道不出一股母性的關愛。 因著喂養周全,小胳膊小腿兒圓團團的,甚是討喜。因為懷胎時得楚昂的陪伴,對父皇便有著一種天生的依賴。吐著粉嫩的小舌頭,眼睛專注地盯著楚昂,眉眼之間全是孫皇后的影子,就好像孫香寧在透過這道眼簾,眷戀不舍地打量著皇帝。楚昂拖著他小小的身子,用下頜輕輕地蹭著,心中便抑不住繾綣與哀傷。 把孩子放在三彎腿羅漢榻上玩耍,自己在一旁的書案上批閱奏折,嬰孩兒細弱的呢喃聲夾帶著奶氣,他似乎想用這聲音寬慰孫皇后彌留在這座宮殿下的魂靈。這繁復天花下到處都是她的影子,他甚至能撲捉到她的聲息,這個對兩人而言都那般重要的孩子,她還來不及多看幾眼就去了,定是舍不得輕易離開的。 這個皇九子便成了孫皇后不在的日子里,楚昂唯一的慰藉。他給他起名叫楚鄎,鄎同惜音,可見視之為珍貴。 冬日的光影有些幽暗,他穿著玄色團領窄袖金盤龍常服,頭戴烏紗折上冠,微微頷首凝思。不似昔年入宮繼位時那樣的年輕清貴,多了幾許帝王的城府與滄桑,執筆書寫間如同游龍走鳳,叫人看了移不開眼神。 錦秀立在錦榻旁照料小兒,總會不自覺地看上幾眼。她還記得當年他剛入宮時,鳳目疏冷,處理朝政時略顯生澀,還有宮女選秀時揩著孫皇后的手,笑得甚是溫柔,那背影英挺,叫她看得心弦悸動。 他微微有些咳嗽,錦秀聽了便生出憐恤??粗呵迨菹氯サ哪橗嬇c眼窩的青,曉得他近日在朝政上的酷厲,下一回再來的時候,便在他的桌案上放了一盅銀耳梨汁羹。 楚昂沒有覺察,舀起來吃了一口,卻不是熟悉的味道,便蹙眉問:“是你送來的?” 錦秀心中緊張,連忙答:“是,貴妃聽說萬歲爺咳嗽,憂慮萬歲爺龍體康泰?!?/br> 楚昂卻并不抬眼看她,無風無波,也沒有語調。把盅盞推開:“有李嬤嬤在,今后不用誰人自作主張?!?/br> 錦秀有些忐忑與失落,連忙躬身應是。 雖然沒有提前告知張貴妃,但被張貴妃曉得后卻也是不苛責的。這些年錦秀的差事張貴妃看在眼里,話少,辦事周全,眉眼低垂,并不張揚。便也不訓斥她,只道:“你不用為本宮做什么,他那樣的人,越是巴結越不討好。你若是誠心為本宮著想,便把老九兒養好了,養好了,幾時他心中那股氣過去,自然就肯登本宮的門了?!?/br> 已經過了三十歲的張貴妃已然端重,沒有了年輕時候的那種張揚與活泛。 錦繡低聲應是,對楚鄎便越發細致入微地照顧起來。 忽而就學會爬了,對坤寧宮里的瓶瓶罐罐充滿新奇,開心了便會咯咯地自話自說。小手兒攀著楚昂的膝蓋試圖站起,那軟綿綿的感覺叫楚昂心中受安慰。叫桂盛在地磚上鋪了一層紅絨毯,由著他可勁兒嬉耍,就好像沒有了主母的坤寧宮里人氣還未散。 他也是古靈精氣,忽而藏去了哪里就不肯出來了,兩只眼睛黑潼潼的,被錦秀喂得小臉蛋圓嘟可愛。錦秀倒是瘦下去不少,兩頰的風骨勾勒出來,不細看不知,細看之下那姿韻有味,可叫“潤物細無聲”。 楚昂整日由著楚鄎在他母后的桌椅床柜間躲藏,錦秀脾氣耐煩,總是柔聲細語地對他講述孫皇后的點滴,比如一個瓶子,比如一盞胭脂。楚鄎倒是對從未謀面的母后并無太多感觸,反倒是在開始學會認人后,對錦秀生出日漸黏纏的依賴,聽著聽著就伸出小手兒討要她抱。 光陰游走如梭,舊人離去的沉痛在時光中不知不覺療復,漸漸變得平靜下來。小人兒才學會爬,忽然就能站能走了,露臺上吧嗒著他的小腳丫,稚嫩的咯咯笑聲在風中回蕩。坤寧宮里的人沒有不愛他,連桂盛那張尖酸刻薄的臉,見了他也都嘴角上揚帶笑。 長公主楚湘時常進宮來,在孫皇后離世的那一年,她生下了大女兒楊萱,比楚鄎略長一個多月,卻反過來要喊楚鄎叫舅舅。出宮嫁人后的楚湘,舉止應對比之從前在宮里時歷練了甚多,雖則二十不到,卻端莊持重叫人敬畏油然而生,闔家上下無不喜歡她,如今已經在楊夫人的指點下學著給楊府后宅掌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