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1節
李思淺的船雖說走的不快,卻早發晚歇,若沒風就雇上幾十個纖夫,這腳程其實一點也不慢,連走了七八天,這天午后,船泊進處大碼頭,鄒嬤嬤出來吩咐歇半天,明天一早再啟程。 余七一身船夫打扮,又喊了幾個壯實的船工,下了船,往各處采買。 直賣了大半天,幾個船工一個接一個押著大筐的東西回來,最后,余七才懷里抱著一大包,帶著個挑夫回來。 上了船,余七大聲指揮挑夫將東西交給船上的廚子,這才小心翼翼的抱著那一大包東西進了船艙,在桌上攤開,原來是許許多多各式各樣精致的蜜餞。 余七從中間挑了包遞給鄒嬤嬤,“嬤嬤,這是奶奶點明要的糖漬青梅,好不容易才買到?!编u嬤嬤忙接過,象抱嬰孩一般抱進了內艙。 第361章 反思 內艙,李思淺肚子突的很高,正半躺在榻上,手里拿著本書卻沒看,正透過紗窗看著外面出神。 “大奶奶,青梅買來了?!编u嬤嬤咬著青梅兩個字,李思淺忙丟了書,伸手接過那包青梅,鄒嬤嬤搬了小炕幾過來,李思淺將那包放到炕幾上,解開繩子,桑皮紙里面是一個粗綢做成的精致果盒子,李思淺將盒子里的青梅倒在炕幾上,鄒嬤嬤遞了小剪刀過來,李思淺剪開綢子,剝出個粗糙的硬紙內盒,將硬紙小心的剝開,一疊薄如蟬翼、寫滿字的綿紙露出來。 綿紙有大有小,一共十來張,李思淺一張張細看,鄒嬤嬤拎了紅泥爐過來。 “沒什么大事吧?”見李思淺看完燒完了,鄒嬤嬤忙問道。 “外翁已經在咱們前頭了,讓咱們到臨江府換條船?!崩钏紲\看著鄒嬤嬤用火鉗埋那些紙灰,“韓征沖撞了靖海王,被靖海王當街抽了一頓鞭子?!?/br> “???”鄒嬤嬤嚇了一跳,“當街抽鞭子?這可是多少年沒有過的事了,不是聽說靖海王性子好得很?” “這中間必有緣故,”李思淺垂著眼簾,轉著手里的青瓷茶杯,“大皇子皈依了佛門,搬到城外別莊修行去了?!?/br> 鄒嬤嬤臉色變了好幾變,皇子皈依佛門的,開國以來這是頭一個。 “厲大將軍連下三城了?!?/br> 鄒嬤嬤念起了佛,怎么都是這樣讓人糟心的事兒呢! “別的就沒什么事了?!崩钏紲\有些心不在焉。 “那位大娘子……”鄒嬤嬤語氣小意的低低問了句,“就沒人處置她?” “二爺走后把她一個人留在了府里?!崩钏紲\放下杯子,“我的嫁妝和陪房都被二爺送回了李家,二爺分家時除了自己的小廝、長隨、護衛,沒點幾房家人,用的都是我的陪房,這些人一走,那宅子就沒多少人手了,一個小姑娘……” “活該!”鄒嬤嬤恨恨的啐了一口。 “嬤嬤,這些天我一遍遍細想成親后的件件種種,別的還好,就是玉姐兒這件事,我沒法釋懷,玉姐兒做出這樣的事,我如今這樣,我自己脫不得干系?!?/br> “姑娘怎么這么說!”鄒嬤嬤嚇了一跳。 “唉!”李思淺悠悠嘆了口氣,“玉姐兒是被她阿娘帶的自私無知,不知是非,可我剛嫁過去的時候,她還小,還不至于象現在這樣,是我的懶散和私心,我不愿意多花心思、多擔責任是非管她,我總覺得她又不是我的孩子,我何苦多管?” “姑娘能有什么辦法?那小孩子生來就是個壞坯的多的是,哪能都管得好?”鄒嬤嬤忙勸道。李思淺搖著頭,“玉姐兒雖說算不得性本善,可也不是那種至惡的,多花點心思,不是教不好,是有辦法的?!?/br> 鄒嬤嬤看著李思淺,輕輕嘆了口氣,“姑娘話既然說到這里……唉,姑娘從小就是這樣脾氣,不愛管閑事?!?/br> 李思淺看著她,露出絲笑容,鄒嬤嬤疼她疼到溺愛,這話說的好聽,剛到這兒時,她還是從前的思想,別說族人,就連嫡親的兄弟姐妹,各人愛怎樣就怎樣,好是自己的,不好也是自己承,后來見多了一族里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的實例,想法改了不少,可到底不能象這里的土著那樣,從骨子里認可宗族和那些禮法,不然,她也不會放任玉姐兒到現在這種境地,要管,她有的是辦法。 “姑娘都這樣了,二爺也沒怎么著那位姐兒,您就別替人家擔心了,先想想自己,今兒一天,統共就喝了一碗半湯,你是雙身子的人,這樣可不行,不等孩子長大,大人倒要垮了!”鄒嬤嬤岔開了這個讓人相當不愉快的話題。 “這蜜餞吃起來倒舒服,讓廚房做碗魚丸吧,我看看能不能多吃些?!崩钏紲\順著鄒嬤嬤的話也轉了話題,過去的錯已經錯了,反省一遍就夠了,反反復復除了折磨自己沒有別的用處。 南周京都,和皇城隔了四五條街的一處富貴流淌的五進小院里,雲娘站在廊下,一件桃紅繡折枝紅桃花緊身短襖,一條鴨青寬幅羅裙,亭亭玉立、弱不經風,如同一枝半開的嬌艷桃枝,站著不動,卻有風情萬種。 “您真要回去?拿定了主意?那邊可沒有令……”垂手侍立在雲娘側后的中年婦人滿臉擔憂,低低說道。 “我一定要回去!”雲娘聲調透著義無反顧的決絕,頓了頓,短促的笑了幾聲,慵懶中帶著幾分疲賴,“也不能怪我!太子要親征,我有什么辦法?他親征非要我跟著,我能有什么辦法?” “小姐!”中年婦人皺起了眉,神情和聲音頓時變的嚴厲而氣勢十足。 “菊姐,我的心思!我這心!你都知道,你最清楚,”雲娘沉默片刻,再開口,神情凄然,“這幾年我已經死了心了,我的心已經死了,我的人也快死了,可現在!”雲娘猛轉身面對菊姐,“她死了!她死了菊姐!二爺有了想法!二爺要做大事!二爺正是用人的時候,二爺需要我!菊姐,我拼盡渾身節數才讓太子相信此一戰南周必能大獲全勝,才說動太子親征,從厲大將軍手里去搶這份天大的功勞,太子這趟親征,就是我送給二爺的大禮!” 菊姐眉頭擰的更緊了。 “這趟回去,我一定要跟在二爺身邊侍候,再不離半步!菊姐,這里有你,無論如何,我都要回到二爺身邊!”雲娘神情激蕩。 “小姐,府里老人前兒傳了個信兒,”菊姐猶豫了片刻,低低說道:“說是李夫人沒死,假死,早就逃出來了?!?/br> 雲娘一下子呆若木雞,好半天才帶著嘨聲猛抽了口氣,“你說什么?是二爺?” “傳來的信兒說,好象不是二爺,”菊姐看起來正艱難的做著決定,“說李夫人娘家兄弟也不簡單,還說,二爺象是不知道,小姐,你可不能做傻事,二爺不是個能欺的,你可別糊涂犯傻!” “二爺不知道?二爺會不知道?這信是誰傳過來的?原話是怎么說的?一個字也別漏,你告訴我!”雲娘氣息紊亂。 “小姐且鎮靜!府里如今在京城主持諸務的是袁先生,這信兒只能是袁先生遞回府里的,袁先生說二爺不知道,二爺也許是真不知道,這中間必有無數曲折,不知道藏了多少隱情,二爺就算現在不知道,以后總會知道,斷沒有能一瞞到底的理兒,小姐可別犯了傻!”菊姐看起來很是懊悔。 雲娘在屋里轉著圈,只走的裙子飛起落下、落下飛起,驚濤駭浪一般。 “我現在就走!現在就回去!”雲娘猛的停步,厲聲宣告。 李思淺的船歇了半天,第二天天剛亮,就又啟程南下。 李思淺已經梳洗整齊,吃了半碗粥,取了地輿圖志出來,對著外翁那引起流水帳一般的記錄,和地輿圖一點點對著各處地形。 “大奶奶,”剛看了沒多大會兒,簾子掀起,鄒嬤嬤探進頭稟道:“剛遇到幾只船,說前面津梁府在河中間攔了浮橋,不管是南下還是北上,統統要查檢一遍才放行,要不要讓余七去細問問?!?/br> 李思淺心里頓時一緊,忙點頭:“讓余七去問吧,最好是檢查后過來的船,讓他問清楚,知不知道要查什么,都是什么人在查,以往有沒有這樣檢查的先例?其它地方有沒有這么檢查的例?還有,其它有什么不同尋常的地方沒有,讓船家稍慢一慢,這幾天不用急著趕路?!?/br> 鄒嬤嬤答應一聲,忙出去尋到余七和船老大傳了話。 過了小半個時辰,余七在簾外稟報了進來,帶著幾絲憂慮稟道:“連問了五條船,都是從津梁府檢查后過來的,問查什么,說什么的都有,看樣子沒人知道查什么,大約津梁府不想讓他們知道?!?/br> 李思淺點了點頭,這話極是。 “說看打扮是津梁府的衙役,還有好些長隨打扮的人跟著查看,東西和人查的都極細,有兩條船說塞銀子了,可一兩也沒塞出去,都被推回來了,連平常手長心黑的衙役也沒敢拿,五條船的人都說這樣的檢查不算稀奇,一年總有那么幾回,哪個縣走脫了江洋大盜,或是有錢人家被盜了,總要查一查,有幾個在這條線上來來回回走了幾十年的船工說,有一年這河上還對著路引挨個查過呢,說是哪國的質子跑了,還有個租船的商人,說他覺得象是走脫了人口,那些長隨看人臉比看東西仔細多了,他還說,他有幾大包貨連拆都沒讓拆?!?/br> “他販的什么貨?”李思淺皺眉問了句。 “蓮子、芡實這些東西,送到京城正趕上要用的季節?!庇嗥叽鸬恼f細,李思淺眉梢微挑又落下,要是查人的話,這些東西都是用麻袋裝的,藏不了人,自然不用查,如果是能藏人的貨物呢? “有沒有用大箱子裝貨的船只?比如販賣扇子、香包、絲線之類?!崩钏紲\話音剛落,余七就明白了,“是小的疏忽了,有一家販絲線的,我這就去問?!?/br> 片刻功夫,余七就回來了,“奶奶,都不用問,掌柜和幾個伙計正忙著整理箱子里的絲線呢,說都翻亂了?!?/br> 第362章 查 “大奶奶,要不要?”余七問道,這明顯是查人,這么直接過去就有些冒失了。 “不用,”李思淺聲音平緩,神情淡然,“都到這兒了,只能往前走,不然就反常了,反常為妖,這里離津梁府不遠,應該放人看著了,你這就下船,先去津梁府,找當地最有名的大夫,就說我懷胎不好,不管多少銀子,都要請他出來,一定要在船到津梁府那道浮橋前,把大夫請上船,快去,路上怎么急怎么趕都行,關著兩條人命,再怎么著急都不過份?!?/br> 余七忙答應一聲,出船艙尋鄒嬤嬤拿了幾張銀票子,叫船工靠了岸,急往津梁府請大夫去了。 “大奶奶,不會跟咱們……”鄒嬤嬤神情憂慮,李思淺微笑安慰道:“哪有什么事,不過是小心無大錯,再說,咱們啟程也走了這么些天了,我一直吐的厲害,卻一趟大夫不請,怕那些船工生了疑惑,就算沒這檢查的事,我也打算到津梁府停一停,請個大夫診一診脈?!?/br> 鄒嬤嬤見李思淺神情悠然,一顆心穩穩放回去笑道:“我也是昏了頭了,要是在家里,大奶奶懷了身子,這平安脈至少要十天請一次的,如今在路上,平安脈原該多請,都怪我!這一趟過后,照我的意思,以后這平安脈不能斷了,五七天總要請一回的?!?/br> “好?!崩钏紲\微笑答應。 進津梁府又行了小半個時辰,果然看到一道浮橋橫在河中,船老大早就得了話,不慌不忙的照衙役的指揮將船往浮橋靠過去。 離岸還有十幾丈遠,就看到余七在岸上一跳老高,兩根胳膊揮的簡直要甩出來,鄒嬤嬤急忙叫道:“老喬!跟差官說一聲,允咱們先靠岸接了大夫,阿彌陀佛!謝天謝地!總算請來大夫來,這大夫再不來,我都想抹脖子跳河了!” 鄒嬤嬤聲音很大,船老大聽的清楚,浮橋上的衙役也聽到了,順著鄒嬤嬤的話往岸上看去,船老大陪笑湊上去,袖了塊銀錁子塞過去,“差爺行個方便,我們大奶奶都七八個月身孕了,從昨兒晚上起突然吐的厲害,兩條命呢?!?/br> 衙役猶豫了下,眼巴巴看著銀子卻不敢收,“俺們津梁府規矩嚴著呢,收起來收起來!你們不怕靠岸再起錨麻煩,靠岸就靠岸,俺們無所謂,隨你靠什么!”船老大千恩萬謝,忙指揮眾人靠岸落了錨。 余七那樣子,急的都恨不能飛起來了,抱著一個花白胡子老者的胳膊,說是扶倒更象是架著拖著兩步并作一步往船上奔。 船上放下跳板,余七揮著胳膊叫:“快下來兩個人!快!把張老先生背上去!快點快點!遲了來不及了!” 一個健壯的船工下來,背起張大夫,幾步上了船。 張大夫的腳剛落到船甲板上,鄒嬤嬤就忙上前見禮,一邊曲膝一邊念叨不停,“唉喲,可算請來了!大夫您可來了!可不得了!我們大奶奶這都第二胎了,可還是這么不順當!唉喲??!真是急死個人哪!這都七個多月了,什么都好好兒的,昨兒個突然就嘔起來,吃什么吐什么,連喝水都吐!先頭我還當是吃了不該吃的東西,可到現在也沒好!張大夫您這邊請!” 鄒嬤嬤打起簾子,讓進張大夫。 “張大夫,您可得給用心診一診,我們大奶奶前頭生了個姐兒,都說這一胎必是個兒子,您看了就知道了,都在前頭,又不顯懷,七個多月了,看著還跟四五個月一樣,跟頭一胎可大不一樣,您說這兒子怎么就這么鬧呢?這都快八個月了,怎么又吐上了?真是急死個人哪!” 鄒嬤嬤又打起一道簾子,張大夫進了船艙,見窗戶下的榻前臨時掛著幅紗簾,簾子那邊,清清楚楚的看到一個年青婦人的身影,婦人半躺著,肚子明顯隆起,垂著頭,看起來精神很是萎頓。 簾子前已經放好了一把椅子,張大夫端正坐好,輕輕咳了幾聲,調均呼吸,示意鄒嬤嬤將李思淺的手拿出來。 張大夫凝神診了一回脈,皺著眉頭捻了半天胡須,示意鄒嬤嬤,又開始診第二遍。 第二遍沒診完,船艙外響起余七的聲音:“鄒嬤嬤,幾位差爺奉了上命,要進船艙查檢?!?/br> “艙里都是女眷!”鄒嬤嬤的聲音里透著不滿。 “上頭有嚴令!”衙役的聲音很嚴厲,鄒嬤嬤掀簾子討李思淺的示下:“大奶奶您看?” “既是上命,咱們怎么能違呢?”李思淺語氣輕浮,時斷時續,透著無奈。 “請進吧?!?/br> 簾子掀起,一個衙役打頭,后面跟著兩個一身皂衣、長隨打扮的精壯男子。一進艙門,衙役‘唉喲’一聲,先和張大夫見禮,“是張老先生!剛聽說這船上請了大夫,沒想到是張老先生您哪!有一陣子沒過去給您請安了,張老爺子可安好?” “好?!北谎靡圻@一打擾,張老爺子正診著的脈就亂了,雖應了句好,卻蹙著眉很不高興。 “原來是雙身子人,沖撞了?!眱蓚€長隨倒十分客氣,拱了拱手。 “好在都快八個月了,不怕沖撞?!编u嬤嬤雖說曲膝代李思淺還禮,可語氣并不怎么客氣,兩個長隨大約被白眼慣了,只干笑兩聲,瞇縫著眼睛仔細看著紗簾里的李思淺道:“八個月了?看不出來?!?/br> “婦人懷胎有的外顯,有的內陷,哪能用看?”張大夫這第二趟脈診不下去了,未免有幾分慍怒。 “真有八個月了?這診脈還能診出月份來?”一個長隨緊盯問道,話象是閑話,神情卻認真嚴肅。 “那是自然!”張大夫聲音提了上去,“婦人懷胎,這胎兒越大,婦人血流越是洪大,這脈象上自然不同,學醫之人,這是入門之道!” “真八個月了?”長隨一臉干笑的又追了一句。 “嗯!”張大夫瞪著長隨,重重的‘嗯’了一聲。 “王兄弟不知道,張老先生是咱們津梁府人盡皆知的名醫,張老先生不光醫術極其高明,學問也厲害得很呢,早就中了舉人了,張老先生的三個兒子,一個進士,一個舉人,小兒子更是不得了,都說有狀元之才!”衙役急忙上前打圓場,同時也暗示長隨,這位張老先生惹不得。 第363章 津梁府 兩個長隨聽張老先生說的如此肯定,頓時沒了興致,順著衙役的話忙自找臺階,“原來您就是張老先生!小的們失禮!失禮了!這里查好了,就不打擾張老先生了?!?/br> 衙役和長隨退出,張老先生這才重新凝心調息,細細診了一回脈,皺著眉頭道:“你們大奶奶這脈象可不大好,七個多月的身孕,這脈息當洪大有力,可你家大奶奶這脈象有些弱了,這要是兩三個月倒還好?!?/br> “唉喲!老先生您不知道!我們大奶奶頭一胎好好兒的,這一胎就不對了,先是一直吐到五個多月,吃什么吐什么,后來好不容易不吐了,又沒了胃口,除了看到魚湯還算想喝幾口,旁的竟是見什么厭什么!您說說,這不吃東西怎么能行?您看看,七個多月了,照理說……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