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節
鯉伴回想起在洞庭湖聽說的事情,看了看胡子金,說:“他們在洞庭湖登船的時候露出了破綻,雷家二小姐的雪蠶絲上掛了很多雨珠,引得人們側目關注。我當時還以為他們是沒有想到會下雨,現在看來,他們或許是故意露出這個破綻,吸引皇后娘娘的眼線注意,讓眼線告訴皇后娘娘狐仙戴著臉譜面具?!?/br> 胡子金不禁感嘆說:“姜還是老的辣,他一千多年的修為,果然比我這種幾百年的聰明太多?!?/br> 鯉伴一愣,問胡子金:“他有一千多年的修為?” 胡子金點頭說:“據我所知至少一千年,可能比我知道的還要久遠。先于我們修行的同類經常會提到他們認識的精怪。一千年以前,江湖上就有關于他的傳說了。由于天劫的關系,很多修煉了數百年的精怪沒能堅持下來,傳說也就斷斷續續。除非聽說過一千年以前的往事,并且往事中恰好有他存在,不然誰也不知道那只狐貍是不是更早就存在于世?!?/br> 鯉伴迷惑地問:“可是我聽桃源的老人說我家樓上的狐仙修煉不到五百年啊。狐貍修煉五百年才能得人身,他還沒有得人身,所以不愿意讓人看到他的正臉。如果一千年以前他就在修煉了,那不該是現在的樣子?!?/br> 胡子金摸摸鲇魚須,搖頭說:“我也不知道他為什么還沒有得人身。不過這種情況也不是沒有可能,比如一些學武之人,可能曾經拳腳功夫到家,之后卻武功盡廢,打不過一個普通人?!?/br> 鯉伴說:“武術我不懂,但是我聽過一個‘江郎才盡’的故事,說是有一人小時候出口成章,文采斐然,但是長大之后漸漸變得平庸,最后跟別人沒有什么差別了。是不是你們修煉的也有這樣的情況發生?” 胡子金笑了起來,說:“你說到這個‘江郎才盡’,我倒是熟悉得很。不過我知道的這個故事跟你說的不一樣?!?/br> 鯉伴好奇地說:“哦?那你說說看?!?/br> 胡子金說:“這個江郎,真名叫作江淹,原是考城人。他年輕的時候就成了鼎鼎有名的學者,詩和文章寫得極好??墒?,當他年紀漸漸大了之后,文章不但沒有以前那么好,反而退步了不少。他的詩也變得平淡無奇,文句苦澀。后來他告訴別人,有一次他乘船停在一條挨著寺廟的河邊,岸上有人登船,上船之后向他討還一匹綢緞。他很驚訝,不記得拿過人家的綢緞。那人便伸手往他懷里掏,果然掏出了一匹綢緞。那人拿了綢緞便走了。從此之后,他的文章便不精彩了?!?/br> 鯉伴充滿同情地說:“難怪有人把好文章叫作錦繡文章,說文章好得就像錦繡一樣,原來這江郎懷中本就有錦繡。江淹自此之后是不是郁郁難平?畢竟他曾經那么得意,此后卻要遭人冷落?!?/br> 胡子金說:“你聽的故事最后是這樣的吧?但是我聽到的不是這樣。這江淹啊,綢緞被人拿走之后,還不無得意地對別人說,我本來就不求富貴,不求高位,別人放在我這里的東西已經讓我獲得了許多,我非常知足了。此后,他不再作文寫詩,養尊處優地活到老?!?/br> “江郎才盡”居然是這樣!鯉伴大為驚訝。 胡子金仰頭一笑,說:“江湖上對皇后娘娘初九的傳言也是多得不能再多,但是等見到皇后娘娘之后,你會發現故事不一定是真實的?!?/br> “你的意思是皇后娘娘并不是他們說的那樣狠毒無情?”鯉伴問。 “不日即將到達皇城,那時你自己去看,去體會吧?!焙咏鹫f。 鯉伴忽然對與初九的會面充滿了期待。 在旁邊聽的土元還是將注意力留在狐仙身上,他問胡子金:“照你的說法,那狐貍的修為像江什么的一樣被拿走了?” 商陸聽不懂他們在說什么,她對狐仙和初九都不了解。但是她依然聽得興致勃勃。 胡子金說:“也許吧,誰知道呢!” 他們幾人正聊著,一個人走到了客艙門前。 鯉伴一看,原來是之前見過的走路特別慢的老頭。他正笑呵呵地看著鯉伴。 胡子金上前問:“老人家,您有什么事嗎?” 老頭慢吞吞地說:“今晚亥時,雷火會降臨,恰好落在這艘船上,你們若想保全自己,最好跟我待在一起。我可保你們平安?!?/br> 鯉伴還在發愣。胡子金和胡子銀已經如臨大敵,瑟瑟發抖。獐子也上躥下跳,將船板踩得咚咚作響。就是土元也神色慌張,卻強作鎮定。 雖然知道雷劫是天道阻止精怪修煉的主要方式,但是鯉伴沒想到“雷火”二字對他們而言是如此可怕,無異于夜深人靜的時候忽然大喊“失火了”一般。 商陸見他們如此驚慌,忍不住想笑,可又不敢讓他們看見她笑,只好以手捂住嘴笑。 胡子金稍稍鎮定,問老頭:“老人家,您怎么知道今晚亥時會有雷火降臨呢?” 老頭慢條斯理地說:“我原是皇家寺廟的馱碑龜,因香火熏陶,漸漸修出靈智?!?/br> 胡子金等不及他慢慢說話,搶著說:“難怪您知道雷火將至?!?/br> 鯉伴也頓時明白這位老人為何能預言天災了。他在桃源的時候就聽有學識的老人說過,龜背“上隆象天”,腹甲“下平法地”,龜甲圖案是星宿或五行八卦二十四節氣的象征,因此最早的時候古人是用龜來做歷書的。加上長壽的原因,龜能“知天之道,明于上古”,“先知利害,察于禍?!?,成為傳達上天旨意的使者。也正是由于這些原因,龜甲占卜風行了數千年之久。 這老頭既然是馱碑龜,自然能預測雷火天機。 土元高興地拍馬屁說:“老龜仙,您是看我們鯉伴在彭澤的時候讓您騎過那只獐子,您就報恩來了吧?” 老頭謙遜地說:“我不是仙,同是修煉一道,彼此照顧而已?!?/br> 土元說:“老龜仙您真是謙虛?!?/br> 老頭擺擺手,說:“我叫歸去來,你叫我名字就是了,老龜仙老龜仙的,叫得我不敢回應?!?/br> “歸兄,快坐快坐?!蓖猎⑺麛v進客艙,生怕他跑了。 歸去來剛坐下,商陸就給他端上了一杯茶。 歸去來接了茶,笑瞇瞇地看著商陸,問:“你是叫商陸吧?” 商陸吃了一驚,問:“您是怎么知道我叫商陸的?” 土元忙不迭拍馬屁說:“看你問的什么問題!老龜仙……哦不,歸兄自謙說不是仙,但也至少是個半仙,知道你的名字有什么好稀奇的?對不對?” 歸去來尷尬地笑了笑,指了指鯉伴,說:“上次他讓我騎獐子的時候,我聽到他叫你作‘商陸’,所以知道你的名字?!?/br> 土元頓時僵住了。 胡子金他們想笑又不敢笑,只好別過臉去偷偷發笑。 歸去來喝了一口茶,說:“但是我認得你爺爺商道年。你爺爺年輕時赴皇城趕考,在皇家寺廟小住。我與你爺爺相識。后來你爺爺名落孫山,回去做了絲綢生意,富甲一方。他偶爾來皇城,也去皇家寺廟找我敘舊。有一年,你父母親跟他來到皇城,那時你母親已有身孕,來時尚未發覺,路上腹部漸漸明顯,到了皇城就不能勞碌奔波了,于是在寺廟住了幾月,生下了你。你爺爺抱著你來問我取什么名字。我算了算,你命里水太旺,于是給你取了一個‘陸’字?!憽肿畛醯囊饬x是黃河大堤。有了堤岸,水就會流通,不會興災作難。所以聽到你的名字,我便算了算你出生的時間,是對得上的?!?/br> 鯉伴問商陸:“你爺爺叫商道年?” 商陸點頭。她迫不及待地問歸去來:“我爺爺既然與您是好友,那他再去皇城的話,應該還會找你呀。我前不久聽爺爺說,他要去皇城了。歸爺爺您有沒有見到他?您可不可以帶我去找爺爺?” 歸去來眉頭擰起,問商陸:“你爺爺不是早已過世了嗎?” 商陸便將她的夢說了一遍。 歸去來緩緩點頭,說:“哦,原來他要去皇城轉世。不過我離開皇城有好些時日了,就算他去了寺廟,我們也不能見面?!?/br> 見商陸期待的表情變得落寞,歸去來又說:“但是我熟悉你爺爺的性情,可以帶你去找他?!?/br> 然后,歸去來轉頭來看鯉伴,說:“你爺爺當太傅的時候,常陪著先皇來寺廟祭拜燒香,禱告天地。因此我也認得。你不會也是去皇城找爺爺的吧?” 鯉伴沒想到歸去來認識他爺爺,更沒有想到他會突然問這樣的問題。 歸去來見鯉伴遲疑,立即領悟了,微笑說:“看來不是。我就說嘛,你爺爺當年去世,好多能人異士想找到他的新生,可是最后沒有一個人能找到。他就像投在池塘里的石頭,消失得無影無蹤。嗯,用石頭打比方還不太對,即使是石頭,也會濺起波浪。別人還能根據波浪知道石頭大概在哪里??墒悄銧敔斶B一點波浪的信息都沒有傳播出來。那些人找不到,初九也找不到,你又怎么知道你爺爺去了哪里?” 明尼說:“我們去皇城是找皇后娘娘初九的?!?/br> 胡子金想阻止明尼已經來不及了。 歸去來聽了明尼的話,臉上的笑意頓時凝住了,他認真地看著鯉伴,說:“你是去找初九的?” “是?!滨幇榛卮鹫f。 歸去來難以置信地說:“當年你爺爺和初九水火不容,互為最強有力的對手。你現在怎么反而要找她?當然了,你爺爺和初九的事情是長輩們的恩怨,不該讓你們牽扯進來??墒恰墒恰?/br> 明尼插言說:“歸爺爺您有所不知,鯉伴這么做是因為他的家被一只狐貍放火燒掉了,他的父母也不幸葬身火海。那只狐貍道行高深,天底下唯有當今皇后娘娘初九能收拾他。所以鯉伴只能投靠皇后娘娘,請皇后娘娘給他主持公道?!?/br> 歸去來一咂嘴,仰頭說:“哦——” 那個“哦”的聲音拖得很長很長。 鯉伴雙眼一亮,問:“歸爺爺,您認識我家樓上的狐仙?” 他迫切希望有人知道狐仙的來歷。胡子金說到狐仙的時候,并不知道千年以前的事。龜的壽命特別長,或許這歸去來知道一千年以前的事情。 歸去來緩緩點頭,說:“認得,如何不認得?那狐貍得道,還依賴于你爺爺呢?!?/br> 鯉伴大為詫異,問:“他至少一千多年道行,怎么會依賴于我爺爺?” 歸去來笑著說:“千年迷思,一朝頓悟?!?/br> 鯉伴問:“什么意思?” “當年你爺爺在皇家寺廟陪伴先皇,先皇歇息之后,你爺爺與方丈在一亭子里下棋。棋下到一半,一個人走到亭子里,朝他們兩人跪拜。你爺爺以為他是寺廟里的人,方丈以為他是皇室的人,于是都急忙請他起身。 “那人卻不起身,跪在地上說,實不相瞞,我是一只修煉多年一心向佛的狐貍。我來這里沒有別的目的,只為藏在心里一千多年的疑問,代為解脫。 “你爺爺和方丈見他并無惡意,便沒有呼喊護衛。 “方丈俯身問,你雖為異類,但一心向佛,老衲自然愿意幫你解脫。你有什么疑問? “那人說,我修煉了一千多年,本應得道獲得人身,但是我一直認為自己罪惡難消。我為狐貍身時,曾吃過一個上山砍柴的人。俗話說,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我卻害了人的性命。有因必有果,我既然曾經吃過人,又如何能得人身?此念一直縈繞腦海,不可斷絕,漸漸形成了執念,阻礙我的修行。修煉五百年的精怪都已獲得人身,我修煉了一千年還是邁不過這個坎。至今尾巴還在。 “說著,那人將身后的尾巴掏了出來。 “那人又說,方丈,您可否給我指點迷津,讓我解脫? “方丈聽完,面露難色。 “你爺爺站了起來,朗聲說,你為野狐之時,啖rou飲血,無罪可怪。你潛心修行之時,知錯能悔,無咎可追??蓱z你雖然向佛,但不契佛義真理。要知道,凡事不落因果,卻也不昧因果。 “那人反復念著‘不落因果,不昧因果’,忽然喜笑顏開,給你爺爺連磕了十多個響頭,興奮地說,多謝大人撥開迷霧,日后得了人身,定當回報!” 明尼憤憤地說:“回報就是一把燒掉所有的妖火嗎?” 歸去來說:“最近十多年我與他沒有見過面,不知道這期間發生了什么事情,何以當初因吃了人而陷入執念,如今卻做出殺人放火這種事情來?!?/br> 胡子金說:“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您跟他十多年沒有見面了,哪里知道他的心思?” 歸去來打了一個懶洋洋的呵欠,伸了伸腰,說:“對我這種老不死的烏龜來說,十多年不過是眨眼之間的事?!?/br> 商陸說:“哪有花十多年眨眼的?” 歸去來笑了,說:“孩子,有些蜉蝣在你眨眼的時候轉瞬即逝,對你來說不過是眨眼,對它們來說已經過完了一生。你看我這么老了,十多年可不是眨眼之間的事情嗎?” 土元感嘆不已,說:“是啊是啊,有時候十多年如同眨眼之間,有時候吧,眨眼之間如同十多年?!?/br> 一直靜悄悄的胡子銀說話了:“喲?土元將軍為何發這種感嘆?莫非你的修行也有歸去來先生這么久遠?” 胡子銀的話語里帶著一點兒打趣的意味。很明顯,在這個客艙的修煉者里,應該是土元修煉的年數最少。從先天靈性來看,地鱉蟲的靈性最差。 土元長嘆一聲,扶住船窗,看著外面的江水,說:“我入道時間很短,但是回想起開啟靈智的那段時間,又覺得已經過了上千年?!?/br> 客艙里鴉雀無聲,大家都靜靜聽著土元的話。 那焦躁不安的獐子都不踢踏船板了。 土元深深吸了一口氣,繼續說:“在開啟靈智前,我過得渾渾噩噩,現在都想不起來了。但我記得某一天有人來到我生活的地方,將我和其他地鱉蟲抓了起來,用水沖洗之后投進一個很大的黑咕隆咚的酒罐里。那里面酒氣沖天,熏得我和同伴們頭暈目眩。很快我的同伴們都失去了知覺,被酒麻痹或醉死。到處都是我同伴的尸體?!?/br> 鯉伴心中一驚。當時他朝土元潑酒,難怪土元那么害怕。那時他只想到地鱉蟲可以泡酒,故而用這種方法嚇唬,此時他明白了只有被泡過酒的地鱉蟲才那么害怕酒水。 土元說:“我害怕極了,奮力在酒罐里胡亂游動,居然幸運地爬到了一塊露出酒面的硬物上。后來我特意了解泡酒這件事情,才知道那時我是爬到了泡酒的藥材上。就是因為那塊藥材,我才得以活下來。我在那塊藥材上等待生還的機會??墒蔷乒薇环馍现笤贈]見打開過,哪怕打開了我也不可能爬上去。酒罐外面冷冷清清,哪怕有腳步聲經過我也不可能呼救。你們知道嗎,那種無望的期待比死了還要難受。人說度日如年,我真真切切體會到了。我覺得自己在里面度過了成百上千年。在這成百上千年的時間里,我想了許多許多以前渾渾噩噩時沒有想過的問題。也是因為這‘漫長’的積累,我才開啟了靈智?!?/br> 歸去來以贊賞的目光看著土元說:“一塊石頭沉思默想成百上千年,也會成精呢?!?/br> 土元說:“真是上天眷顧,忽然有一天一聲巨響,酒罐破了。我重見天日。原來是一個淘氣小孩用棍子將酒罐抽破的。酒水流了一地,我的同伴隨著酒水流到各個角落。這里是個酒窖。小孩見酒罐破了,怕家里人責怪,就將酒罐碎片和我同伴的尸體還有藥材撿了起來,扔到了外面。我緊緊抱著救了我命的藥材,重新回到了‘人間’?!?/br> 商陸聽土元講述的時候屏息斂氣,等到土元講到最后才松了一口氣。 明尼取笑她說:“你緊張什么,他若是在酒罐里悶死了,現在在你面前講話的是誰?” 商陸后知后覺地看了看土元,低聲說:“對哦。我剛才還擔心得要死,好怕他就這樣死了?!?/br> 歸去來說:“大難不死,必有后福?!?/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