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節
嘉芙裹了里三層外三層的衣裳,被裴右安握著手,朝慈恩寺后禪院深處的那座院落走去,不帶隨行。 夜空放晴,漸漸現出半輪月影,照的整座山寺宛如銀裝素裹,耳畔輕悄悄的,唯有兩人腳下踏雪發出的輕微咯吱之聲。 漸漸來到那個平日絕少有人靠近的地方,裴右安忽停下了腳步。 前面是個岔路口,側旁有條小道,可通往后山之門。 斷斷續續,已經下了幾天幾夜的雪,積雪足有半尺之厚,此刻就在那條岔道之上,竟然留有兩列足印,足印之上,不見積雪,一直通向前方的那個院落。 也就是說,就在今夜,或許片刻之前,已經有人先于他們去了那個地方。 會是誰,在這種大雪近乎封山的惡劣天氣里,于下半夜的無人時分,來到這個如今近乎荒棄的前元后渡過她生命里最后一段時光的地方? 嘉芙的心,“砰”的跳了一下,立刻便想到了一個人。 她悄悄地看了眼身畔的人。 裴右安眉頭微微皺了一下,隨即繼續牽著嘉芙,朝前走去。 離那扇關閉著的門,越來越近了。 雪地里的足印,也清清楚楚,一直通到了那扇門前。 裴右安徑直來到門前,伸手,推了一推。 門并未從外上鎖,但卻推不開,仿似從里被閂住了。 裴右安眉頭皺的更緊,又推了一推,門依舊不開。 他臉色微沉,略一沉吟,將嘉芙牽到自己身后,隨即緩緩抽出腰間所佩長劍。 劍光映雪,在月下閃出一道刺目冰寒。 他將劍尖指向門縫,冷冷道:“我乃裴右安。我知你就在門后。此為禁地,你何人,竟膽敢擅入!再不開門現身,我劍不認人!” 第69章 “開了吧?!?/br> 一陣沉寂過后,門后有人道了一聲,聲低沉。 雖然嘉芙方才已經猜想門里或許會是何人了,但在此刻,便于此地,真的聽到那道似曾相識的聲音從門后傳出之時,她還是吃驚不小。 正逢歲末,朝廷內事紛紜,外務更是繁雜。半個月前起,當裴家上下沉浸于太夫人喪慟之時,諸多藩屬國,如高麗、安南、占城、流求等國,或酋長王子,或是使官,陸陸續續地趕在這個時候入京朝賀,此外,孟木、烏斯藏等地也紛紛遣使而來。鴻臚寺接待,禮部每日安排覲見、饗宴,皇帝日常的忙碌程度,可想而知。 但此刻,門后傳來的那道聲音,她聽的清清楚楚,竟當真如她所想,便是皇帝蕭列。 裴右安的吃驚程度,更甚于她。 聽到那聲音的一刻,他那只執劍之手,便驀然停住。 那道話音落下,伴著門樞啟轉的輕微“吱呀”一聲,對面雙門,慢慢開啟,太監李元貴立于檻后,低聲說道:“裴大人,萬歲圣駕在此,你不得無禮?!?/br> 裴右安的目光,越過了李元貴的頭頂,落到其后那個站在雪地中央的人影之上。 那人身披斗篷,從頭到腳,被黑暗遮的嚴嚴實實,起先一動不動,宛若一尊雕像,慢慢地,抬起雙臂,摘下了覆頭的斗帽,露出一張中年男子的面孔, 清癯的一張面孔,雪光之下,泛出了層淡淡的青白之色,而雙眉愈顯鴉黑,目光在夜色之中,微微閃爍。 裴右安立刻收劍歸鞘,向著門里納頭跪地:“臣叩見萬歲。方才不知萬歲在此,多有冒犯,請萬歲降罪!” 嘉芙也跟隨裴右安,跪在了雪地之上。 李元貴早側身,避讓到了一旁。 蕭列道:“不知者不罪。你二人起來吧?!?/br> 裴右安謝恩,帶著嘉芙起了身。一時間,門里兩人,門外兩人,隔著門檻,俱都沉默了下去,氣氛陡然變得詭異了起來,片刻后,裴右安忽道:“臣白日在此,乃是處置根本堂中一株枯樹,免得傾覆殃及供奉在內的先祖蓮臺,因天色晚了,下山不便,便與內子暫宿寺廟過夜,方才無眠,便攜妻前來吊祭姑母,不料驚擾了萬歲,萬歲不怪,實是臣之萬幸?!?/br> 他的語氣充滿恭敬,向皇帝解釋了自己為何會在這時候帶著妻子來了這里,說完,兩道目光便投向了皇帝。 這院落,是當年裴文璟的病重彌留之地,從順安王一朝開始,漸漸荒棄,幾乎已經成為了裴家的私屬之地,除逢祭之時,裴家人牽頭前來祭吊,一年到頭,罕見外人。 今夜,裴右安攜妻來此憑吊姑母,天經地義,但半夜三更,當今的皇帝竟也現身于此,行跡又如此隱秘。 裴右安話中之意,呼之欲出。 皇帝依舊沉默著。 氣氛再次變得詭異,于嘉芙這個暗知內情之人而言,甚至仿似隱隱感覺到了來自皇帝身上的那一縷尷尬。 嘉芙悄悄看了眼被堵在門里的那個身影,略一遲疑,朝門里躬了躬身,打破這靜默,輕聲道:“臣婦不便留,先行告退……” 皇帝微微咳了一聲,一旁李元貴便開口了,道:“裴太夫人對萬歲曾照看有加,如今仙逝,萬歲悲慟不已,前些日便有意前來私祭,只是日常事務,千頭萬緒,竟片刻也不得閑,方今夜才得以出宮成行。方才到了寺中,又念及幼時與裴大人姑母無猜之誼,一時有感,故順道來此憑吊一二?!?/br> 嘉芙悄悄看了眼裴右安。 他神色如常,也看不出他此刻如何做想,只微微垂眸,恭聲道:“臣擾了萬歲。若無別事,臣便先行告退?!?/br> 他向皇帝行了一禮,攜嘉芙后退,一直退出七八步遠,方轉身,帶嘉芙而去。 嘉芙隨裴右安同行,不敢回頭,卻清楚地感覺的到,蕭列的兩道目光,仿似一直落在自己二人后背之上。 “右安,你且留下,朕另有話!” 出去了數十步遠,將要拐過甬道之時,身后忽再次傳來皇帝的聲音。 裴右安停住腳步,慢慢地轉過了身。 李元貴已快步而出,來到兩人近旁,對嘉芙道:“萬歲有話要講與裴大人,請夫人于此稍候,奴婢先伴著夫人?!?/br> 他的語氣,極是恭敬。 嘉芙忙道:“公公客氣了,我等著便是?!?/br> 李元貴雖是太監,但裴右安知他年輕之時,也是弓馬嫻熟,望了眼前頭那道立于院門之內的暗影,略一沉吟,向李元貴道了聲“勞煩”,隨即轉身,邁步而入。 荒園寒雪,天凝地閉,皇帝負手,立于雪地中央,神色凝滯。 裴右安向著前方那人再次下跪,叩首:“萬歲有何吩咐?” 蕭列仿似回過了神兒。 “你隨朕來?!彼f著,轉身朝里踏雪而去,推門入內。 裴右安注視著前頭的那個背影,從地上起身,隨他入內,閉上了門。 屋內門窗緊閉,光線昏暗,空氣異常清冷,鼻息里撲入了淡淡的塵腐氣息。 裴右安站在門邊,看著皇帝慢慢行至一張條幾之前,抬手,手指撫過幾面,仿似陷入了某種思緒。 他不再開口,只靜靜地望著。 “右安,你之前一直在外替朕辦差,回京又逢喪事,有一事,你大約還不知?!?/br> 皇帝終于開口,語調淡淡:“朕決意納高麗、安南王女入宮,再照禮部進言,開春采選秀女,充盈后宮?!?/br> 高麗、安南兩國,此次除了朝貢,亦有王姬世女隨使團同來,表達了獻姻于大魏國皇帝的意愿,其余使團,也有數量不等的美人貢獻。禮部呈議,稱皇帝陛下后宮迄今只得中宮一人,今非昔比,論制,當充盈后宮,扶持于帝。 “禮記有云,天子當立六宮,此關乎一國之體。萬歲圣明?!迸嵊野补Ь吹氐?。 皇帝沉默了片刻,又道:“李元貴方才,其實替朕瞞了一事。朕想著,既在此遇到,想必也是天意,告訴你也是無妨。朕今夜來此,本意只是憑吊你的姑母,只是未曾料到,會于此與你夫婦相遇?!?/br> 他緩緩踱步,行至窗前,背對著裴右安,向窗佇立了片刻。 “朕與你的姑母青梅竹馬,奈何天不從人意,當年被迫各自嫁娶。她品性高潔,卻天妒紅顏,以芳華之年,不幸身死于此……” “右安,倘若朕告訴你,你姑母當年之殤,全是因朕而起,是朕的錯,你可會痛恨于朕?” 皇帝的情緒,仿佛突然間難以自控,聲音微微發顫,驀地轉過了身。 裴右安的身影定住了,但很快,仿似反應了過來,遲疑了下,謹慎地道:“萬歲言重了。即便真如萬歲所言,想必當年萬歲也是無心之過,姑母在天有靈,倘若諒宥前事,右安又豈敢妄論是非?” 皇帝望著裴右安,良久,情緒似乎終于平定了下來,點了點頭,再度開口,聲音也平靜了許多。 皇帝道:“今夜此刻,朕乃是將你視為子侄,而非君臣,故向你提了幾句陳年舊事。不瞞你說,因你姑母之殤,這些年來,無時不刻,朕心中如有針刺,便是至死,也難自諒。得你如此良言,朕也算稍加寬慰。荊襄之事,你止戈興仁,慧眼獨到,辦的極好,替朕安定了大局,如今老夫人不幸去世,朕知你必定哀痛難當,這么些年,你為朕東奔西走,竟無片刻安寧,朕會派你疏中所薦之人前去出任郡守,代你安民撫地,你且歇著,好生休養身體,待過些時候,朕再視情況,奪情用你,如何?” 裴右安恭敬地道:“臣遵旨?!?/br> 皇帝又道:“佑安,你記住了,往后無論遇到何事,朕盼你,都不要瞞朕,盡管開口,朕若能應,必定無所不應?!?/br> 裴右安再次謝恩。 皇帝凝視著昏暗雪光中的他,目光溫柔至極,沉默了片刻,道:“好了,朕這里無事了,天寒地凍,你領你媳婦兒回去,早些歇了吧……” 便在此刻,外頭忽然隱隱傳來一聲低喝:“什么人?”聲音似是李元貴所發。 “萬歲留下,臣去看看!” 裴右安開門,朝外疾奔而去,看見月影之下,一道黑色身影猶如夜梟,在雪地中疾奔而去, 李元貴已拔出身便所攜的腰刀,正護著嘉芙,又迅速地打了聲尖銳的唿哨,急喚先前被留于山門外的侍衛前來護駕,轉頭看見裴右安已經奔出,指著數十步外一株大樹,道:“裴大人!這刺客方才竟匿身樹上!” 侍衛迅速趕到,裴右安命侍衛護著嘉芙入內,護駕,自己拔劍,循著雪地留下的兩道足跡,疾步追了上去。 第70章 裴右安循著雪地足印,一口氣追到了后山,見前頭一個黑影借勢騰挪,正縱身攀爬那道丈余高的山墻,身形如蛛,異常靈活。 山墻之外,便是老林,一旦被他逃走,如此雪夜,怕再難覓蹤跡。 裴右安足下未停,朝前奮力擲出手中長劍,長劍如蛇,穿裂空氣,朝著那個黑影馳掣追去,勘勘就在那人攀上墻頭,縱身待要翻墻而出之時,劍尖追至,插入后肩,那人身形一頓,從墻頭跌落在地。 一個侍衛追趕而至,見那人掙扎著從地上爬起,猶要再逃,上去便將其制于地上,裴右安疾步到了近前,俯身下去,迅速捏住那人頜骨,指間一個發力,伴著輕微“咔噠”一聲,那人慘叫,整個下巴脫了臼,從嘴里滾出一顆已被咬破的蠟丸。 …… 皇宮后寢,周氏徹夜未眠。 今日逢有早朝,天近五更,皇帝卻依舊未歸。 她的人,也沒有消息傳回。 這是從太子大婚那夜之后,蕭列第二次于深夜秘密出宮。 周氏已經確定,蕭列那夜的所去之地,必是慈恩寺里的那個所在。 她也可以推斷,皇帝今夜再次出宮,十有八九,依舊和前次一樣,還是那個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