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3節
嘁。冷山嘴縫里冒出來的幾乎是嗤笑,他根本不信。國師的情人罷了……塞到他的兵營里來,本來就是件棘手又糟心的事情。他從來不做順水人情,也不會錦上添花,想要靠關系在他這里得到照顧,做夢,不過他懶得解釋……解釋個屁,吃香喝辣養尊處優的豪門情婦壓根不懂一個士兵的艱辛和尊嚴。 但是她死纏爛打要求留在這里,而且也沒犯什么大錯誤,這就讓他難辦了。他是個極其講究原則的人,不能像石錫說的那樣,把一個兵說攆走就攆走。 兩人腦子里,各自思路都轉了幾圈,互相看著對方。最后,冷山打開門,口氣嚴峻地道:“出去?!?/br> 出門只有兩個方向,兵舍和轅門,他盯著顧柔看,看她走哪一條道。 顧柔一步跨出門口,她面對著轅門的方向。冷山唇泛譏誚,有時候,解決一個人也未必要動用軍規軍令,就是幾句話一個動作這么簡單。 顧柔抬起頭,仰望南邊的天空,夏日的晴空萬里無云——翹兒,貞娘,咱們都要好好干,他日一定會再相會! 她回頭,轉過身,朝著兵舍一溜煙兒小跑回去,步伐穩健,姿勢正確。 呼!冷山感覺事情更麻煩了。他走出來,砰地帶上門,連步子下的風都帶著火。 …… 翌日清晨,國師仍在尚書臺和太尉云晟等眾將商討,所有人都徹夜未歸,在大晉版圖上研究南方州郡的兵力調度。 南軍衛士和緹騎留守京師,北軍帶出去作戰,再加傷京師和兩河駐軍,合起來朝廷能夠南下參戰支援的有二十萬大軍。然而大軍出征,糧草輜重必須跟上,也不會全體一夕而動。于是前中后三軍分批出發,速度最快的北軍騎兵要最先出動。 騎兵使用的戰馬決定著這支最快兵種的行軍速度,戰馬一般行至三十里都需要停下來休整,食用大量的糧草休息恢復體力,才能繼續前行,所以一般的騎兵部隊行軍一日一夜,能進一百六十至一百八十里——大晉軍規中有明確規定,騎兵行軍,一日一百六十里,中途休整五次。 然而急行軍時,便不再需要墨守成規,軍隊有意減少休整時間,便可日行二百里。北軍輕甲騎兵使用的戰馬皆是從遼東引進的優良馬種,速度為在作戰兵種中最快,能夠日進二百五十到二百七十里——從洛陽到荊州,陸路大約千里,國師著石錫先派二千精騎直奔荊州,預計四日后抵達。 騎兵抵達荊州,然后換馬整裝,領荊州駐軍一同救赴零陵各縣。中軍步兵、弓兵隨后以日行七十里的速度沿同一道路支援;糧草輜重、民夫著荊州當地火速抽調,七日內必須籌備齊全。 如此計議定當,國師和太尉入宮請命,遞交作戰詳細部署,經過皇帝準允后,護送圣駕,率領文武百官前往帝陵,召集三軍將校,登壇祭天。 皇帝朝天帝和宗祖為三軍祈福,以求勝利歸師。 如此結束后,國師整領軍隊,作為主帥,他要隨中軍部隊一起出兵。 他連府上都沒有時辰回,著寶珠回去知會了一聲劉青,讓劉青把這消息告訴母親孫氏等人,隨后,在尚書臺簡略用罷午食,劉青也讓寶珠從府里帶回了些國師隨身使用的物件,傳回孫氏口信,要他不必牽掛家里,只須盡忠報國,拱衛河山。 國師要引軍出征了,他乘車輿出城匯合軍隊的路上,終于得空問候一下他的小姑娘。 【小柔,你人在哪?!?/br> 過了一小會兒,她的回答短促傳來:【隊伍里?!?/br> 【嗯,】他放了心,她有孟章帶著,總歸不會出錯,他特地囑咐孟章要把顧柔放在中軍,如此跟他一起行進,有個保障,【出兵你莫要害怕,跟著隊伍行軍便是了,過兩日本座將你接到寶珠這邊來,到時候便可以坐車?!?/br> 【……】那頭,顧柔的聲音好似有些遲疑,【大宗師,我可能,比你們快那么一點?!?/br> 【?】他聽出苗頭不對。 【我已經上路了?!?/br> 【???】他主帥將令還沒下達,三軍誰敢先動?國師一瞬狐疑,又突然轉悟過來,心陡然懸起—— 果然,顧柔支支吾吾道:【冷司馬已經帶我們上路了,我們剛過司州州城,正渡洛水呢?!?/br> 【……】國師心里頭的震驚難以言喻,他把她弄到白鳥營,可不是為了讓她去打先鋒的!【你馬上調頭,回來!】 然而他說完這話,心里也知道絕無可能。 【那不行,違反軍令,算作逃兵,要被處斬的……】顧柔心虛地道,【大宗師我錯了?!?/br> 國師:【……】他已經不曉得說什么才好,只是在想象中里把冷山宰了一萬遍。 他才讓石錫跟冷山打過招呼,一回頭,自個的女人就被冷山拐出去了! 他已經沒工夫也沒精力來生任何人的氣了,雖然他醒悟般地意識到,這種突如其來的變化,很有可能再一次把他拋入絕望等待的深淵,她像一只風箏,飛得太高,線卻很脆弱……他害怕收不回來。 但他還是沉住了氣,和聲細語地去穩住他的小姑娘:【小柔,冷山是不是先帶你們去荊州?!?/br> 【對?!款櫲嵩陉犖槔锊唏R奔馳。冷山一共帶出來斥候營一百人,每個人騎的都是頂級的驛馬,比戰馬更輕快更善于奔跑的千里馬,足以日行五百里。冷山要每個人帶上三天的口糧,先去荊州和當地的白鳥營驛站匯合,休整換馬,然后趕赴武陵、零陵,開展斥候營的情報任務。 【你聽本座說,你到了荊州決不許再亂跑,本座大概十五日后抵達荊州。你必須在原地等我,】他苦口婆心,軟硬兼施,好言相勸,【小柔,打仗并非你所想那般簡單,戰場也不似江湖,便是你有輕功也無處可逃;一旦兩軍對沖,轉眼間尸山血?!悴皇亲詈ε乱娧??聽本座的話,乖乖呆在城中,好不好?你若是再任性,本座決計不原諒你?!?/br> 【好。大宗師您別生氣?!?/br> 她答應得這樣乖巧又干脆,總算使得他懸著的心稍稍放下。然而,他停下來一想,冷山那張酷厲又桀驁的面容從腦海中掠過,又使得他的心情焦躁惱怒起來,混賬,自個沒有老婆,就要拆散別人有老婆的么?他急火攻心,十五天工夫,瞬間又將會變得度日如年,然而他卻也是沒想到,在沒有顧柔出現的過去,他也一如冷山這般冷情冷面,不計私情。 111||2.1 122 七月份,長江中游以北的地段酷熱干燥,人難熬,馬匹也難熬。 顧柔等白鳥營斥候使用的是朝廷特別調撥的千里馬,平時用以作為驛馬,足以日行五百里,然而天氣炎熱,為免馬匹過于勞損而導致中途患病,冷山讓斥候們每日行進四百二十里,中途間隔休息四次,每次半個時辰,夜間由幾個伍長輪流守夜和喂馬。 如此短暫的休息,顧柔等人常常是剛剛入睡便被喊醒,又要動身繼續趕路,每個人都在衣裳下面捂著一身臭汗,濕了干干了濕,憋悶難當;祝小魚是個大汗性的體質,衣裳捂了汗,又在行軍過程中被日頭反復暴曬,居然曬出了一層薄薄的鹽粒子。 “祝小魚,這回你成了正宗的咸魚干,咱們不缺鹽巴了?!碧镄悴糯蛉さ?。不過就他一個人在笑,伍隊除了祝小魚一個,其他人連笑的力氣都沒有。 祝小魚捋著褲腿在瞧自己小腿肚,上頭幾個鮮紅的腫塊,顧柔看見了湊過去:“呀,這是給馬虱子咬了?!彼霭?,拿了國師給她的預備的藥膏搽上,一面叮囑祝小魚:“別撓,忍住?!?/br> 田秀才問:“咱們什么時候能停下來洗澡?”旁邊立刻有人接話:“還想著洗澡呢,做夢?!毙熊娐飞?,除了行軍和吃喝拉撒,其他干的一切都是延誤軍情的閑事?!?/br> 說話的女子乃是田秀才新分到的伍隊伍長,名喚鄒雨嫣,生得倒是有幾分姿色,尤其身材凹凸有致十分曼妙,只是成天黑著臉,言語較為粗俗,且喜歡挑刺,動輒叱罵祝小魚顧柔和田秀才三個新兵,搞得田秀才這么憐香惜玉的人,連跟她笑逗趣的興致都沒有。 而且更讓田秀才郁悶的是,冷司馬是不是在分隊伍的時候把他的性別搞錯了?一支五個人的伍隊,就他一個男人,剩下的顧柔、祝小魚、譚若梅和鄒雨嫣全是姑子! ——出發以前,冷山把百人的隊伍分成二十個伍隊,他派阿至羅帶領十個伍隊趕赴零陵郡搜集戰前情報,剩下的十個伍隊他親自調度前往武陵郡。 向玉瑛被分在冷山所在的伍隊,她是冷山欽點的伍長,隊伍里的新兵還有雷亮;田秀才的老鄉何遠也被拆散分到另一支伍隊;整體看起來就是新老搭配,老兵帶新兵。 田秀才被分到一群姑子中間,怎么說都有些沒臉,大抵是因為他在男兵里體格最為瘦弱的緣故罷,但,那也不能光憑個人形象便把他當做姑子看待啊,好歹他也是個站著撒尿的純爺們。于是,他便趁著休息的間隙跑去問冷山: “冷司馬,我分那個伍隊不大合適吧?!?/br> 冷山正在親自指導向玉瑛如何選擇放哨時觀察敵情的制高點位置,聽見這話,側眸望來:“如何的不合適?!?/br> “那邊都是姑子,所謂男女授受不親也?!碧镄悴耪裾裼性~,自覺極有道理,一個伍隊的人晚上都要湊一堆休息,“晚上我跟誰睡?” 冷山睨他:“那你過來跟我睡?!奔热贿@么不滿意的話。 田秀才后悔極了,早知道還不如跟鄒雨嫣顧柔她們扎一堆。跟這么大的長官睡,半夜他連個屁都不敢自由地放。 第一夜,眾人趕路到達淯水下游,離宛城已經不遠,冷山率領士兵們在河谷附近選擇了一塊背風向陽的開闊平地,作為夜間休憩之所。免去埋鍋造飯的耽擱,士兵們匆忙就著水食用一些干糧,便倒頭睡下。 顧柔和伍隊的幾個姑子一起圍靠在樹下休息。顧柔趕路一日,乘在馬上顛簸不斷,如今坐下來休息,感到尻骨酸痛,雖然疲憊,卻一時間難以入睡,她放低姿勢,把全身平躺在樹下,翻了個身,讓背部朝上,方覺稍稍緩解。 抬頭的間隙,她瞅見祝小魚睡著了,譚若梅正在縫補布甲上磨損的豁口,鄒雨嫣不見人影。 顧柔問譚若梅:“伍長呢?”譚若梅搖搖頭,她已經補完衣服最后一針,正在收線。 譚若梅和鄒雨嫣皆是白鳥營的老兵,照理說她們應該明白值夜中不可擅離職守才對。顧柔緊張起來,莫不是伍長鄒雨嫣出了什么事罷? 顧柔捂著后腰,輕手輕腳地爬起來,朝四下張望了一陣,其他的伍隊都三三兩兩地圍著樹蔭在平地上休息,不遠處的林子里拴著大家的馬匹,就是沒見鄒雨嫣的人影。 顧柔當習慣了伍長,如今雖然不再是伍長了,還是秉持著一個都不能少的原則,一旦發現缺人,便要關心一番。平地向南是河流,北面是樹林,她朝樹林深處找去。 林子里樹影悄悄,顧柔走了幾步,只見昏暗夜色中,前頭草叢里蹲著一個人,忙快走幾步過去察看。對方嚇得一提褲子站起來,低聲喝道:“他娘|的誰?”居然是田秀才的聲音。 顧柔聞著味道,猛然背過身去,擰住鼻子:“田秀才,你怎么在這!” 田秀才快要崩潰,他在大解,不找個隱蔽的地方,難道還要大到眾人面前去解??? “顧柔,你真真是……”田秀才很想死一死,“別回頭!非禮勿視!非禮勿聞!”剛剛他急著提起了褲衩,卻忘了用草葉先把屁股刮一刮。這會好,襠里一灘江湖。 然后,他又想起自個來的時候準備疏忽,褲衩只帶得這么一條…… 田秀才更想死了,瞬間轉移憤怒:“顧柔!你要不是個嫚兒,俺真想削你!”他以一個讀書人的尊嚴發誓,如果來的人是何遠,那對方已經是一具尸體了。 顧柔也惱得要命,雖然剛剛夜色昏暗什么也沒看到,但是還是感覺要長針眼:“我,我哪知道,我以為你是鄒伍長?!?/br> 田秀才氣急敗壞地整理腰帶,一面道:“鄒雨嫣和我你都分不出來,你眼是瞎沒了?!?/br> “誰讓你蹲著方便,”顧柔也很委屈,“我以為是個姑子?!?/br> 田秀才已經在腦海里把顧柔拉長打結甩墻上踩腳下用搟面杖碾成扁平扁平一百遍了:“爺們也會有蹲下的時候!” 田秀才從草叢里走出來,帶著一褲衩的臭味,顧柔忍不住離他遠點。田秀才這會也不想搭理她,琢磨著該去河邊洗個澡,忽然從河邊傳來腳步聲。 “噓?!鳖櫲峋X,一把拽回田秀才,兩人躲進草叢。顧柔對著光給他打了個手勢,要他低頭,憋氣。 緩緩走進來的卻是冷山,奇怪,都這會兒了,他出來干什么。顧柔正在納悶,忽然聽到一個人輕快的腳步聲匆匆跟來。 “冷司馬,請留步?!弊飞蟻淼娜司尤皇穷櫲嵋恢痹趯ふ业泥u雨嫣,她見冷山步伐不停,聲音似是急迫了:“這般久未見面,你就沒有甚么話要同我說么?” 不光是顧柔,連田秀才都瞪大了眼睛,和她互相對視一眼——什么情況?! 冷山停住腳步。 鄒雨嫣見他留步,以為他也留情,心中一喜,快步貼上去,緊緊抱住他的后腰。 顧柔和田秀才嚇得頭毛都豎起來了!個個張大了嘴,互相對瞪一眼,下意識捂住自個嘴巴,都拼命打了個閉嘴的手勢。 ——自個的上級,和上上上上級跑來夜深人靜的地方幽會,這要被發現了,不得給撕成八瓣??? 出聲就死定了。顧柔和田秀才是運足畢生功力,用生命在憋氣。 “你總是這樣,不出聲兒……我想你得緊,自從那一晚你走了,我們有一年時光沒這么近地說會話了……”鄒雨嫣一面嬌哼哼地呢喃著——她居然也有不黑臉,嬌滴滴的時候;一面雙手繞到冷山身前,從腹部往下摸,一寸寸朝下面按。 冷山突然動了,他把住鄒雨嫣的雙手,從兩邊分開,甩脫,回過身來。 鄒雨嫣身體一僵,愣愣地抬起頭,只見黯淡的月光照映著男人極其冷漠鋒利的眼神。 與其說他在看她,倒不如說他在漠視她,目中空無一物。 鄒雨嫣不由得一陣氣結,她從入營那天起,就愛慕他至今,甚至肯為他赴湯蹈火付出生命,然而始終苦求而不得——這個在戰場上鋒刃一般凌厲的男人,私底下的時候也堅如鋼鐵,她找不到絲毫的突破口。 后來,終于讓她尋著一個機會。她在白鳥營已有多年,曉得冷山這個人喝酒從不喝醉,除了一年之中的某一天——常玉的忌日。她便趁著那一日,在常玉墳前尋著了微醉的他,借口陪他說話,扶他回去休息,把他帶回住處。她一面殷勤獻酒,一面跟他打探常玉此人的往事,說盡了種種溫柔體貼的話,他卻始終不為所動,最后,他喝醉了,在她床上什么也沒做地躺了一晚,第二天清醒過來的時候,便對她怒目拂袖而去。 鄒雨嫣也算是個有姿色有能力的女子,然而在冷山身上,她卻只收獲到了傷心和屈辱。 “冷司馬,難道我還比不上一個南月么?”淚水在鄒雨嫣眼里打轉,“她們能為你做的,我也可以,你要你開口,我……” 被冷山厲聲打斷:“鄒雨嫣,你值夜脫離崗哨,已違反軍令,如今在行軍途中我且咱押著,待到了武陵,一并按軍規處置?!?/br> 軍規?她才不怕。鄒雨嫣的臉被淚水打濕了,她在他眼里難道連青|樓女子也比不上么?她第二次主動獻身,他也不肯碰她一碰,她感到屈辱極了。 “冷司馬,我……” “馬上離開,多說一句,以軍法就地論處?!?/br> 他還是冷情冷面地站在那,仍是一如數年來霜寒雪冷的模樣,鄒雨嫣一遍遍受著打擊,此刻終于失控難忍,啜泣著返身離去。