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節
一時間連宅老都不知道該怎么編了。 “我是二郎的兄長,我叫顧安?!钡故悄沁叺纳倌攴磻芸?,臨場發揮了一下,機敏又聰慧。雖然臉色蒼白,仿佛隨時要死了一樣,但氣勢卻很足,十分坦然淡定,看不出任何撒謊的跡象。 謝介狐疑的打量著對方,不再好騙:“我堂姑娘是在我爹娶了我娘、封了魯國公之后,才得以憑借國公族妹的身份嫁入的山陰顧家的,可你看上去和我差不多大?!?/br> 這其實是個陷阱,因為謝鶴是在和大長公主成婚好幾年后,才有的謝介,不要說顧謝氏能生個和謝介差不多大的兒子了,哪怕生個比謝介大的都不足為奇??墒且话愕耐馊耸遣豢赡苤肋@些細節的,如果只是生拉硬湊的關系,被謝介這么一問,對方肯定會在蹩腳的謊言中出錯。 “您生的晚,我生的早?!惫们颐志退闶墙凶鲱櫚驳纳倌?,不疾不徐的回答道。 一陣冷風吹過,吹散了彼此說話時的哈氣,讓少年白玉的面容更加清晰的呈現在了謝介眼前。和謝介一點都不一樣。 “那我以前為什么沒聽堂姑娘說起過你?”謝介還是有點不放心。自從和房朝辭相處的多了之后,他不自覺的就被帶的多了幾分警惕之心。 “我自幼體弱多病,深居淺出,還曾寄養在廟里留發修行了幾年?!鳖櫚驳慕忉尩嗡宦?,還暗暗應和了他如今厚重的打扮。冬天才開始,他就已經里三層外三層的裹著了,手里還拿著湯婆子,左右有侍女攙扶,一派大家公子、身體孱弱的樣子。 謝介這才勉強信了,眼睛一轉,笑臉就出現在了臉上:“是我多疑了,表弟可不要介意?!?/br> “昨晚我因為身體原因,早早的就歇下了,沒能等到表哥回來見禮,是我失禮了?!鳖櫚查L得劍眉星目,完全沒有謝家人那種耕讀世家的氣質,可他的言談間又實打實的是飽讀詩書的感覺,讓人一時間還真有點莫不清楚他的深淺。 “沒關系,都是一家人,不講那些虛禮的,”謝介那邊倒是好像終于毫無障礙的接受了顧安,他熱情的招呼表弟,“大郎既然身體不好,不如咱們進屋說話吧。外面太冷了,在屋里一起看禮物也是一樣的?!?/br> “……哈?”顧安一愣,回頭茫然的看宅老,我們什么時候約定的一起看禮物? 宅老在謝介看不到的后面給顧安又是賠禮又是作揖,希望顧安能夠多擔待,多體諒,他們家世子熱情起來是真的從不拿自己當外人的。如今這樣,大概是和帝姬沒說盡興,憋得慌,想找人彌補一下。 “你躺著嘛,我不介意的,我就坐旁邊陪你?!敝x介熱情又好客,當真就搬了個小板凳,亂沒有形象的坐到了他表弟的床頭,還非把他表弟摁回床上。 表弟是真的很嬌弱啊,謝介想著,他剛剛明明感覺自己壓在表弟胸膛上的手沒怎么用力的,但表弟本就蒼白如紙的臉卻明顯更加慘白了,還出了一頭的冷汗。嚇的謝介都不敢再動對方,也不敢開口問,為什么都在屋子里了,表弟還穿的這么多。 顧姓表弟也很憂傷,痛的都說不出來話了。他強忍住才沒有因為吃痛而倒吸涼氣。 顧安自我反省,他今天為什么要那么早出門鍛煉,惹上這么一位。最郁悶的是,他感受的到謝介的一腔好意和小心翼翼,知道謝介是真的想和他交流感情,別無他意,搞得他都不知道該如何拒絕這樣的赤子之誠。 一仰頭,顧安就與謝介黑白分明、關切異常的眼眸對上了。 “我,沒事,別擔心?!鳖櫚材苷f什么呢?他只能忍痛安慰那個讓他這么痛的元兇,還要做出一副他其實一點都不痛的樣子。 “真沒事?”謝介還是有點不放心。 顧安連話都說不出來的,只能煞白著臉,搖了搖頭。 “呼……”謝介這才長出一口氣,表弟剛剛的樣子真的嚇到他了,不知道的,還以為他表弟這不是體弱,而是受了什么重傷。他娘不可能在家里窩藏什么被追殺的人吧?說真的,以他娘的地位和能力,哪怕真包庇了什么人,也沒必要讓對方隱姓埋名啊。 顧安看著明明比他年紀大,但看上去一舉一動還是像個孩子的謝介,忍不住笑了一下,因為這位世子真的很可愛啊。 一時大意,笑的反而加重了腹部傷口的疼痛,顧安又悶哼了一下。 “你就是我娘說的,她去密州馳援的人呀?”謝介本以為他娘會拿什么大人物當借口的,不過想想用救自家親戚的說法好像更能說得通。能讓大長公主不顧危險,深入敵人腹地去救的,自然只可能是已逝的駙馬還在世的親人。 “是?!鳖櫚彩钦娴暮芴?,嘴唇一片青紫,說話也有氣無力,只能一個字一個字的往外蹦。 謝介真的有那么一刻以為自己一夜之間變成了什么自己都不知道的絕世高手,能夠傷人于無形。 “你怎么出現在密州?”顧家在山陰,表姑父做官的地方叫東陽,基本還是在南方這一帶晃悠。那為什么家中的嫡長子,要孤身一人前往比北京大名府還要北的密州呢? “游學?!鳖櫚踩缃竦臓顟B就是,能少數一個字就少數一個字,每發一個音都像是在刀尖上游走。他也是真的很能忍的類型,哪怕痛成這樣了,除了面色這種控制不住的地方以外,其他都能生生的表現的并沒有什么事情發生。 謝介本就對他人情緒的感知不夠敏感,見顧安沒事人一樣,就真的以為他沒有什么事了,開開心心的準備和表弟嘮家常。 “游學我知道呀,我爹當年也愛出門遠游呢?!?/br> 相比起前朝那種晚上有宵禁、出門需要路引,管理十分嚴苛、幾乎約等于一個靜止社會的情況,大啟就明顯要更加“活潑”一些。百姓有夜市,商人可以乘船去大洋彼岸做生意,文人們不管有錢沒錢都愛遠游,奉行著“讀萬卷書不如行萬里路”的堅持。 謝介的爹謝鶴還寫過一本各地見聞,謝介小時候看過很多遍。 顧安的遠游說法是能說得通的,更不用說密州有泰山,那簡直是旅游名勝,是游覽名山大川的必經一站。 “公子本已經準備離開了,沒想卻遇到了……”蠻人南侵。 后面的解釋就由女使代勞了。 謝介卻總覺得這個女使有點眼熟,按理來說,這女使應該是顧家的人,她目前說話的角度也是從顧家的角度來的,可謝介就是莫名的覺得他在其他地方見過這個女使。 “我們本已經設法修書一封給了家里,卻還是沒有辦法脫困。幸得帝姬殿下所救,也不知道家中是如何聯系上的?!?/br> “但帝姬的救命之恩我定是沒齒難忘!”最后這話是顧安自己說的,說的情真意切,拼了命也要自己表達。 “什么帝姬呀,我娘不就是你表舅母嗎?”謝介笑的摸了摸表弟的臉,一觸就放開了,就像是摸到了一塊冰,“你沒事吧?” “沒事,沒事?!鳖櫚策B忙搖頭。 女使在一邊補充解釋:“公子、公子天生體寒?!?/br> “哦哦,那確實該穿多點?!敝x介覺得這也算是解開了一個困惑,“我新制了一件貂皮的披風,還沒有上身穿過,就送給表弟吧。南方的天氣,我大概也用不上?!?/br> 顧安疼的實在是沒有力氣退拒,便笑的力不從心的答應了下來。 在問的差不多之后,謝介這才起身離開。禮物他自然是和表弟一起拆開都看完了,間或還會問一下表弟的喜好,意思很明確,表弟若喜歡,就送給他了。謝介一直是個很大方的長輩,恩! 但表弟卻還是有些放不開,什么也沒要,反倒是謝介強塞給了他不少。 等看完所有的禮物,顧表弟也表達出一副身體實在是扛不住了的樣子,謝介這才依依不舍的告辭離開,表弟真的是個很好的聽眾,就是體力有點太不濟了,唉,還是缺乏鍛煉啊。早睡早起的謝介,開始琢磨著是不是應該把這種健康的作息也安利給他表弟。 “等你醒了,我再來看你啊?!敝x介這明顯是短時間內不準備放過他表弟了。 “……好?!鳖櫛淼苣苷f什么呢?謝介開心就好,他也只能舍命陪君子了。 誰曾想,謝介出門之后,就變了臉,對宅老問道:“他到底是誰?” 宅老整個人都驚呆了,我的媽,這是怎么發現的? “姑娘一家南方人,哪怕語言上可以解釋為是刻意讓表弟學了官話,方便他日后做官,但生活上的習性是沒有辦法培養的這么北方的!” 南北差異之大,謝介剛來江左沒多久就體驗到了。 最重要的是,如果這位顧大郎真的是因為身體不好而不常出來走動,那顧家是怎么放心他一個人去泰山遠游的?這里面的矛盾簡直不能細究。 好吧,也是因為謝介知道他娘去密州的原因有貓膩,他才能反推出這么多事情。 …… 于此同時,張尚書也在朝上對大長公主前往密州的目的提出了質疑。 “我到底轉道去密州做什么,與你縱子不敬宗室又有什么關系?”大長公主根本不打算回答這個問題。因為糾纏起來,那重點就偏了,她現在一心只想讓張獨再也入不了朝! “犬子所作所為,確實有失妥當,臣愿意接受一切懲罰,那都是他咎由自取,臣絕無怨言!”張尚書對于現在如何處置他兒子根本不在意,因為只要扳倒了眼前名為大長公主的大山,那他兒子將來何愁不能起復?“但公是公,私是私,兩者不能混為一談,還請大長公主正面回答臣的問題!” 本該在中秋節就啟程回來的聞天,為什么反而莫名其妙的去了密州,直至冬天了才與神宗一道乘船回來。 “我去接駙馬族妹的兒子了,有什么問題嗎?”大長公主的理由是現成的。她把顧安的存在講了一遍。 山陰顧家,說大不大,說小不小,正好卡在一個世家都知道有這么一個家族存在,但大部分人又對他們的家族成員還沒有必要都了解清楚的程度。 “真的只是如此簡單嗎?”張尚書卻提出了質疑,“這位郎君聽公主所言身體很是不好,連想辦法離開密州都做不到,他的家人又是如何放心他獨自遠行的?” “那是他的家事,我怎么知道?”每個家庭都是有多樣性的,就像在謝介的培養上,其實也有很多外人看來充滿了矛盾的地方,可是你能說這不是真實發生在謝介身上的故事嗎?聞家一家腦回路清奇的貨,保不準這顧家是什么樣。 大長公主根本沒打算讓這個理由變得無懈可擊,因為全朝的人對她為什么去密州都心知肚明,救顧安只是一層大家的遮羞布而已。她不覺得這事可以拿來做什么文章。 “以臣之拙見,此事必有蹊蹺!”張尚書與大長公主針鋒相對。 “那不如來說說你的高見啊?!甭勌飙h胸冷笑,她倒是挺好奇張尚書準備怎么表演的,上輩子這老頭就沒少作妖。一再的主和,打壓主戰派中真正做事的將領官員。后來讓大長公主給收拾了。 神宗那邊已經想親自下來打人了,可是卻被他女兄一個眼刀子給控制住了。 “敢問殿下,與您合作解南京之圍的是誰?” “契國燕王?!甭勌觳]有隱瞞,她只是不想讓兒子知道后誤會,對外人是沒有隱瞞的,瞞也瞞不住。畢竟對方的軍旗打的如此顯眼。 “敢再問殿下,為您攻下密州出力頗多的,又是誰?” 大長公主打密州,帶去的人其實不多,可是她還是成功拿下了,這里面必然是有外力的。雖然能贏下戰爭靠的肯定還是大長公主的指揮與排兵布陣,可是,兵從何而來? “契國燕王?!甭勌焓呛推鯂埖脑?,用一些條件作為交換,但契國派來的卻是燕王,無償的。但不管怎么解釋,確實是燕王的答案是不會變的。聞天倒也不怕什么,她可笑的看了一眼張尚書,“怎么,你懷疑我里通契國?” “臣不敢?!睆埳袝杨^垂的很低,給謝鶴潑臟水和質疑大長公主的性質可是不一樣的。 前者可大可小,后者那就是實打實的不敬宗室了。太祖雖然壓制了宗室的成長,卻從各個方面進行了全方面的彌補,好比保證了每一家的長子長房可以一直享受爵祿,也好比保證了宗室在外臣面前的神圣而不可侵犯。不敬宗室的后果,最嚴重的甚至會被處死。 不過,帝姬畢竟屬于外嫁,駙馬不是上門女婿。帝姬是宗室,帝姬的孩子也能勉強算是,駙馬就只是外臣了。若駙馬不算外臣,而是宗室,那他們就沒有辦法在朝堂上有所作為。這大概也是一種魚和熊掌不可兼得。所以,哪怕張獨編排駙馬,也沒有辦法在他不敬宗室上做文章。 有點腦子的人都知道給大長公主潑臟水的路行不通。誣陷一個人最重要的是什么?證據足不足夠?布置的巧不巧妙?不,統統不是,而是做決定的那個當事人信不信這個被誣陷的人。毫無疑問,大長公主深受神宗信賴,她再功高蓋主,在神宗看來也是女兄威武。 哪怕真的是證據板上釘釘,神宗一句我不信,別人就沒有辦法奈聞天如何。 張尚書并不會如此自討沒趣,他的策略是:“燕王為何如此費心費力的為您,想必大家都知道?!?/br> 多年前,燕王就曾有意迎娶鎮國大長公主,哪怕鎮國大長公主嫁過人,還有個兒子都不介意。 “如今看來,燕王殿下其心未改,甚至愿意承受著國內胞兄的震怒,也要來為殿下搖旗吶喊。此心可昭日月,此情感人至深啊。想必殿下也不是無動于衷,要不然以殿下的性格,又怎么會讓一個心悅自己的男子為自己服務?” 這話說的就很有技巧了,也很容易迷惑人。因為以聞天的性格來說,她確實是不會欠別人人情的。如果那人和她只是普通朋友,那她還有可能會先欠個情以后想辦法還了;若那人明確的表示過愛慕于她,那聞天是無論如何都不會接受對方哪怕一丁點的示好的。這不是矯情,而是她不想給對方任何不可能的希望。 她有可能一開始只是喜歡謝鶴的外貌,但后來真正讓她淪陷的卻一定是因為深愛。她的世界里只容得下謝鶴這一個人。 “臣斗膽,請皇上成全了這個癡情人?!?/br> “!!!” 張尚書是真的很大膽沒錯了。所以才他會說,他只是奮力一搏。他沒有不尊重公主,相反,還給公主找了一段好姻緣,不是嗎?如果事成,那對于他來說,不就相當于扳倒了公主嘛,公主不好對付,那就把她嫁出去! 最重要的是,誣陷公主,朝堂上肯定很少有人會冒那個險,但若是和親……情況就不一樣了。 古往今來,本就有和親的慣例,遠嫁公主換來和平的成功故事,不勝枚數。 契國的王爺對聞天又是真的癡心一片。如今大啟偏居一隅,想要打回北方,簡直是天方夜譚。大啟軍隊的弱點是什么、缺什么,大家都很清楚。而契國有什么,和親之后能夠提供什么,大家也很清楚。 用一個公主,換一個強力的盟友,這難道不劃算嗎? 其他本來還作壁上觀,看他們斗法的大臣,也明顯有了動搖,至少是有那么一點點想法。以大長公主的強勢,說不定嫁過去之后,拿下契國都是指日可待。 “張尚書,好算計啊?!痹诔孟萑氤聊臅r候,只有聞天還能說出話了。 “臣不敢,臣也是為了國家,為了受苦的百姓,更是為了殿下著想啊。駙馬已逝多年,我國本就不禁寡婦令嫁……” 大啟的規定是寡婦三年不得改嫁,意思就是三年后就可以嫁人了。 聞天看遍了眾人的表情,趕在為她生氣的人們站出來之前,她自己先笑了,態度還是那么大氣,她勾唇只笑著問了張尚書一句:“遣妾一身安社稷,不知何處用將軍?” …… “他、他就是您的大表弟啊?!闭线@邊還是咬死了不肯和謝介說實話。 巧的是,就在這時,有人上門來報,謝鶴老家又來了親戚。來者是個小郎君,身后帶著家仆與護衛,他自稱他娘是謝鶴遠嫁山陰顧氏的族妹,他算是謝介一表三千里的,名喚顧觀。 謝介看了眼宅老,等著對方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