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節
膽小鬼兒,怕死哩,兀自抿著唇裝鎮定。 但那兩個蛋小得只有拇指粗,一看就是堆里撿來的下腳料。御膳茶房里做事得像針尖細,rou要幾成爛,菜要切得幾分寬,一切都有嚴苛的規矩。即便是一顆蛋,蛋的個頭要多大,那也都是有講究的。每天從庫里送進宮來和被淘汰下去的菜,得夠尋常百姓家吃個半年一年。 楚昂微不可察地扯了扯唇角:“宮中各皇子公主的飲食皆有規制,如何朕的皇四子,卻要用一個小太監點膳。是欺朕朝政繁忙,不得時間體察他么?” 他著一襲明黃龍袍,肩展脊直,頸口的深紅交領一絲不茍。年輕的面龐是削俊的,言語也是清寡。這番話一出,就是要給怠慢楚鄒的那幫太監找收拾了。 他收拾得倒是輕巧,之后那些太監只會把賬都算在他兒子的頭上。 孫皇后其實對于皇帝的造訪是不歡迎的,但也不曉得剛才怎么就被他晃進來了。先是自己見楚鄒無事,便退回景和門內,不知道怎么后面就隨進來一群孩子,緊接著就見他大言不慚地坐在了她那把明黃的錦椅上。 但此刻人多,而他似乎進來后也沒正眼看過她、沒與她說過話,她就也不想薄他身為帝王的臉面。到底幾雙眼睛都在明里暗里地瞧著。 但孫香寧是知道自個兒子嘴挑的,倘若不是對胃的東西,鼻子皺皺就把碗兒推一邊去了。 便看著小麟子道:“就是你盒里的兩個嗎?既是四殿下想吃,你做著就是。沒得給我坤寧宮主子多做了兩道菜,還得罰一群人挨板子?!?/br> 她的聲音里帶著嗔笑,是很好聽的,就像這些年中間不曾有過這些那些。張貴妃和殷德妃在下首看她,是倍覺意外的。但孫皇后的目光并不看人。 柿子爺的母后和自己說話了。 小麟子羞赧臉紅,恭敬地回說:“謝娘娘恩典。御膳房的太監盡職盡責,每天都在想著給皇上和娘娘們做好吃的。奴才還在學手藝,柿子爺想吃他母后做的點心,就叫奴才跟著學?!?/br> 她說得慢慢,聲音在富麗的藻井下顯得清輕悅耳。 終于把話題引到皇后的身上去。 楚昂不動聲色地勾了勾唇,眼梢一抹朱緋色大袖長裙帶著熟悉的體香,妙目流盼地站在他身旁,其實他已注意了她良久。而她一開口說話,話里的揶揄明顯是沖著自己。他也說不出這是種什么奇妙的感受。 便作板著臉道:“哦?即是學朕的皇后,那便把你的蛋拿過來給朕評評。倘若果然學得不錯,今日這頓打朕便給你免了?!?/br> 一句“朕的皇后”,就仿佛兩宮之間從未發生過什么。宮人們聽得惴惴歡喜,尤其桂盛心里撲通撲通,連腦門上的腦筋也遏止不住地撲通撲通——這下可以在干爹面前揚眉吐氣了。 兇斥小麟子:“萬歲爺叫你拿,還不趕快拿上去?!?/br> “哦?!毙△胱又缓们扰榔饋?,雙手捧著食盒子迎上前。 她這會兒跪得久了,兩腳發麻,袍子有點皺,走起路來晃噠噠的。因為緊張,兩顆蛋在食盒子里也噠噠噠噠,把她皮rou下的打哆嗦出賣得一干二凈。 一旁的宮女們抿嘴想笑。早就聽說宮里進來個小太監,只有三四歲,分在御膳房里打雜,生得是精靈氣十足,一掏她下面就夾腿兒弓背。這會兒看著果然討喜得不行。 走到皇帝身邊,楚昂拿起來一個吃了,問她:“是你自己做的?” 小麟子答:“嗯,小順子說柿子爺近日嘴淡了,想吃重口兒。奴才用一芽一葉清明龍井,加了八角、茴香、香葉,還有桂皮、花椒和老抽,煮了兩個時辰做好的?!?/br> 她背得頭頭是道,殊不知那味兒卻是偶得了幾分皇后技藝的。 因聽她口中“柿子爺”叫得甜膩膩,滿顆心的當著自個老四的差事。楚昂便難得與她戲謔:“小麟子?你在宮里的背景倒是雄厚,朕也不敢罰你。既是你‘柿子爺’喜歡,今后就好生服侍著吧?!苯袕埜Yp了她一枚金葉子。 轉而對底下的一群狼狽小子道:“都下去吧。內睦者,家道昌,國運盛,生在天子之家,豈能如民間兒戲?老二老三老四,還有你們幾個,都給朕去文華殿里抄《孝經》一百遍。抄不完,哪個奴才也不許陪著主子出宮門?!?/br> “是?!币粋€個世子耷拉著腦袋磕頭。 殿外頭階梯下跪著一群奴才,見小主子出來,紛紛忙不迭地爬上來迎接。 楚鄒暗暗吁了口氣,瞥了小麟子一眼:沒嚇出尿來算你命大。 小麟子攥了又松了小拳頭,白嫩的手心里一枚小金葉子亮閃閃,她臉上一抹紅云悄然未褪。 莫名其妙,楚鄒也懶得搭理她。 人群陸續漸散,楚鄒回頭看。幽暗光影中的父皇面如冷玉,母后站在他身旁,父皇似乎并沒有起身的意思。他就只好往外面走。 一腳跨出殿檻,露臺上二皇子楚鄺對他低語:“老四你是個叛徒,你把你母后出賣了?!?/br> 楚鄒沖他憤怒齜牙。 張貴妃連忙把兒子一扯:“還鬧?經書還沒抄吶,不長記性?!?/br> 自己往殿內回望,周雅的父親今日才剛死,皇帝后腳就進了坤寧宮。又聽說前些天肅王怒氣沖沖地闖進中和殿,又怒氣沖沖地負手出去。張貴妃現在才隱約猜到些皇帝的意思。 看了眼身旁與他父皇眉宇神情極似的老四……罷了,得意的總是她們母子。這坤寧宮門一旦打開,皇帝是乾,皇后是坤,帝后合為天地,今后還能容易斷得開? 張貴妃眼里便有些澀澀的,叫錦秀:“回去給二殿下拿件衣裳來,仔細在那沒人的殿里凍著了?!?/br> “是?!卞\秀躬身應是。小麟子從里面走出來,露臺上冷風向她迎面吹,她的太監帽耳朵拂來拂去,露出一張玉脂般的小臉蛋。錦秀不自覺地多看了兩眼,小麟子已經略過去往前走了。 人去殿空,四面又復了初時的空涼?;实鄱俗阱\椅上,并沒有要走開的意思。連日徹夜批閱奏折,他的側影有些消瘦,英挺鼻梁下勾勒著一方冷肅。 孫皇后睇了一眼,準備離開。 淡淡梨花香掠過耳鼻,他幾乎可以聽到她早已心死的聲息。其實知道她剛才的生動是因著有外人在,這一方面她向來區分得體,此刻才是她真正肯給予自己的臉色。 但他既已跨進這道門檻。 楚昂默聲道:“關于楚湘的婚事,你就沒有什么想與朕說的?” 孫皇后頓了一頓,應他:“楊家老大人奏折里寫的,就是臣妾的意思?!?/br> 楚昂不容置喙:“朕要聽你自己說?!?/br> “那皇帝就準了吧,畢竟也是你的長女?!彼淠卣f著,沒了耐心依舊是想走。 楚昂驀地牽住她的手,她的指尖纖瑩,是一種潤玉般的涼滑。這也和從前不一樣,從前的總是帶著點兒潤心的暖意。他不知她是因著產后月子的憂思,連帶著體也涼了。心中只是舊情悸動,握了她一下,站起來:“幾時學會了這些胭脂描繪,滿屋子都是?!?/br> 聲音忽然溫柔,頎長的身軀擋住她眼前的光線,目光如炬,迫著她看他。 孫皇后略略仰頭,又淡過去:“若是沒甚么其余要緊的,皇帝就走吧。臣妾還有事?!?/br> 有什么事,無非就是那被她拿來擋借口的一堆瓶瓶罐罐。二人靠得近,他的下頜貼近她潔凈的額頭,幾乎一個錯神便吻去她的發。楚昂說:“是準備一輩子都不與朕說話么?” 孫皇后不應。其實她不用回答,他都知道她是。 低頭俯看著她吹彈可破的顏頰,一縷細碎鬢發在風中輕拂,他很想伸手揩上去,末了放棄道:“休養了三年,是時候該起來了。不為朕,便是為了你自己,還有他們?!?/br> 言畢一道寬長袍擺便往宮外踅去。交泰殿露臺上落滿積雪,他的步履輕健,背影在黃瓦紅檐下漸遠,略略幾分帝王的孤落與蕭索。 其實說的是沒錯,誰都道中宮失寵,楚湘嫁出去后也會著人看輕。楊家再好,也免不了成親后需要在各個世族之間交往應酬。 孫皇后佇在殿內不語,回想三年前那道帶著山中清涼的偉岸,那時候有多么愛,捧著臉百般親著舍不得放,后來的坎就有多么深。而那道坎,對他而言,也是他與她橫跨不過去的。 ~~~*~~~ 宮中皇子世子聚眾打架,被皇帝關在文華殿里罰抄書。這種大寒天的,文華殿內可沒有燒暖。幾個王府急亂了套,這些個王爺幼年擔心受怕,沒過過幾天踏實日子,等到建府成親后,便把自家的兒子們一個個當成了寶,哪里舍得受這等苦頭。 酉時的東華門外圍著一群王府里的車馬,當爹的被王妃、側妃們眼淚鼻涕哭出府,喚來一群奴才又是裘衣、又是湯缽的候在宮門外。其中不乏東平侯府的老大人。 宋巖命人守著不讓進,他自己的兒子也在里頭關著呢。楚妙的第二胎生了個閨女,他宋家長房就獨獨這一個寶貝小兒子,那是闔府上下疼進rou里的。然而也得忍著。冬天暗得早,燈籠打出幽黃不清的光澤,他便只作是沒看見老父親。 又收買賄賂,叫內廷的太監們進去送食,但都被張福擋在了文華殿外。 御膳房里剛過去一撥送膳的太監,鍋灶旁顯得不那么忙碌。小麟子墊了張矮凳,在蒸籠屜里夾了三塊桂花拉糕,用紅綢布包著,悄悄摸著漆紅的殿門走進來。 張福抱著拂塵守在殿門外,見是她來,也就半閉著眼睛放過去。 窸窸窣窣,冰冷的大理石磚打照著青光,十多張黑木的長條桌子在殿內隔成三排,每張條桌上放一盞幽黃的燭臺。 一眾發束玉冠、衣著錦袍的世子皇子們各坐其位,安靜的藻井下都是翻紙著墨的聲音。太冷了,早先的時候還哭喪著臉,妄圖引起同情;后來看老太監張福板著張臉,知道不抄完死活是出不去,倒各個識相的專注起來。 小麟子在桌道旁轉悠,烏亮的眼珠子掃量著各個低垂的腦袋,偶有哪家世子抬頭看到她,復又迅速埋下去疾書??吹降谌抛钭蠼且坏朗煜さ目∮?,頭上戴著午間被扯壞的爪拉帽,撕裂的袖口隨著手肘動作輕拂,便吸了一口氣折過去。 “事親者,居上不驕,為下不亂,在丑不爭?!背u一個“爭”字正待收尾,眼角余光便瞥見有東西掂著腳,把一個紅綢子推到了自己跟前。 楚鄒頓筆,問小麟子:“是給我的?”聲音壓得很低,顯然很意外她能混進來。 “嗯,奴才怕柿子爺餓了?!毙△胱余街鴥龅梅奂t的腮子,點點頭。 湊近了看自個柿子爺,氣宇堂正,凜眉薄唇,其實多數的時候都是淡漠的,今兒還是她第一次見到他那樣的煞氣猙獰。然而那樣狠鷙的柿子爺,她竟然也是心疼呢。 是帶著熱氣兒的食物,瑩白的糕點上撒著幾點黃綠的桂花,散發出淡淡的幽香,在此時此刻的冷殿冷柱下是非常誘人的。 眾世子不由轉頭看過來,目中難掩羨慕與貪渴,楚鄒便因此感覺良好,拿起來咬了一口。軟糯清甜,唇齒沾絲,反正經她挑出的食物就沒有不好吃的。 叫她:“去給我三哥也分一塊?!?/br> 小麟子雖然舍不得,到底還是挑出來一塊最小的送過去。 這文華殿平素少有人來,并未燒暖。三皇子楚鄴體弱,這會兒正凍得容色蒼白,見伸來一只小手,便笑著道了聲謝。 那暖熱的糕點溢出馨香,似把整個殿宇的氣氛浮動。楚鄺微抬下巴,楚鄴忙問他:“二哥要不要來一半?” 哼。楚鄺冷笑著剜小麟子,小麟子不敢與他對視,只側著小臉蛋好像沒看見。但楚鄴竟也不主動給他遞過來,三口兩口吃完了……就那么好吃么? 楚鄒的條桌上余著一塊,放在那并不去動。老二也餓著不去拿。 小麟子墊著腳尖看他寫字,他寫字也如他性情,筆走龍蛇,并不成既定章法,卻入木三分。她看他軟尖的墨毫在紙上行云如流水,烏眼珠子里便滿是崇拜。 “好玩嗎?”楚鄒抬眼問她。 “好玩~”小麟子手臂撐著半面桌子,背上的饕餮張牙舞爪。 他因著她的給面兒,便難得對她好言語:“等你主子爺有空了教你。不過在我寫完之前,你不許走?!?/br> 寂靜的殿宇下兩個的聲音清輕,腦袋都快貼一塊了,老太監張??匆娏艘哺床灰?。 作者有話要說: 第49章 『肆玖』少小冤家 蠟油點點,光陰游走真慢。 殿脊下空幽空幽,小麟子摸著黑長條的桌子,從楚鄒的左邊晃到右邊,又從右邊晃到左邊,時而走過來看看他寫字,時而打兩個哈欠在桌角一趴。整個殿堂下,就他這里圍著點兒人暖氣,楚鄒偏是不放她回去睡。 楚鄺瞥眼看著,眼里是有點嫉妒的。宋玉柔便低聲說:“該叫我jiejie進來陪二殿下?!?/br> 三皇子楚鄴凍得手指發僵:“你祖母和母親能肯嗎?定舍不得?!?/br> 宋玉柔就不說話了。他雖然在這群貴胄驕子中年齡最小,從始至終倒一句也沒埋怨,很是埋頭苦干地寫下來。 等到抄完的時候都已過夜里子時,十米宮墻下更子打過三聲,天寒地凍,呵出的氣都能看見白霧。守在東華門外等待的奴才換了兩撥,怕湯羹涼卻,輪流地送回府去重新熱了來。 王爺們到底混進值班房里取暖,墊著腳尖頻頻張望,老遠眼瞅著那暗影下黑紅的殿門打開,一個個七八歲、十一二歲的孩子從殿里頭晃出來。哎唷,心里頭那個叫割著疼,攔都攔不住。喚來奴才們連忙的圍過去,又是包衣裳,又是填點心。瞧小臉兒凍得白僵僵,沒血色了,肚子也癟進去。心里頭可沒把皇帝爺恨死,就算要收拾,你老十一有種沖我當爹的來,對個孩子你下手也能這么狠。 但其實都已暗里聽說了風聲,曉得是幾個孩子在墻根下嚼皇后舌根子,皇上明面上不怪罪,已經算是很網開一面。便又心疼又氣惱地便掌孩子屁股:“看你小子下次還多嘴!” 東平侯府老大人也跟著人群過了橋??粘ǖ牡铋T外,看見個四歲多大的小娃娃,帽兒玲瓏地跟著人群晃出來,沖上去就抱住她小腦袋:“天可憐見,我的乖孫兒誒,可沒把你祖父擔心死?!?/br> 他的肩膀寬瘦,一件柔暖的狐貍毛小裘套上來,瞬間把小麟子包裹得嚴嚴實實。那老者清瘦削長的臉骨貼著小麟子,帶著一股書香甘澀的味道,是個常年吃茶品書的雅意人。 小麟子木怔怔地被他攬著,顯得很不習慣。陸老頭兒吳爺爺他們對她的寵愛都是帶著一點疏離的,行動對她好,嘴上從來不說軟和話,那是百年來宮廷特有的相處之道。 她還從來沒有經歷過這種滾滾的濃熱的人情味兒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